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苏起凡被挤到了集体的边缘,但他还是找到了适应这种生活的办法。
平时只要在学校里遇到李子飞一伙人,他们便会远远地向苏起凡喊道:“喂!姓苏的!你怎么还不滚回那个什么鸟梧村去?”说完一伙人便哈哈大笑。苏起凡见过太多前车之鉴,压根就不上他们的当,而是把生的气都往肚子里咽。不过他也不肯在言语上落了下风,针锋相对地回击说:“你们以为我想呆在你们这个鱼腥村啊?要是能够回去的话,那我倒要谢谢老天爷让我闻不到你们的臭气了。”
多次语言交锋后,李子飞一伙发现在这方面占不到便宜,转而用上了无赖地骚扰方法。他们时常好几个人堵在教室门口、楼梯口或者厕所门口,假装站着聊天,实则阻碍苏起凡进出。或者在平时走路的时候,某个人会狠狠地撞苏起凡一把,然后再满脸笑容地对他说“对不起”,如果苏起凡没有对“道歉”做出回应,他们还会死乞白赖地要他说出“没关系”。又或者当苏起凡把眼镜摘下来稍作休息时,经常得防范着有人故意把他的眼镜碰倒在地。
然而总是防不胜防,时间一长,苏起凡的半框眼镜被摔出了好几个缺口,镜架也变了形。有一次右边的鼻托被弄掉了,要想重新装上还得跑到镇里去,他便努力让自己去适应高低不平的眼镜;又有一次镜腿给折断了,他用胶带把它固定好,即便会因此被同学嘲笑,他也只是将就着用。他的度数不断加深,到后来实在看不清黑板上的字了,才满怀愧疚地回家提起换眼镜的要求。
新眼镜配好后没多久李秀梅就注意到眼镜又被摔破了,她唉声叹气地责怪儿子不懂得爱惜物品,一副眼镜那么贵,不会体谅父母赚钱的辛苦。苏起凡最怕听到母亲的哀叹,这位勤劳的农村妇女已经被生活的重担压得疲惫不堪,虽然她从未打骂过他,但她失望的声音落在他心里,比打骂更让人难受。苏起凡有苦难言,他不想让母亲在操劳之余还得为自己忧心,不敢告之事情的真相。他在父母面前只谈论在学校里发生了哪些开心事,能隐瞒的瞒着,瞒不住的只推脱是自己不小心,努力营造着在学校里左右逢源的假相。
苏起凡忍下了李子飞他们的小动作,他不像女生一样生气地对他们大叫神经病,也不会像有的男生一样先服软而后再回家哭诉。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犹如看闹剧一般地看着他们表演,好像发生的事与他没有一点关系。李子飞好几次气急败坏地恐吓他:“放学你给我等着!别想回去了!”而苏起凡只是表现得毫不在乎。经常有同学在目睹了一场冲突的消弭后,对他的镇定和勇敢表示钦羡,但只有苏起凡自己清楚,这不过是他不想在众人面前表现出软弱,装出来的而已。他本就胆小怕死,被李子飞威胁后他经常提心吊胆,上课时只要一想到放学可能要被他们堵着打,他的心脏就会紧张得像是要跳出来一样。
许多个傍晚,苏起凡惴惴不安地同李宗瑞和李建杰一同走出校门,他刻意走在中间的位置,一边假装跟他们说笑一边高度紧张地观察周边的动静。大多数情况下,李子飞他们早在铃声响起前,就已经屏息等待冲出学校了。有几次苏起凡碰到他们还逗留在校门旁的沙坑玩耍,快出校门的那一刻他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校门那条线就近在咫尺,可他还得克制住想猛然冲出去的冲动。结果李子飞一伙对苏起凡的经过毫不在意,他们正专心致志玩着“跳山羊”,根本不记得之前说过的话了。多次有惊无险后,苏起凡突然觉得很可笑,原来自己和那些受欺负的外地同学,不过是这些不想上学的人,用来打发上学无聊时光的玩具罢了。原来李子飞的那些威胁也不过像屁一样,放出来熏一下别人就算了,他们自己是不在意的。
认识到这一点后,苏起凡便不再怎么害怕他们了。他学会了用看书来摆脱这些烦心事,在独自上学的路上、课间富余的每一分钟、甚至是上厕所的路上,他的手里总是捧着一本书在看。他有着超乎常人的专注力,渐渐地,他在任何场合中都能很快进入书中的境界,看到幽默的情节时会抑制不住笑出来,看到伤心的情节时则跟着满脸愁容。其他年级的学生看到学校里出了这么个怪人,相互告知打听,同时不忘添油加醋,一时之间苏起凡倒成了全校的焦点话题。熟悉的老师笑称他为“书痴”,佩服他的同学则称他为“书虫”,而那些感到有趣的、想取笑他的人则称他为“书呆子”。不过苏起凡对此全然不在意,只是沉浸在故事的世界里。虽然书中的许多深意是他还读不出来的,但是人物的悲欢离合已够他细细体味。
独来独往更好,无须处处体让着别人的情绪,无须为了迎合别人而做自己不喜欢的事。能够在自己的世界里做着喜欢的事,做着纯粹的自己,本就是一种难得的奢望。只是遗世独立谈何容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李子飞他们既不愿意接受他,也不乐意让他过得这样自在。
一次课间老师离开教室后,苏起凡恰巧经过李荣富的桌子,李荣富便装出一副做作业受到打扰的样子,当众骂道:“你他妈的没有其他路可以走吗?晃了老子的眼睛一下!要是让老子跟你一样变成四眼了你赔得起吗?”他们以混混的粗鄙形象为乐,自然不在乎班里其他人怎么看待他们,但是苏起凡不一样,读书人脸皮薄,断然不肯在全班人面前出丑。苏起凡从手里的书中抬起头,反唇相讥道:“对不起,是我打扰你了,希望你用功努力,下次考试争取及格。”
苏起凡迤迤然地回到座位,李荣富则被激起了火气。他假装跟李子飞在教室里嬉戏追逐,然后绊了一下撞到苏起凡的桌子上,把桌上的东西都扫了出去,同时顺带着把桌子撞到苏起凡身上。接着他十分做作地道歉道:“对不起啊!真是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帮你捡回来!你没事吧?没事?没事就好。请你一定要原谅我!你愿不愿意原谅我?你原谅我了是吗?好!真是谢谢你。”
苏起凡不仅是个嗜书如命的人,还是个惜书如命的人。他看到自己所珍爱的《简·爱》被摔破了封面,立即红了眼眶,一言不发地朝李荣富扑了过去。旁观的人猛然吓了一跳,李子飞他们也没想到一向小心避免暴力冲突的苏起凡竟然会主动出击。李荣富比苏起凡长得高壮,还没来得及从惊愕中醒过神来,脸上已接了苏起凡一拳。一时吃痛更激起了李荣富的火性,全然不管事自己理亏在先,三下两除五地便把苏起凡当场制服。
李荣富以前觉得苏起凡骨气硬,不好惹,是有点怕他的。这下他发现苏起凡的力量远比想象中要羸弱得多,他一只手就能抓住苏起凡的两只手腕,那两根骨头细得仿佛一用力就能掰断。现实帮助他驱散了对假想形象的恐惧,他恍然发现,苏起凡不过是一个矮小而又弱不禁风的小家伙。“他妈的,老子都给你道歉了,真以为我不敢打你啊?”力量让李荣富重新找回自信,他不禁有些洋洋自得起来,顺手还了苏起凡一巴掌,边伸出半边脸边嘲讽道,“怎么了?刚才不是还很厉害吗?来,来,来,脸在这,给你打。”
苏起凡双手被钳制住,左脸火辣辣地疼,自尊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他完全丧失了理智,犹如一头发疯的野兽,死命甩动双手试图挣开束缚。他的手腕处被捏红了一大片,但他仍没有要停止挣扎的迹象。李子飞等人不禁戏谑地哈哈大笑起来,像是在观看弱小的困兽之斗,甚是满意。
李宗瑞见状上前,一边想要把苏起凡拉出这难堪的境地,一边在他耳边劝道:“起凡,差不多就行了。你现在也打不过他们,这样闹僵了吃亏的是你。先忍一忍,放学后我陪你去跟老师说,好吧?”但是一旦李荣富松了点力气,苏起凡就会抓住机会奋不顾身地进行攻击,然而马上又被钳制住。李宗瑞见苏起凡已然失控,便投了个求助的眼神给李建杰,说:“建杰,你快来一起劝劝起凡,马上就要上课了。”李建杰只是以一种看热闹的姿态坐在座位上,随意地答道:“你现在怎么劝他都不会听,倒不如先由着他去,等会老师来了就好了。”
在这种僵持的局面下,苏起凡仅存的一点意识告诉他,他应该听从李宗瑞的劝告,顺着这个台阶就此罢手,省得把最后的尊严都给丢了。然而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冲动驱使着他不肯罢休,就为了这一口气,不论多么不自量力,他都不能停止抗争的姿态。周围的人都在看热闹,很多人都在笑,不过这没关系,这件事对他们而言无关痛痒,所以他们的态度对他而言也可以是无关紧要的。苏起凡瞅了个机会,趁着对方放松警惕时,迅速对着李荣富的手咬了下去。这一下使得李荣富疼痛难耐,猛地把苏起凡推了出去,急忙查看被咬的地方。血从他的虎口流了出来,顺着手腕往下滑。
苏起凡一个踉跄,背部重重地撞到后面的桌子上,又因重心不稳跌坐在地。桌子顺带倒下,里面的书包倒了出来,书本和文具散落一地。幸亏那名女生早已远远避开,人倒是没有受伤,不过在看到自己的东西受到殃及后,她倍感委屈地哭了起来。
这一下场面变得更加混乱,那名女生的抽泣声、她朋友们对苏起凡的责骂声、李子飞等人的嘲笑声,一齐混在小小的教室里。李荣富怒火中烧,破口大骂:“你他妈的就是个疯子!属狗的吗?还他妈的会咬人!”尽管他现在对苏起凡悍不畏死的架势有所顾忌,但是所有兄弟都在一旁看着,如果他以后还想混下去,现在必须要找回场子。不料他刚想向前给苏起凡点教训,班主任严厉的声音便传了进来:“李荣富你现在厉害了啊,满口都是脏话!谁教你的啊?出去罚站。”
班主任只有三十岁出头,平日里对这群学生比较宽容,不过一旦需要管教的时候,她凶起来能令所有学生都怕。她惩罚学生的手段很有一套,曾经李子飞卷起课本一下下敲打一个外地学生的头,恰巧被她撞见,那节语文课上李子飞单脚站立,头顶课本,在黑板前站了半小时。她难免也会对好学生偏心,不过要是好学生犯了错,也得接受相应的惩处。因而虽然许多人对她颇有微词,却也没有什么过多的指责。
罚站对于李荣富而言已是家常便饭,只是他心里仍忿忿不平,忍不住顶撞了一句:“老师,你偏心,明明是苏起凡先打我的!”班主任这时候才看到趴在桌子上哭的苏起凡,她环顾了一圈问道:“是这样吗?可馨又为什么哭?”李子飞等人立即起哄道:“是!就是苏起凡先动的手!可馨也是他弄哭的!”不过班主任并不相信他们,转而询问班长李诗琪。李诗琪如实答道:“是苏起凡先动的手,不过是荣富先摔了他的书。后来他被荣富推了一下,把可馨的书撞倒了,可馨才哭的。”李荣富急忙狡辩道:“我没摔他的书!是不小心撞到他的桌子,给他道歉了,他打我还咬我,我才会推他。”
班主任对此充耳不闻,她从三年级接手这个班级,每个学生的脾性都摸得一清二楚。何况李诗琪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是班长,五年来做事始终不偏不倚,深得所有老师信任。班主任没好气地对李荣富说道:“既然认为老师偏心,那你就单脚罚站一节课吧,我有空会出去检查。”转而对全班说:“苏起凡和李荣富下课后到办公室来。现在准备上课,同学帮忙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把桌子摆好,课本拿出来。”
李子飞等人笑嘻嘻地回到座位上,李宗瑞把苏起凡的东西收拾好,又稍微劝了两句。整个教室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李可馨偶尔吸鼻子的声音,没过多久这声音也慢慢弱了下去。一切又回到了正轨,只有苏起凡还趴在桌上,大家似乎忽略了这个人,就连他的同桌也置身事外。尽管苏起凡哭得极其伤心,却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把头埋在臂弯里,眼泪打湿了手臂,接着又打湿了书桌。旁人只能看到他通红的双耳,还当他是出于难堪,呆上一会儿就会恢复正常
苏起凡身边虽然坐着五十多个同窗多年的同学,他却忽然感觉都像是陌生人一样。他不属于这个地方、他是被排斥的外来者,这两个努力淡忘的念头如今又狠狠地扎着他的心。身边的这些人,也许平时可以相处得融融恰恰,可以表现得和和美美,可一旦发生利益攸关的事,便一个个避之不及,甚至连一点最基本的同情都不愿意给。
不!同情?他苏起凡不需要同情!苏起凡边哭边攥紧了拳头,他不愿这么弱小!他不愿看起来这么怯弱!可是他又能怎么办呢?这件事情让他发现自己的无力,这些年来的优秀成绩让他有点膨胀了,当真自以为顶着个好学生的光环便无所不能。才思敏捷又如何?巧言善辩又如何?假如今后再遭到类似的挑衅和侵犯,他的那张嘴又能够改变什么?只是徒徒惹人嫌罢了。但是如果他默不吭声地忍耐,他们会认为他是好欺负的一个人,在他向他们屈服之前,他们肯轻易放弃欺负他的乐趣吗?等待老师主持公道?老师又能主持什么公道?所能给的惩罚也不过是训斥一顿,叫出去罚站而已。对于他们那些人而言,罚站又有什么要紧?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恶劣名声,他们也早已不对这种事感到羞愧。而他呢?得罪了他们之后,他今后的日子还会好过吗?只要没有从根本上受到打击,他们仍然是在学校里有权势的集体,来日方长,有的是借口抓他的小辫子。
不!不!不!苏起凡握到指关节发白、发疼。他很不甘心,他真的很不甘心,凭什么他要乖乖地自认倒霉,而他们却能够一直仗势欺人?反正左右都是得罪,他还不如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他知道这很不理智,无异于以卵击石,很多人都不会这样选择。也许他天生就是比较傻吧,就为了一口气,哪怕是打不过他们,他也不想让他们能够笑得那么得意。可是,可是现实毫不留情地告诉他,他的个人英雄主义是不切实际的,他什么都没法改变。现在的他只不过是趴在桌上哭泣的失败者,没人关心他是什么感受,也没人敢称赞他的行为。抗争又如何?自以为正义又如何?可笑的一厢情愿!
苏起凡越想越感到落寞,孤独的寒意又一阵阵围绕着他,老师的讲课声和同学们的私语声犹在耳边,却又似从遥远的天边传来,时隐时现,与他全无关联。在这异乡里,在这孤苦无依的时刻,对故乡的思念又一次涌上心头。乡愁在他心上泛起了一阵酸,让那眼泪簌簌地落得更多更急。故乡呵,故乡,心底的依恋,梦中的归宿,怎奈他背井离乡,欲归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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