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结束之后，短暂归乡的家长们又得外出打拼，热闹一时的村庄渐渐回到静谧之中。
在苏仲生夫妇临行之际，苏起凡抱着李秀梅大哭大闹，鼻涕眼泪流了一脸，仍一直喊着：“爸爸妈妈不要走，不要留我一个人在家里，我一个人好难受。”众人又劝又拉，他就是死活不肯松手，李秀梅见一车的人都在等着，只能索性狠下心，让苏国栋强行把他抱回家里。
苏起凡把自己关着哭了好几天，在苏起宇又哄又逗下才渐渐恢复过来。他日夜企盼着有一天能够跟在父母身边，只是他没想到，等到那一天真的到来时，竟成了他心底最不愿意去触碰的一块伤疤。即便在漫长的人生中时间慢慢抚平很多东西，那块伤疤也未曾痊愈。苏起凡觉得它是黑夜里所有噩梦的根源，像是跟随自己一生的一个影子，不时地提醒着自己什么是对权威的恐惧。
新年后苏起凡终于可以到村幼儿园去上学了。他从小听得最多的就是大人告诫他们要好好学习，将来就算不能为官作宰，最少也通过读书出人头地。苏国栋偶尔对他展露疼爱时，会把他抱在膝头，告诉他学校是一个学知识的地方，那里老师和蔼可亲，同学善良好学，他可以找到很多玩得来的好朋友，大家在一个班级里和平相处，像一个友好的大家庭。
在许多个冬天的清晨，苏起凡朦胧醒来时总会看到被苏国栋逼起来背书的两个身影。他不清楚那时才几点，只知道天还没亮，窗外还是静悄悄的。睡意惺忪中，昏黄的钨丝灯仿佛提供着房间里仅有的温暖，哥哥们朗读的声音则像催眠的旋律，带着他安稳地重新睡去。在苏起凡的那些梦里，对学校的想象给他带来了许多安慰。
开学第一天苏国栋带他去教室，跟老师寒暄几句便离开了。苏起凡坐在给他安排好的座位上，看到教室里的孩子们三三两两吵闹嬉戏，只有几个看起来比较文弱的孩子乖乖呆着，真实的环境全然不是他脑中所想的模样。苏起凡是喜静不喜动的，不过当一个胖胖的女老师拿着教鞭走进教室时，原本乱哄哄的教室马上变得鸦雀无声，这种突如其来的安静反而令苏起凡感到压抑。
头几天里苏起凡独自一人呆在座位上，不去搭理别人，也没人来搭理他。他安安分分地守着课堂上老师说的规矩，老师说上课的时候要双手叠放在桌上，挺直身子认真听讲，他就按最标准的动作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虽然那样的坐姿坐久了会让他感觉困倦和疲惫，但是老师手里那条磨得发亮的教鞭足以让所有孩子在上课时都噤若寒蝉，时刻绷紧着身体。有时苏起凡实在很想舒展一下筋骨，不过在目睹几个同学被打哭后，即便精神和身体极度疲倦，他都得咬牙撑过课堂的四十五分钟。
上学的日子让苏起凡苦不堪言，他回家也曾向爷爷奶奶叫过苦，不料却招来了刘月清的一顿打，之后他便不敢再多说什么。苏起凡开始感到后悔，后悔当初为什么渴望上学，现在倒好，只能安安分分地被关在教室里。老师的权威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来，班里没有一个认识的同学则让他觉得时间既漫长又难以忍受。他每天离开家门前都充满恐惧，不过这反倒使得他能够战战兢兢地做好学校规定的每一个标准，以至于不知不觉间，他竟成了老师眼中的乖学生。
过了两个月，苏起凡渐渐适应了上学的生活。班里四五十个同学毕竟都是小孩子心性，天天都呆在同一个地方，一来二去，很快就熟悉起来。苏起凡总是不出声也不出头，他不喜欢跟别人成群结党地一起玩耍，好在就算这样，他还能在班里交到两个朋友——苏余哲和苏冉。
苏余哲是苏起凡的邻居，两人巧合之下同行过一次，后来便经常一同往返，关系慢慢亲密起来。邻居们都感到有些奇怪，苏余哲跟苏起凡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性子，不知怎么能相处得那么好。苏余哲好动，脾气也暴躁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发起性子就犟得跟牛一样。不过他开朗大方，不会斤斤计较也不会怀恨在心，虽然一些孩子有点怕他的脾气，却也都对他服气。苏起凡则是一个闷葫芦，一天不说几句话，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性子却孤僻不好亲近，跟苏余哲完全就是两个反面。苏起凡直觉上认为苏余哲虽然冲动，但是比起其他人更为直率，不会搞什么小动作、小伎俩，可以当一个可靠的朋友。苏余哲原先也像其他人一样认为跟苏起凡这人相处没什么意思，只是在几次上学同行路上，渐渐认识到苏起凡原来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平时虽然像个哑巴，但是言出必行，骨子里老实耿直，亦是一个合得来的人。
苏冉是苏起凡的同桌，也是他们班的班长。作为班长，她用较真和负责树立了权威。男孩们私底下讨论班上哪个女孩最好看的时候会偷偷瞄向苏冉，但是当苏冉把严肃的小脸蛋转向他们时，他们马上又变得一本正经。苏冉知道苏起凡在班级里因为默不吭声而受到冷落，出于班长的职责和善良的天性，她经常主动去鼓励和关怀苏起凡。苏起凡从苏冉那里感受到了温暖，觉得她像是一道绚丽的风景，给他灰暗无趣的学校生活带来色彩。
苏起凡自然也会像班上大部分男孩一样对苏冉抱有好感，他喜欢苏冉精致的脸蛋，喜欢她干净明亮的眼睛，喜欢她的纯真和温柔。他跟苏冉相处起来轻松又亲切，苏冉不会因为他手拙嘴笨而嘲笑他，而是一次次给予他安慰。他们是班上唯一一对没在桌子上画“三八线”的同桌，从来没人见他们发生过争吵，苏起凡打从心底希望能跟苏冉做一辈子的好朋友。恰好苏冉家就住在苏起凡和苏余哲到学校的必经之路上，一来二往，他们三人便每天都结伴而行。
苏起凡后来总会回想，如果他们三人能够这样亲密无间地一起长大，一起积极向上地面对广阔未知的未来，那么这一生也许又该是另一幅模样。可惜造化弄人，事之不如意，十有八九，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仅仅因为童言无忌，自己早早地便要跟最亲密的小伙伴说再见。
那是上午第二节课，上的是苏汝亲的课。班里的同学其实都很怕上语文课，因为那个看起来胖胖凶凶的女老师有暴力倾向。只要有人迟到，她就用指关节敲他的头；如果班里有人没交作业，她则直接拿起那位同学的铅笔盒敲他的脑袋。不少人用的铅笔盒都是铁制的，苏汝亲拿起来一下下抡，有的铅笔盒甚至被敲到变形。
上到“畅所欲言”部分时，苏汝亲要求同学们以“自己最喜欢的人是谁？为什么喜欢？”为话题起来发言。在同学们有秩序地回答了类似于“我最喜欢我爸爸，因为他对我很好”、“我最喜欢我妈妈，因为她很温柔”之类的答案，并一一得到了老师的表扬后，轮到了苏起凡。
苏起凡很少在课堂上发言，他害怕在人群面前大声说话，别人的目光总是给他带来很大的心理压力。他站起来嗫嗫嚅嚅地说：“我……我……我最喜欢的是……”他停顿了一下，有些犹豫不决。
苏汝亲为了表示鼓励，用轻柔的声音说：“没事，你尽管说出来，同学们不会笑话你的。”
苏起凡涨红了脸，像是憋了很大的一口气，最后终于鼓足勇气道：“我、我最喜欢苏冉！”
原本正逮着机会私下讲话的同学们蓦然安静下来，齐刷刷地看向站着的苏起凡和坐在他旁边的苏冉。苏冉被看得满脸通红，苏起凡更是感觉整个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快让他喘不过气来。他知道自己的回答跟别人不一样，但是老师平时总说“畅所欲言”就是要把自己的心里话大胆跟大家分享，既然如此他就该把他的想法表达出来。
苏汝亲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重新询问了一遍：“苏起凡，你确定你最喜欢的是苏冉，而不是你的爸爸妈妈或爷爷奶奶？”
苏起凡感觉脸上烧得可怕，但好像有一股勇气在支撑着，虽然他还是畏畏缩缩的，依旧答道：“是、是。”
同学们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样，发出一阵笑声。苏起凡感到更加窘迫了，只是老师还没有叫他坐下，他只能低着头站着一动不动。他瞥到苏冉又羞又急，趴在桌上哭得耳朵都红了，愧疚和后悔的情绪涌上他的心头。不过话已出口，再也收不回来。
苏汝亲大力拍了两下讲台桌，生气地叫同学们安静。随后她转向苏起凡，按捺住火气，问：“那你为什么最喜欢苏冉，而不喜欢爸爸妈妈或爷爷奶奶呢？”
苏起凡觉得老师误解了自己，抬起头弱弱地回答：“老师，我没有说我不喜欢爸爸妈妈和爷爷奶奶啊。我、我还喜欢我的两个哥哥，还、还喜欢余哲呢。”说完，他又把头垂在胸前。
原本同学们停下的笑声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再度响了起来。这笑声也刺激了苏汝亲，她感到自己的课堂权威受到了挑战。“砰砰砰”，她像是要把讲台桌敲破一样，敲打的声音盖过了笑声。整个班级瞬间又安静下来，只偶尔从某个角落传来憋笑声。
苏汝亲的脸红了起来，像是到达了她怒火爆发的临界值，她用极其克制的声音问：“我问的是为什么你最喜欢苏冉！”
苏起凡预感到一种风暴欲来的压抑，他觉得自己很无助，可是又没有人可以救他。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苏冉是真正关心他的人，也跟他很合得来，所以他喜欢她，难道这有什么不对吗？他把头垂得更低了，以几乎不可闻的声音说：“因为她不会像别人那样不肯理我，对我很好，所以我喜欢她。”
同学们虽然年纪还小，但是在相互的影响下，他们已经对男女关系有一些初步懵懂的想法。朦胧中，他们察觉到自己会对个别异性更有好感，但是他们还分不清男女之间“喜欢”和“爱”的差别。不过正因为隔着这种无知的暧昧，所以他们更喜欢对这方面的话题起哄。课堂上因此响起一阵哄笑声，夹带着儿童无知的欢乐。
这下苏汝亲完全被刺激了，再也忍受不下去。岂有此理！学校三申五令不准学生早恋，这个平时看起来文文静静的苏起凡竟敢这样公开表白！这要是放任下去，后果还能得了！何况他还敢装可怜鼓动同学破坏课堂秩序，成何体统！教了三十几年书，第一次出现这么吵闹的情况，以后自己的课堂权威何在！苏汝亲越想越气，抬眼看到同学们还在嘻嘻哈哈笑个不停，更是火上浇油。她一把抽起放在讲台桌上的那根教鞭，怒气冲冲地迈步向苏起凡走去。同学们被这突然的动作吓住了，像是明白了什么，整间教室顿时又变得死一般寂静。
苏汝亲很快走到苏起凡跟前，怒斥一声：“手伸出来！”苏起凡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整张脸登时被吓得发白，身体跟着微微发抖。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难道“畅所欲言”部分不就是让人畅所欲言的吗？可是他不敢反抗老师的命令，便用左手抓住右手肘，颤颤巍巍地把右手伸出去。
“啪”！教鞭抽破空气打在苏起凡的手心上，一股火辣辣的疼痛从手上传来，他本能地把手一缩，教鞭顺势敲到课桌上，把正在抽泣的苏冉也给吓了一跳，惊愕地抬头看着她所尊敬的语文老师。
教鞭抽在桌上反把苏汝亲的手震得生疼，这下让她更加怒不可遏。“好呀！你还敢躲！”她一下把苏起凡右手拽出来，用自己左手捏住苏起凡四指，一阵“啪、啪”声响起，教鞭带着苏汝亲的怒气凌空连抽好几下。
苏起凡痛得脸部扭曲成一团，左手指甲紧紧陷入右手肘的皮肤里，仿佛要把那里的肉抠一块下来。眼泪不争气地一直涌出来，让他感觉在全班同学面前无地自容。虽然苏起凡平时也很爱哭，但是他那颗强烈的自尊心绝不允许他在别人面前表现出软弱，他的难过只能是自己知道。剧痛从手上一阵阵传来，一直到后来变成麻木，而自尊心受到的折磨却仍旧停不下来。泪眼朦胧中，他瞥见苏冉吓坏了的脸色，一个执拗的念头要求他要坚强地挺下去。
苏汝亲打到后来也累了，只是她看到平时柔柔弱弱的苏起凡竟然还咬着牙一声不吭，像是在无声地反抗着自己，愤怒便又腾空而起。她索性把那条染血的教鞭往地上一扔，左手抓起苏起凡一直低垂的脸，右手成掌，一个响亮的耳光就甩了过去。边打边骂：“叫你捣蛋！叫你捣蛋！你这个白痴，平时书也不好好读，到现在连自己的名字都还写不好！你说说看，你以后还能做什么！小小年纪，就像个废物一样！还敢顶撞老师！你干脆回家去，别让我教得了！也省得丢我的脸！”
满教室的同学都被吓懵了，没人敢吭气。只有苏余哲胆子大些，冲上去把苏汝亲抱住，大喊：“老师别打了！再打下去要出事了！”苏冉被这一喊也回过神来，哭着求道：“是啊，老师求求您别打了，再打苏起凡都要昏倒了。”坐后排的几个比较机灵的孩子看情况不对劲，偷偷溜了出去，到办公室把其他老师拉过来。一群人闻讯赶到，苏汝亲只得就此停手。众人看苏起凡一言不发，两颊都浮肿起来，便赶紧让一个年轻老师把苏起凡先送回家，一个老教师留下照顾班里同学的情绪，其他人则一起把苏汝亲带回办公室。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