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还在东京汴梁,郊野之外,时正烟花三月,恰风轻水靛,柳岸杨汀,细草穿沙,翔鳞游泳。
沿岸,缓来一翩翩少年,进城,直在一处繁华的所在。适正晌,看往间聚散,老客颇多。一旁跑过个小博士道:“客官,但要用点甚么?”少年不语,抬手解了包袱,只摸出一个碗来,“小二哥,烦劳送问掌柜,咱要讨个厨火,好做碗汤来!”小博士生奇,又见此人的穿装打扮,究竟不敢多言,即回了少待,起身入内。
多时,看掌柜的出来,“客官,敢是要做碗汤么?”“正是!”“客官耍笑,咱此间办从甚众,那劳得客官动手?但只龙肝凤髓不敢,他就凭你点要”,“不然,只就讨个炉火”,少年顿了顿,“弟子在下山之期,老师傅曾有交代,但要以一碗疙瘩汤进身,左右讨个差事!”
掌柜火起,“娃娃,莫弄耍子,只小一碗疙瘩汤,便博一差办,真个欺我堂中无人么?可别有他处手段?”“唯此!”掌柜前来,手扯了少年前襟,“阳春楼的?”“非也!”那人呲声,“赶了去!”
霎时,七八个伙计过来,有拉的,有扯的,有推的,有搡的,有倒地死拖的,还有扳肩撬腿的,但见少年不动,在环压之间,只手将案,另手扶杯,竟徐徐而啜。
掌柜大惊,“娃娃,竟要做甚?”“讨个炉台,做一碗汤”,此时节,有楼上楼下的客们听了,纷纷停筷,前向引颈。见势,那人回身附耳,“速去堂内禀事!”俟差了伙计,复整衣襟,拱手一揖道:“那小哥,这厢请来!”
少年挺身,随转入厨。就看廊下,一应的杯盘皆备,碗盏齐全,不自拊掌大笑,“俱各俗物,不堪大用”,还取了自家那碗,调妥葱花五味,配比酱料盐和,只手起掌,托举料水,气定神闲,身稳肩平,再看那碗竟自兀的盘转起来。
初尚见,多只觑个残影儿,呼啸挂声,快同个旋风相似。一忽儿功收,再见那碗中自转,嗡鸣之声不绝。少顷,那少年机势又起,多有寒侵,看掌间已浮了冰沫儿,渐荡碗平,俄延入碗,一时皆冻,又另掌拍发,一击轰下,两相对夹,听砰然有响,观者耳欲裂,却再看去,近处碗盏已有隐裂者也。
其时,锅水滚沸,那少年便只手揪着碗底,望空便抛,一数冰晶同似天女散花,浮聚空中,凌而不散,稍停,倏然降下,看那时,再手搏粉,劲力拍出,还半空之间,与冰沫儿沾合,粘粘裹裹,复收于锅中。
俄顷,熄火,少年便盛了几碗,分一众尝之。堂中有食之者,即时瞠目,继而挑双指赞,只不开口,接续不断,片刻,整碗已入矣!再讨,少年止曰:“日中一碗,多食不可,恐伤!”
那掌柜亦吃,但觉这疙瘩细腻,如入无物,妙便在这疙瘩绷皮儿,内陷汤底,勾兑得恰在好处,又极嫩,又极鲜。食之后,沁透心脾,斯如少年之所言,非功力深厚者,实恐咀动过遽,自毁舌根。
少年看罢,谓掌柜道:“不知可博取一二?”“然!”不及掌柜答言,忽见一女子,声色洪亮,嗓音通透,走来打量了少年,“那小哥,今便留你监厨,非要客无以出手,肯愿否?”看少年点头,回又对了众客道:“明儿起,这便添个新样儿,人只一碗,多求不予,食前必立生死状,伤舌自负。不多不少,但要银一百两一碗”,众哄然而散,罢去。嗣后,此名声大噪,享誉京师,来往间,宾朋云集,走换如轮。
又百多日,夜雨,山巅。
一老师傅适崖间恬趣,斜倚危栏,淡把香茗。恁久,忽作声道:“庭外可是瑶妹么?”听话音未老,看雨中已激入一剑,那师傅突手拈之,凝目一看,不正是那昔时所赠么?俄顷颓然,落寞而坐。
多间,屋门洞开,走过一个中年女子,眉眼肃穆,朱唇轻点,凝望了半晌才道:“慕川师兄,只还当今生不见,便看那寒冰掌时,即知是你了”,那师傅多时不语,继而叹道:“唉,瑶妹,我等这天已十五年了,悔不当初,恨你同了南宫清私去,败我盟约,然终岁月催人,痴妒之心既淡,便已送他去你。”
话毕,就看那瑶妹黯然,语波不兴,“便道我负你,但不知身负我,若不是在那日里我被南宫清迷晕了当场,侵了身子,又怎去你?你口口谓我离心,却哪知我被掳受艰?况再身重,已有了你之骨肉。而你竟自隐,满月复来,演一出飞身夺子,好为报仇,只要我骨肉离分。而今,一十五载过去,亲生好作仇家子,就悔么?”
“啊?瑶妹,此话当真?”“句句是真!”还不及瑶妹回声儿,只看屋外再跳过一人,随口答音儿,便是那掌柜的么?慕川师傅暴起,“南宫清,尔安敢来?竟不怕我家刀锋利吗?”“啊哈哈哈!”南宫朗笑,倏尔戚然,“便死又怎样?当我在瑶妹身边好受么?十五年间,她未曾看过我一眼,有她如何,无她如何?目今过来,只要做个了断!”
慕川拔剑,正待进身,方是时,又一身影掠入,“南宫,你但知家姐,几曾有我?那阳春楼近在尺畔,何时去来?”南宫回望了女子一眼,“锦儿,便是我负了你了,此亦勉强不来!”锦儿道:“哼,倒是勉强得我姐姐了!”
南宫听罢,不着一言,继而横剑担了脖子道:“既如此,瑶妹,我便谢了你去!”只一蹭,即已气绝身亡。锦儿看了道:“冤家啊,冤家!你此去轻轻,独留我作甚?”抬手间,也抹了脖子。
还不曾倒地,瑶儿急冲过去,“锦妹!锦妹呀!”然终香消玉陨,花姿凋零,悲伤过后,她竟不能自已,也欲归去。当时,欻如飞电来,隐若白虹起,山脚驰来一人,哭喊道:“娘啊!娘啊!千万留情!”但见那少年飞也似地赶来。
至前,急抱住瑶儿道:“娘啊,你的留书已看,好容易我骨肉团聚,怎忍心就遽然舍了?”那慕川师傅也走将过来,一手把住一个,“瑶妹,我对你两个不起!看今事休,莫自伤,且看了孩儿面上,从此后,你我天高云淡,寄外闲情可乎?”那瑶儿还待挣扎,只少年抱着她晃道:“娘啊,娘!就不念及爹爹,也不念孩儿吗?”说罢,已哭成个泪人儿一般。好一时,那瑶儿长太一声,“罢!罢!罢!往事去休,俱各随风,但留一隙,顾念吾儿罢!”叹讫多时,挺身,相搀而去。嗣后,将资理尽付,便恣情山水之间,不意俗事。
去百日,山巅,三人。
夜,已深秋,寒凉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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