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人家 再变

作者: 秋天的文字 | 来源:发表于2023-01-04 22:39 被阅读0次

          黑蛋这次回老家是因为媳妇坐月子了。老家的讲究是,不管在外面过得怎样,媳妇生孩子,要在婆家坐月子。好在媳妇也好说话,从医院出来黑蛋直接把媳妇安顿在老屋,老娘已经提前把家里收拾好了。

        村子里很安静,黄昏时村头骚乱起来,惊天的哭嚎声一阵又一阵传来。邻居说,那是三树回来了。回来了,到山西挖煤的三树回来了,但是……

        “是人迎回来了,”邻居叹息着,“看来是那边的事说下来了”。黑蛋头皮发紧,三树哥,这是,人殁了。

          七伯家的几个哥,黑蛋跟三树交情最深。那是孩童少年时期,那么漫长的岁月,饥饿的岁月,一起走过来的交情。黑蛋日子过好了以后,想起三树哥,还会想起夏天一起抓鱼,冬天躲在七妈家的灶火拿铁饭勺炒螃蟹,沼气灶上抓过来的还烫呼呼的煎饼……大家都认为三树没有念多少书,个子矮小头发多而毛糙,只会开四轮拖拉机,脏乱差,不起眼——多少有点瞧不起的意思。是呀,从包产到户,到土地全部分到私人家里,村里人的日子越来越好,七伯家往昔的繁华,已经随着他们家乱七八糟且不幸的事情,荡然无存。但是黑蛋跟三树哥亲,他念三哥的好呢,从来不轻看三树哥。

          大树哥走了,七伯的老娘把大孙子哭了几个月后,走了,95岁去世,算是喜丧。

          七伯终究没有迈过这个节坎,他精明一世,如果说七妈的人生骄傲是外显的,张扬的,七伯的骄傲则是内敛的,他跟老兄弟两个,年龄相差整整一轮,兄弟是书呆子,四体不勤,高不成低不就,越发显得七伯能力不俗,文能断字,武能领导村民修水利打机井,更不用说扬场犁地垛草垛……无所不能。他当了多少年的队长,在土地分到农户后,职务名存实亡。属于他的时代已经落幕,大树横死,给了他致命一击。二树如何能折腾,那还都只能说他与众不同,甚至可以说是,能干。可是大儿枉死,这是他过不了的坎,抹不掉的黑,是作为一个正常的父亲,挥之不去的悲伤。

          七伯在家里窝了几个月以后,真的下不了炕了。七伯偏瘫了。偏瘫了的七伯躺在炕上,有时间去想很多事。

            是的,三个儿,如今剩下两个了,但是不还有两个吗?比起那些没有儿子的家里,比起只有一个儿子的家里,他文老七还有两个儿子。大儿折了,但是大儿也留下了后,大孙子如今也好几岁了,虽然开口晚,他看那个娃娃,是个多么聪明的娃呀,那股子灵透劲儿,看着就让人心里踏实。老二虽然横,但是老二有闯劲儿,四轮不开,他跑班车,这在饮马河一带多少是有名气的,老二老三,都有孩子了,都是独苗儿子,儿子多好呀,这说明,三个儿子三条藤,都是有根有蔓的。四个女儿,都还算嫁得不错,虽然每一个女子出嫁,几年间都会闹出来几件别人家嫁女不会出现的事,最后也都风平浪静了。这么算算,他文家老七不能算是一个失败者。

          至于儿女这一辈,说遗憾,他多少有点,七个娃,没有一个念成书。可是,书念成了又能咋样。七伯想起了从小在自家院子玩到大的黑蛋。黑蛋那年考上大学了,这让七伯实在是吃了一惊。那个黑而结实的碎小伙子,还真是给他们何家先人坟上添了脉气了。七伯觉得,黑蛋跟自家老三一起玩到大,黑蛋有出息,说明他家老三有眼光。人嘛,就看跟啥人结识,跟啥人相处,嗯,就是,老三有眼光。可是黑蛋工作了多年,黑蛋家的老房子除了添了几样家具外,外观上没有啥变化。

        七伯这样对比了一下,心里还是畅快了。七伯瘫了几年,二树关起门自己过日子,开了门两口子跑班车,起早贪黑,据说钱没有少挣,事没有少费。老三仍旧开他的四轮,老三媳妇娘家不错,两家老人帮衬着给老三置了院子,盖了新房,老院子留给了老二,老大走了的那年冬天,老大媳妇从老屋彻底搬了出去,在村子新街置了院子,说心里话,老大媳妇真不错,多倔强的女子呀,七伯打心眼里服大媳妇。

          七伯还是年复一年地衰颓下去了。在那些年里,七妈不再去远处的地里干活,她收拾院子里的鸡鸭和猫狗,照顾七伯的饮食起居。在大房子的角落支起了小锅灶,院子里两个媳妇出出进进闹过几场矛盾后,老三搬走了。

          七伯跟七妈住在老房子里,老房子村子新规划的宅基地路上。门前两米宽的便道,从北墙开门直接到了村北的主路,路边就是水渠,水渠边就是分给七伯的一块地,不照顾七伯的时候,七妈经常就在她的地里侍弄旱烟,从烟苗到成品的烟叶,到烟叶割下来晒干,压锭,扎捆子,卖钱,当然,七妈则是抽旱烟的。

          老二的新楼盖起来了,就在老四间房正前面。那是气派的两层半西式尖顶楼房,又正处在村子最边上,琉璃红瓦玻璃门,铜铆钉的朱漆大门虎头的门栓,白色院墙徽派马头墙,耀眼蓝色西式拱形门窗镶嵌在一片白色瓷砖的墙体上——二树的时代真正地开启了。

        西式小楼跟四间大房一前一后,没有任何交集,新房子后院墙没有朝后面的旧大房开任何门。

        七伯就这么瘫了多年后,歿在老四间大房里了,享年七十二岁,时间是那年的农历十一月,在大树殁了整十年之后。按照先前分家时的安排,七伯是从三树家的新房那边出殡的,一切花费由三树负责,而三树,整个新房勉强盖起来,窗户还是拿硬纸板挡着的。

          七伯这样一个曾经叱咤饮马河一带的名人歿了,怎么安埋,管事的人不少,拿主意的人不少,总之一句话,不能简单处理。梅雪竹雨四个女闹了几场,一个原因是她们认为葬礼的规制不能小,要有级别,要对得起老队长老领导的身份,一个是,大嫂子怎么能不穿白戴孝。最后葬礼规格级别上去了,大嫂子依然没有戴孝。那天晚上烧夜纸,黑蛋跟在上香的队伍里,磕头,祭拜,再磕头,再祭拜,偶然抬头,他看见大嫂素着黑头,一身平常穿的素衣,就站在厨房门旁,看着一院子穿白衣拄柳棍的孝子贤孙们,没有任何表情。

          村子里的唢呐吹手响了七天,二树家后院大树上电喇叭响了七天(二树说他就负责放放哀乐,真是得了七伯的真传),流动舞台的大戏唱了三天四晚上。七伯的灵柩被送到西湫岭,那里有七伯的老娘,有他的大儿,还有他三十年前去世的老父亲……

          黑蛋听说,安埋了七伯,三树哥没多久就走了山西。盖新房拉下的债务和安埋七伯花的这一大笔钱,让他不得不走出去找机会翻身。

          三树哥出去了两三年后回来过一次,树苗给黑蛋说,那一回三哥回来在村里招人,说煤矿那边很缺人手,动员树苗去,树苗说,我不去,我妈我爸只有我一个,家里地多活多走不开。“再后来写信回来,把家里欠的账还完了。说想再挣点钱回来也不去了,挖煤这活不好干,虽然三哥能开车,多少搞的活还带点技术,但是你看,最后还是出事了。”

    “这一回出了事,我们大伙过去了二十几个人去讨要说法,人家那边其实对这样的事处理很透明,赔偿是有标准的。”

        三树殁了,七伯家又是一个儿非正常死亡,村子里气氛有点诡异,几天来都是静悄悄的,但是高气压仿佛随时要引爆一样。那一天到了安葬时间,起灵的时候,一直被关在里屋的七妈(那几天七妈已经有点神智不清了)突然冲了出来,她拦住要开走的灵车,爬上棺木撕扯盖在上面的铭旌,哭喊着,老三,你走了,谁养活我,你们把我怎么办,你拿命换来的钱,就没有我的一份吗?……

            黑蛋吃惊地去拉七妈。他不想三树哥临了还被弄的这么难堪。七妈是分给二树的,她当然由二树负责养老送终。这事村里人都知道。但是七伯走了的这几年,她都是一个人过,还住在那四间大房里,走侧门到大路上。

          七妈挣扎着要三树的人命钱,她顾不得脸面不管丟丑不管人群的指点满地土里泥里撒泼打滚,她啥都不顾了

          另一边,头戴白布眼睛红肿的三嫂,一手拖着抱着遗像儿子,一手拖着扬场的大扫把,哑着声骂过来,她丢开儿子,挥起扫把,朝着七妈抡过去,“你欺负人欺负惯了,今儿不看是啥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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