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刚过,天地间的声音就俨然不同了。都说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但上天又无时无刻在告知我们四季的节律。凉风至,白露生,寒蝉鸣,是上天最直接的表达方式。这时候的蝉声,果然如柳词《雨霖铃》所言,怎一个凄切了得!除却秋蝉,还有一场一场凉意渐生的秋雨、一阵一阵兀自悲发的蛩声,更有如蒋捷《声声慢·秋声》中所记载的风声、雨声、更声、铃声、笳声、砧声、蛩声、雁声。
黄花深巷,红叶低窗,凄凉一片秋声。豆雨声来,中间夹带风声。疏疏二十五点,丽谯门不锁更声。故人远,问谁摇玉佩,檐底铃声?
彩角声吹月堕,渐连营马动,四起笳声。闪烁邻灯,灯前尚有砧声。知他诉愁到晓,碎哝哝多少蛩声!诉未了,把一半分与雁声。
尤其是秋夜渐深之后那来自于草木间此起彼伏的蛩声,这样的声音,如果细细聆听了去,亦有高低错落,简直比一场价值昂贵的音乐会更易将人送入美的境地。我最痴迷来自林灌间沾着露水凭风送入窗子的蛩声,曾写过一阕《懊侬歌》:
见惯司空,风动毂纹生。高柳上,乱竹中,簌簌秋声。厌厌地,淮水东流去,渔榔起,星满地,犹自斟风。撩遍浮云,深举袂,无甚闲情。长恐秋霜至,懊侬应如是:长河月落,湖边闲叶,诗冷沙汀,可怜无处吟咏。
歌未敛,泪先凝,已然身去南陇。一梦生平,落拓口体交零。宁抱死节终不改,著意此,往往无个归艇。经年世事,无禄无名。风鬓月盈应待我,一个西京,一个金陵。
这是一年清秋乍至,独自凭着河栏,沐着月光,伴着连绵不绝的蛐蛐声所写而成。如果没有这不知从何方而来的嘶嘶嘶的浅唱和吱吱吱的低吟,我断然也识不得让人无端落寞的清秋况味。
张潮在《幽梦影》中也说道:“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风声,水际听内乃声,方不虚生此耳。”虫子是秋天的信使,它们的每一声鸣叫,都是神赠与人类的无价音乐。
无论你是否在意,这份礼物都会在每一年如约而至。这声音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在这一点上,神待他的每一个子民都是平等的,无论他是何等出身地位,都一样共享来自于风雨雷电、江河湖海、花草树木以及鸟兽鱼虫的天籁之美。
在多数时候,这真金美玉一般的声音被人忽略了,置若罔闻,真是何其憾然!可幸的是,诗词家们总比常人更善于捕捉如此原生态的声音。他能知晓幽篁冷泉的呜咽声、巨浪轰天的愤怒声、三更花雨的断肠声、窗外芭蕉的不平声,甚至此时无声胜有声。
诚如《毛诗序》所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发于言,言之不租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这恰恰道出了文学与音乐之间妙不可言的关系。倘去觅一觅生民以来诗与词的起源,你会发现诗词与音乐之间是与生俱来的血缘关系。没有声音的诗词是没有脉络的,不懂声音的诗词家,也定然是不合格的。
高明的诗词家,最长于书写声音。从诗经、乐府、民歌的采诗入乐,到后来的倚声填词,诗词家们闻花间莺啼、听水中蛙鼓,万类生物,何者不可歌邪?来自于大自然界的声音,好似上天撒向人间的种子,一旦落到了诗词家们的心上,便可感声咏形,发为千枝万叶。
顾城说他写诗,不是从他出来,诗中的每一个字,都从梦中跌落,他只做好一个语言的搬运工。这就是我们常说的“诗从天外飞来”,诗词家们只须保持一颗干干净净、安安静静的心,等待着“合如花焰秀,散若电光开”的诗行在一个天与人俱的瞬间如晚风、如花雾地飞到他的诗碗里来。
一个心地干净如棉的人,可以从他人看来十分寻常的声音中倾听到一个纵横交错、美妙绝伦的大千世界,就像佛手拈花那样随意。譬如,李清照《丑奴儿》中的“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雨滴芭蕉的,本来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却对一颗饱经国难、家亡、夫死的敏感之心来说,最为细碎幽微,生出无穷无尽的愁意。尤其是在深秋冷夜里,当一声声的雨滴落到疏疏落落的树叶上,更添一段凄楚。
温庭筠也有一颗疮痍的心,读他的词,如跌入忧郁的漩涡,走在一条无可预知的不归路。他在《更漏子》中的一句“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字字句句,仿佛无边丝雨,扑扑簌簌、绵延不绝而来。他的知音鱼玄机很懂这种声音,便说“幽栖莫定梧桐处,暮雀啾啾空绕林”,但古往今来,能听懂“暮雀啾啾”之声音的又有几人?
声音像动人心弦的诗词一样,终究是说不透的。只有和书写者一样,置身于同样的境里,才能体会到他的心声,不然世人为何每每常言“知音一个也难得”呢?这世上没见过梧桐树的人应该不多,但能从窗外早一叶、两叶落的声音中听出一个境来的就少见了。你听那清秋乍至时候的促织声,细碎得可以被闷重的鼻鼾声完全掩覆,却也常常让有心人听见,彻夜辗转反侧睡不著。
那耿耿不寐之人,被声音扰乱了睡眠的节律,他怀抱忧思,比一个健康人更能捕捉到四壁的寒蛩声,这声音虽细微,却可以见缝插针,让他满腹凄楚。或许,果真“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了,便不再具有觉察声音的敏觉力了,也似乎离一个诗词家愈来愈远了,所谓“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嘛!
唐宋诗词家们,似乎对秋声更为钟情些。如韩愈所言“大凡物不平则鸣”,诗词家诉诸于文字的,正是他心头的一段不平之情。禽兽有了情,尚且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何况是天生比常人敏感的诗词家呢。
都说秋声凄楚,让人驻足,诗人本心大概也怕听秋声,可惜秋声无处可避,无孔不入,一声声,却是愁来处。诗人们也只有拈了闲笔,任由它愁满天涯了。欧阳修一篇《秋声赋》便写出了秋声的迷人之处。
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
经历过宦海浮沉的文学家,不像童子那样不以为意,垂头大睡,而是在四壁虫声唧唧中听到了心的叹息。他甚至还看到了秋声惨淡的颜色,感到了秋声冽栗的气息,眼前所见无非萧条、寂寥、零落、摧败,一片肃杀之气。试问,一个内心没有隐痛的人,焉能有此深切的感触?
但又何妨?秋声虽骇人,听之却如与一个知音人互诉愁肠。李商隐亦有一句“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可谓是道出了普天下愁人共同的心声。《红楼梦》林黛玉无知音,就甚喜这句“留得残荷听雨声”。与“接天莲叶无穷碧”的丰盈美相比,“留得枯荷听雨声”独具了一种枯寂美。那一叶叶、一声声,让人不忍卒闻。
与来自植物的声音相比,鸟兽禽虫的声音似乎更易触动诗人的心弦。中国诗人天生具有一段痴心,最爱听猿声、杜鹃声、鹧鸪声、大雁声。这些声音幽愤凄厉,与平和悠闲的莺声、鹊声、蛙声相比,占据了中国古典诗词声象世界的大部分。
李商隐说“望帝春心托杜鹃”,杜鹃的鸣声,被诗人拟为‘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内中藏着一个望帝的故事,它的声音,也传达着一代又一代贤才的心曲、斗士的悲凉和征客的羁怀。除了诗人,最谙熟这一声声布谷布谷、布谷布谷的即是农民了。每一年的谷雨前后,那四声一度穿度于林间,清彻、响亮,在心的最深处回荡,扬起尘埃。
与文学打了半辈子交道的巴金曾感慨道:“文学的最高境界是无技巧。”无技巧,何也?就是不求诸于术,而循于道,亦即《庄子•养生主》中所提出的“缘督以为经”,亦如《金刚经》中所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圣经》中亦有所云,即“上帝可以是一切,也可以不是,凡人触摸不到上帝,但上帝无处不在。”
无论是任何一门哲学,都以术为末技,而诗词作为文学的精华,它也应缘督以为经,跟着人类心灵的声音走。这也是为什么《黄帝内经》将商、角、羽、徵、宫归类为五行之音,与人体的肺、肝、肾、心、脾相匹配。
《灵枢·阴阳二十五人篇》中说“肝属木,在音为角,在志为怒;心属火,在音为徵,在志为喜;脾属土,在音为宫,在志为思;肺属金,在音为商,在志为忧;肾属水,在音为羽,在志为恐。”最高明的医生,可从人的声音中探到他内心的藏象,知晓他的喜怒忧思悲恐惊。最高明的诗词家亦然,他虽不解得商调铿锵而入肺,如兵甲奏鸣;角调悠扬而入肝,如万物之葱茏;羽声哀婉而入肾,如水之微澜;徵调欢快而入心,象火之升腾;宫调温厚而入脾,如遇和顺可亲之人,却能够以一支笔传达最微妙的情愫。
这时,跳跃在纸上的风声、水声、雷声、莺声、雁声、猿声、蝉声,也诉说着诗人们的呼声、笑声、歌声、哭声、呻声。如此,看似不动声色的诗行词句,便共同构成了一个无所不有的声音的世界。
文/玄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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