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一出戏,你走慢了,有些东西就赶不到了。”
“走慢一点啊!”
“再不快走,赶不上你爷爷的戏了。”
出门的时候,她锁门发现又忘了带白酒,于是开锁重回屋拿酒,走出院子的时候被砖头绊了脚,跌了个跟头,她摔倒的时候仍是护着酒,似乎能听见她那脆弱的骨头撞上水泥地发出像爷爷咀嚼着她做的脆鱼嘴巴里发出的声音。酒一滴未洒,我问她为什么不盖盖,她说酒香比人快,爷爷闻到酒香就知道我们在路上了。她拍了拍裤腿倒是利利索索地站起来,没有踉跄地快走到我跟前,拉起我的手腕,示意我跟着她快走。
七十二岁的她身子还算硬朗,头发白了要我去给她买来黑色的染发膏,然后在院子里给她染发。她说她害怕白色,白色是医生白大褂的颜色,看久了人就会掉到天堂的窟窿里。于是我问她害不害怕死亡,按往常父母在身边肯定会骂我说出这么糟糕的话,但她却只是叹气,然后告诉我她害怕。
惧怕死亡是多么正常的感情流露,就比如几岁的我每天晚上都做被死神逮了去的噩梦,然后上了学学了生物,就开始思考人为什么会生老病死这种问题。得不到答案的问题,伴随着年龄一点一点变大也就觉得不那么重要了。
她像个小姑娘,染完头拿着镜子自己梳头,梳来梳去同时脑袋也随着自然摇晃,听爷爷说她年轻的时候是厂花,追求她的男人经常给她家送一篮子鸡蛋或是一捆大葱之类的东西,唯独爷爷知道她喜欢芦荟,便自己栽了芦荟然后等到成熟后做成芦荟胶送给她,道理秘而不宣,女孩子都喜欢懂自己的人。
梳完头她大概找到了几处染的不彻底的地方,便又要我帮她再次染好。冒出来的白发被镀上了油黑的色泽,整个人看上去年轻了不少,她高兴,便去厨房做我最爱吃的锅包肉。我从小生活在爷爷家,她摸透了我的喜好,一个礼拜打两次牙祭,主食多是她自己养的鸡或鱼,锅包肉是我每次考试取得好成绩她给我的奖励。饭桌上她提前给爷爷斟好酒,然后给我倒上白开,自己从厨房忙忙活活端来饭菜,吆喝我俩吃饭。
早些年女人吃饭不上桌,但嫁到爷爷家却没有这种鄙俗,她自始和一家人在同一桌上进餐,帮儿孙夹菜,给爷爷满酒,添饭添茶的工作她一人全揽。爷爷说自己这辈子做的最对的事就是娶了贤惠的她,她听到这话难掩羞涩,道些老夫老妻之类的话后自己也饮上一盅。
她吃饭速度缓慢,于是一家人便尽情享受围桌而坐的幸福时光,夏日炎热便拿了圆桌到院落里,夕阳照在碗筷里,映在汤面上,泛着油光,越是有番田园深处是人家的惬意。饭桌上她会讲些这几日街坊邻里发生的事情,和市井主妇不同的是,她只是传达并未佐上自己添油加醋的见解或看法。
吃完饭,我和她一同端进碗筷去,然后我擦好桌子,提议要去帮她洗碗,大多数遭到她的拒绝。我斜倚在厨房的门框上,看着透明的水流从银色的水管中降落,变成有形状的水珠砸在她的手上,她的手背发黄且粗糙,乌青的血管像藤蔓盘在她的手背上,里面汩汩流动着血液,又似青鱼在惨白的汤匙间穿梭。
倒上洗洁精,然后拿着铁丝球耐心搓洗,最后用水涮净泡沫,归拢。这样程式化的动作她每天需要重复三遍,无数个日夜连缀起来让她的手指麻木生茧,因此也厌恶起凉水来。我往往是看她弯着腰洗碗,陪她聊聊饭桌上未尽的话题。
“茶几下面的抽屉里有桃酥,吃去吧。”
“你太好了!”
“别被你爷爷看见,不然他又说我光给你吃甜的。”
诸如此类,她会告知我她给我买来又偷偷藏起来的零食,然后我蹑手蹑脚拿来吃,我倒一点不觉得害怕,她却像个罪人,要我吃完把掉在地板上的渣滓收拾好,或是要我把零食拿到屋子里吃锁上门。
这种宠溺无声无息地,换来了我日益增长的体重和宽厚的肩膀,当然还有和她一起承担风险的激动心情和默契灵犀的心灵相通。之后,被爷爷发现过几次,她也就没再这样做了。
她有些迷信,说柳絮钻进嘴里会滋长灾祸,我不信她用手指点我的脑门。
春天的柳絮飞到院子里,爷爷老是咳嗽。高一那年,爷爷因为嗜酒患上脑血栓,她为此总是自责,爷爷昏迷在病床上,她坐在一旁把头埋进胳膊里不停的哭,声音细微绵长,像笛音,一颤一颤地把她的难过编织成网络播撒给爷爷。爷爷睡了大半个礼拜,她自己一个人每天呆在病房里,负责给爷爷洗脸擦身,以及大小便。子女想要代替她,她却一一拒绝,只是自己一个人躬着腰像个侍卫守护着爷爷。
医生说如果醒来就算很幸运了,这句话仿佛敲中了她的死穴,她呼唤我来。
“仲仲,你快回家从我枕头底下把我那个符请过来。”她眼睛全是血丝,语气有气无力的。
那符有好长年数了,听说是她和爷爷结婚的时候求来的,保佑爷爷平安的护身符,她年年岁岁把它放在枕头里,贴身而睡。
那个有些泛旧发皱的纸符似乎还温存着些许厚重感,被她紧紧地攥在手中,她嘴巴里似乎念叨着什么,连续不断像是咒语。
每天只是吃些简单的饭食,连小米粥都只是勉强能吃下一小碗的她消瘦了很多,身体像一把干柴临时搭建起来的简陋屋宇,少了从前的圆润,看起来让人心疼。
纸符从未离开她的那双手,第五日,爷爷醒了。
当时的她双手握着爷爷的手,昏昏沉沉地想要睡又坚持着自己不能睡,突然感觉爷爷的手指颤动了一下,一抬眼皮就看见了爷爷轻轻张开的双目。
她没有说太过激动的话,只是淡淡的说了句“我以为你要抛下我一个人走呢”,然后又哭了起来,眼泪像黄豆一颗一颗簌簌地掉在她和爷爷紧握的双手上,“啪嗒”坠落然后裂开四处流落。她怀抱了一颗重重的还带着余温的陨石,而如今,她终于可以放下了。
长这么大也是第一次看她这么哭泣,如释负重地哭泣。我过去轻拍她的肩膀,然后又拿润湿的棉棒给爷爷擦拭嘴唇。
我想此刻的她不希望人打扰,只是想紧紧抓牢爷爷的灵魂。
后来爷爷出院后,她便严格限制爷爷喝酒,爷爷也再没有犯过病。
她会跳探戈,也会扭秧歌,每天晨起踩着鸡鸣和老友一同打拳练剑,生活按部就班但依然充满滋味。
放学的时候她有时候在忙着晚饭,有时候和别人坐着马扎在胡同里闲聊。她喊一声“仲仲放学啦”便告别老友,追上我的步子,和我偕行回家。踩着胡同里的砂砾,她那双布鞋发出酥痒的声音,她伸手示意我把书包给她,我拒绝,拉起她的手。
外国有位哲人说:“人很难预料平静背后藏着多少缠绵不断的浪涛。”
高二那年,本应该风风火火一辈子的她患上了轻度的老年痴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她渐渐习惯了沉默,对别人说话爱答不理,唯独和我说话。
大年初一,胡同里到处是炮鸣声,我拉着她走出门。
“走,带你去花鸟鱼虫市场走走。”我挽着她的胳膊,慢慢搀着她走。
这几日她脑袋还算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好啊,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让我陪你去。”她回答我,然后冲我笑笑,我给她戴上帽子。
走到目的地,才想起是初一很多商贩都回家过年,她自然有些失望,我只好陪着她看看零星的几家商贩。
她逗逗狗,摸摸猫,然后冲着鹦鹉八哥做手势,最后在一处卖金鱼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想买几条回家养吗?”我问她,帮她整理好歪了的帽子。
“想。”她冲我笑笑,然后蹲下在透明鱼缸前逗鱼。她之后挑了几条自己喜欢的花色,还特意点了一公一母,可就在结账的时候,一声刺耳的声音同时伴随着恶臭突然袭来。
她拉裤子了。
我拿着鱼,带着她到邻近公厕里的水房,然后帮她脱下脏了的内裤。她神情扭曲,肌肉紧张,我害怕她突然犯病,便不断用手帮她舒缓着后背。可不想来的最终还是来了,她犯了病,身体开始严重的抽搐发抖,然后认不清我是谁,问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最后抢过我手中的鱼裤子都没来得及提就一个人跑出了厕所。
我追她出去,看着她像个孩子一样颠颠簸簸地奔跑,没有方向。
我轻易抓住了她的胳膊,她拼命挣脱,然后双手护住用塑料袋装着的金鱼,嘴里还说着些“你是谁,不要伤害金鱼”之类的话。
“我是来给您送金鱼缸和鱼食的,您跟我走,我给您。”我看着她慌张的眼睛,她好似相信了我,放下戒备,我又搀着她慢慢地行走。
最后成功地带她回了家,她的身上带着臭味,手里紧紧攥着塑料袋。
“放在这个大缸子里,然后放上点水草和浮萍,还有一些石头,你没事的时候可以和它们玩。”她回到家情绪安定下来,我帮她安置好金鱼,然后对她说。
“刚才对不起啊。”她突然向我道歉,我竟然没有预料到。
我半蹲着,她坐在木椅上,我看着她的眼睛,少了些血丝,瞳孔颜色很浅,眼珠晃动。我似与她交换了角色,又回到小时候,我像那时的她轻轻拍着犯了错误的孩子,她像那时的我犯错后委屈地低着头。
人老就是回到年少的时候。
爷爷的日常活动就是和别人一起唱唱戏,八尺戏台,老生唱词,填满放慢的日子。爷爷兴趣旺然,可她老来却从不去听他的戏。
她的病好了些,偶尔发作,次数很少。爷爷的饮食正常,身体也好起来。一家人回到原来的状态,日光熹微起床耕作,日落绮丽院里乘凉,时光满满写满低沉的私语。
“起初他是吃过饭才去唱戏,最近饭也不吃就出门。”她递给我一个西红柿,上面还有水珠滚落。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我咬了一口西红柿,滋出的汁液掉到了衣服上。
“他不像年轻时那么知道拱我(方言:意为迎合人,巴结讨好人)。”说着她皱了下眉,然后用抹布帮我擦掉衣服上红色的汁液。
我一声笑了出来,看着她眉头紧锁。“你不是说也老夫老妻了,他就是喜欢唱,好不容易有个兴趣,你由他去啦。”
后来大多我和她一起吃饭,一天她啃着一根棒子突然对我说她想去听他唱戏。
她和爷爷谈婚论嫁之前其实知道爷爷喜欢唱戏,他最喜欢京剧《霸王别姬》,她于是也背过绕口的唱词,那时候她从家里偷偷带着酒出来,不封口,像个贼似的快步走去唱戏的台口。
戏台上的他一板一眼都深入她心,她看得出神听得忘情,就等着戏完给他送酒去。
“还是你爹酿的酒好喝,大老远就闻见知道你来了。”他小呷一口开始咂么嘴。
“我费了好大功夫才偷出来的。”她说着笑着又为他斟满一盅。
后来偷酒出来被家里人发现,遭受了狠狠的训斥而且不许去看他唱戏,从那便再也没去过。后来结了婚,他最爱喝的酒还在,可却没再怎么唱戏。
一晃几十年,酒不变人还迁。
这天傍晚,她烧了自家留传的陈酿,拉着我出门。
耄耋之年的她步伐却这般急烈,我搀着她说慢点走,她不听,双手抱着酒瓶和酒盅像虔诚的进贡者。
“为什么突然想去听他唱戏?”我问她。
“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想起年轻时候的他,那时候唱戏的模子,可俊。”她笑呵呵地。
我闻着酒香有些微醺,她挨着我坐在台下面,双目专注地盯着戏台。
“十数载恩情爱相亲相依,到如今一旦间就要分离。”爷爷在台上唱到。
酒香像口中唱词般,缭绕着愈发铿锵,我好像看见了曾经的他们。
人生就是一出戏,你走慢了,有些东西就赶不到了。此刻的她是这么安静,安静地像那几只她买来的鱼,在清冽的水中在清朗的空气中脱魂地打坐,如僧人虔诚。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京鼓敲了三声,锣轻鸣,她张口小声地唱念道。
她赶上了这出时隔数十年的戏,就好像她赶上了这辈子最幸福的末班车。
这晚过后,爷爷在一场睡梦中安稳的离世,庆幸的是,她至今依然陪伴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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