连载:生活在玻璃器皿中（四）

连载:生活在玻璃器皿中（四）

我从学校出来，天空照旧阴沉沉的，这个地方一旦雨季开始，便天天下雨。空气中满是淡淡的潮霉味。清宁让我在一个巷口等她，我站在那里，举着雨伞呆呆的站着，像一朵发霉的黑色蘑菇。

“嘿！是李泰山啊！”一个熟悉的沙哑声音在背后叫我。

我惊恐地回头，却什么也没有。

“我是你王叔叔啊！”在朦胧烟雨中，一个模糊的中年男人的轮廓，逐渐清晰。

我看清了中年男人的脸，剧烈的恐慌感像电流一样从脚底漫上脑门。

“你在干嘛？等那只狐妖吗？”中年男人阴阳怪气地说。

他向我走近，他长着一张王叔叔的脸，但我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王叔叔，因为他离我越近，他的脸便越扭曲，牛鬼蛇神，莫可名状。他走到我面前，猛地抱住我，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我感到他掐着我的喉咙，恐惧感让我说不出话。

强烈的晨光从窗缝间透进来，投射到我的眼睛上，赶走我的梦魇。原来是一场梦，我把窗户打开，太阳高挂在天上，地面也没有夜雨的痕迹。雨季还没有来，昨晚的雷雨只是为了衬托我低落的情绪。

“李泰山，你昨晚做什么噩梦了？叫的跟个荡妇似的！”秃子含着牙膏泡沫，骂骂咧咧地说。

“梦见你食屎。”李泰山说。

我在一块枯木旁边等清宁，我的背后是一片建筑工地，天气炎热，没有人施工。在阳光下，工地上的金属架，工整，严肃，形式感强烈。我和一块枯木站在“施工重地，闲人勿进”的严肃牌匾的前边。枯木，腐朽，残缺，扭曲。我，瘦高，佝偻，情绪低落。

她迟迟没有来。我从中午十二点就站在那里等，到下午两点，太阳升到了最高点。到我准备走的时候，清宁终于来了。

“你怎么才来啊？”我假装埋怨地问她。

“有点事去了，对不起啊。”她还是那样痴憨地笑着，仿佛真的在请求我的原谅。

“没事。”我说。

其实是有事的。三个小时前，我接到她的电话，根据她的提示，去一个遥远荒郊的废弃工厂，找一个男人。我走了半个小时路，来到那个工厂。这是一个电子元件加工厂，废弃的厂房只剩下了一个巨大的金属空壳，像一头霸王恐龙的完整骨架。我走在它的腹中。

来人穿着黑色的风衣，身材瘦削，目光诡异。长着一张长长的马脸。

“她怎么没来？”马脸声音嘶哑，带着颤音。（像在岩浆里突然洒下水滴，“刺啦刺啦”的那种颤音。）

“她有事去了，所以叫我来。”我说。

“啊呵呵，她还有小跟班了哩。”马脸笑起来，气流在喉咙里阻塞着发出来，像驴马嘶叫，让人毛骨悚然。

“给你货，小跟班。”马脸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包，递给我。

我接过去，小纸包用红绳复杂地捆绑着，这种绑法也很特殊，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绑法。这让我心中更增添了一分神秘感。

厂房幽深潮冷，从恐龙骨架里走出来，天气炎热，昏沉一阵，天上有两个太阳。

李泰山觉得自己受了骗，他成为一个可以随意使唤的小跟班，跑很远的路，为一个陌生女人跑腿。

当李泰山意识到自己被随意利用了的时候，他感到很难受。这是一种独特的难受，一种让他感到自卑、恍惚、并怀疑世界真实性的感受。

这种感受源于小时候，李泰山的父亲使唤李泰山出去买酱油，于是李泰山跑很远的路去村口，买一瓶酱油。回到家却发现大门紧锁，他从门缝间往屋内看。屋内的景象让他困惑不已。

邻居王叔叔的父亲王大爷问李泰山，“你爸妈在家干嘛呢？”

“他们脱光了衣服，在床上打架。”李泰山傻呵呵地说。

“哈哈哈……”大人们听完他的回答，把他晾在一边，笑的前仰后翻。他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羞耻感。就是这种羞耻感，让他很难受。

那些莫名狂笑的人中，包括不学无术的王叔叔， 他尖嘴猴腮，笑得最猥琐。他大概从来没有打过架，所以笑得最猥琐。

李泰山觉得，他们不应该把他当做一个莫名其妙的笑柄，让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做了什么极其羞耻的事。他们应该告诉李泰山，他们为什么而笑，这是大人与小孩之间，最起码的尊重。但后来李泰山知道了他们为什么而笑，他对那件事的羞耻和愤怒便愈发强烈了。

此时这件事也是如此，一个漂亮的陌生女人，利用她和父权威慑力同样强大的魅惑，使唤一个单纯得近乎愚蠢的少年。少年被蒙在鼓里，不知道自己是在助人为乐，还是在助纣为虐。

“这里面是什么呀？”我把那个纸包递给清宁，用不满的语气说。

“一些药物。”清宁含糊其辞，轻描淡写地说。

清宁冷淡着和人说话的时候，最令人着迷。眼皮慵懒地垂着，嘴唇微翘。她眼睛尖，鼻子高，嘴唇薄，天生狐媚之相，最能勾人魂魄。提起狐媚，我想起了昨晚奇怪的梦，我在梦中等清宁的时候，梦中的王叔叔对我说：“你在等那只狐妖吗？”梦中的我因为恐惧和慌乱，来不及细问王叔叔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很明显，梦中的王叔叔认为清宁是一只狐妖。

狐妖？我看着清宁，想从她的身上揪出狐狸尾巴。但清宁明明就是人类，找不出什么灵异的妖孽痕迹。

为了弥补小跟班的委屈，清宁提出要请李泰山喝咖啡。他们在咖啡馆聊天，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他们靠窗而坐，窗外光影分明，屋内宁静清冷。旁人以为他们是相亲相爱的亲姐弟，而李泰山却认为别人把他们当做如胶似漆的情侣。

“李泰山，以后还可以找你帮忙吗？我最近忙不过来。”清宁说，她低俯着身子，盯着李泰山看。她的衣服很薄，前襟松垮地垂下来，露出迷人的锁骨。李泰山目光停落在她的锁骨上，他莫名地魂飞魄散，思绪斩断拼合成一些虚幻记忆。

“姐姐，你是狐狸吗？”李泰山出神地说。

“你说什么？”清宁没听清楚他的话。

“没什么。”李泰山说。

李泰山回宿舍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但门卫大爷还没有睡，李泰山不可能从学校大门通过，因为那样可能会吓到门卫大爷。门卫大爷老眼昏花，保不准把他当做什么妖邪鬼魅，吓得心脏病发作。

李泰山准备从围墙爬回去，围墙又湿又滑，李泰山费了很大劲才爬到墙沿上。门卫大爷的传达室还亮着灯，老头用软绵绵的江苏话，跟着收音机学戏。

“梁兄啊！实指望天从人愿成佳偶，谁知晓喜鹊未叫乌鸦叫。

实指望笙箫管笛来迎娶，谁知晓未到银河就断鹊桥。

实指望我大红花轿到你家，谁知晓我白衣素服来祭祷。”

大爷的嗓音低沉沙哑，用情深处，竟有哭腔。李泰山跨坐在围墙上，月色下他轮廓的剪影，像皮影戏中的傀儡将军，骑着瘦马。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