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知

先知先觉 后知后觉 不知不觉

杨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

                            1

杨生是村里的先知，平日里常为大家伙算命治病，偶尔也会举行几场祭祀活动，为这村子祈雨求福，有模有样的，倒像那么回事。    一日下午，杨生为病危的陈婆算完命后回家，却忽觉脑袋一阵昏沉，便索性在路边坐下，睡了过去。   

那日本是艳阳天，可杨生刚睡着，四周竟立起阴风阵阵。不一会儿，乌云聚拢，暴雨倾盆而至。    雨水浸透衣物，冰凉刺骨，杨生醒了过来，打了个哆嗦，刚想走，脚上却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嘶——那是一浑身漆黑的蛇，说不清种类，道不出模样。杨生被吓得不轻，连忙伸手抓向其七寸，可谁知那蛇比他更快，嘴巴一张便在杨生手上留下了牙印。剧痛袭来，四周乌云散去，太阳重现光辉，杨生看着面前干燥的路面和自己湿透的衣物，以及那已经发黑的牙印，清醒了过来。“完了……”杨生呆愣了片刻，随即立马向家中跑去：神灵已给了他征兆，他就快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杨生一边跑一边念着，声音愈来愈大，最后终于传遍了整个村子。                                 

                            2

消息传遍了全村。

整个村子都沸腾了，杨生家门前更是堵满了人：有痛哭的，有谢恩的，有送东西的，也有承诺为其处理后事的；这个为村子忙活了一生，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先知，终是要在众人的不舍与尊敬下，与世长辞了。杨生这辈子看过无数病人，自诩是最接近神灵，与死亡打交道最多的人。可如今“死”这个字终于落到了自己头上，杨生才明白什么生死看淡都是屁话，全是为了面子死撑。为了消去恐惧，在打发完村里居民后，杨生便再未出过家门，反而是整日整日的喝酒，不到烂醉如泥绝不罢休。那段时日里，人们常常能听到杨生屋里传出异样响动，又或者早起出门时，看到杨生趴倒在家门口，一动不动。“先知他，该不会喝酒喝死吧？”有人揣测道，却也仅仅是揣测，毕竟杨生是先知，是村里唯一能治病救人，沟通神灵，调和自然的人，又怎会做出喝酒喝死的蠢事来呢？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杨生多次因烂醉而险些丢掉生命时，村民的想法总算是改变了。  “这是神的旨意。”有人说道，“是神要先知在酒中死去。”也对，杨生毕竟也是先知，先知做的事，怎会有“蠢”字一说呢？                             

                          3

杨生的儿子回来了。

七月的一个上午，杨生尚在熟睡，却迷迷糊糊地听到一阵敲门声，辗转反侧许久后，才终于明白自己并非是在做梦，便蹒跚着前去开门，期间不知撞到多少酒瓶子。或许是因醉酒缘故，杨生并未认出来者是谁，便呆站在门口，带着满嘴酒气道：“你是谁？”“我？”屋外男子也愣住了，像是羞于开口般，扭捏了许久，才终于道，“我是杨起呀！”“杨起？”听得名字，杨生的酒立时便醒了一半，“你回来干什么？” 

杨起便是杨生的儿子，十年前因不肯继承先知之位被杨生扫地出门。这十年来，他一直在外摸爬滚打，吃尽艰苦后好不容易进了大医院当了医生，却端着碰上了医闹。无奈之下，只好听从院方意见，回老家躲一阵子先。“我……我……外面有点事，所以就回家住段时间……”杨起支吾道。  “哦，有事啊，我还以为你真回来看我呢，”杨生语带讽刺，“进来吧。”“哦，好，好，”杨起有些尴尬，但还是进了屋去，“对了，我听村民说你要死了，可我看你精神还——”  “怎么？巴不得我死啊？”杨生打断道。 

  此话刚出，杨生便后悔了：他曾日夜盼着杨起归家，可如今好不容易梦想成真，他却不知为何管不住自己嘴巴。酒，一定是因这该死的酒，扰乱了自己心智。  “你说啥呢？”杨起有些怒了，可又不能发作，只好尴尬道，“这样吧，我刚好也回来了，干脆给你检查检查，看到底是个啥问题吧。”    杨生怔怔看着杨起，没有答话。此时，他才终于反应了过来，从杨起回来到现在，竟从未曾喊他过一声“爸”。                                       

                          4

秋风萧瑟，枯黄树叶随着刺骨寒风缓缓飘落，杨起穿的单薄，颤抖着站在老树之下，而其暴露在外的部位，更是布满大小伤痕，触目惊心。   

太阳出来了，却未带来丝毫温暖，就像是那些逐渐聚拢，将杨起父子两团团围住的村民，只是冷眼看着。  “你忤逆神的旨意，简直是大逆不道！”杨生将藤条高高举起，“该打！”啪！这一下，竟是打进了杨起的手心里。    狗急了都要跳墙，更何况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杨起一把将藤条扯下，摔至地上：“该打的是你！迷信封建，糊涂至极！你他妈不就是要赶我走么？行，我现在就走，那倒霉先知谁他妈爱当谁当去！”  “你！”杨生想不到杨起态度竟会如此恶劣，盛怒之下，他没再说话，而是转头回了屋去，将大门重重摔上。“你想什么呢？检查完了么？”  “哦，检查完了，检查完了。”杨起回过神来，将视线从窗外老树上移开，“没什么大碍，好着呢。”  “是么？”杨生点了点头，“看来我不是病死啊。”    听得此话，杨起虽然生气，却也并未反驳。他的思绪早随着那棵老树回到了数年之前，回到了他被赶出家门到当上医生前的那段困苦日子。是啊，那段日子是真他妈苦，苦到他仅仅是回想了片刻，便已是精疲力尽了。   

突然间，杨起竟觉得有些羞愧，十年前，他曾发誓再不回来，可如今自己不但回来了，竟还住了下来。他虽然明白这一切都是迫不得已，心里却还是煎熬的慌。不行。杨起站起了身来，看着杨生，心中那五味杂陈的羞愧感竟生生化作了决心。他一定要让杨生改掉迷信的毛病，一定要让这里的村民相信自己，尊敬自己，一定要让所有人知道究竟孰对孰错，一扫十年前的屈辱。                             

                          5

父子两还是闹崩了。

这段时日里，两人虽一直住在一起，可每天不是吵架便是冷战，从来没有消停过。其实打从杨起回来后杨生便在后悔，他后悔十年前赶走刚刚成年的杨起，后悔十年间对自己的儿子不闻不问，更后悔儿子回来后，他却因醉酒而以冷漠态度回应之。他打心底里想和杨起和好，可恁是放不下面子，再加上杨起回来后还是冥顽不灵，不仅不信他不信神，还痛批这是“封建迷信”，你说，他能不气，能不发火么？

再说杨起，其实十年过去，无数风雨早磨平了他对眼前男人的感情，若不是那该死的医闹，他现在也不用忍受杨生那一套套装神弄鬼，愚蠢至极的迷信言论。

当然，要说两人立场绝对不容，倒也不然，那天杨起为杨生粗略检查一番后，杨生明显觉出身体要舒服了很多，而杨起呢，在无数人登门造访，一诉对杨生的尊敬与不舍后（或许是因这十年来的经历，杨起对他人的尊敬尤为看重。这十年来，他受尽屈辱寄人篱下，好不容易熬到头考得证件当了医生，却依旧是摊上医闹，受人白眼），心里也有了些许微妙变化。 

  只可惜，两人都性情孤傲，固执十分，这不，仅是为了个午饭，两人又吵了起来。“我给你说了多少次了！”杨生将桌子拍的噼啪响，“我是先知，我是不能吃鸡蛋的，这是规矩！”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杨起也毫不示弱，“这是为你身体好，别迷信了，必须得吃！”什么迷信不迷信！”杨生被气地浑身发抖，“这是神的旨意！你要是再敢对神不敬，你就给我滚出去！”“好，行，我可以滚出去。”杨起将碗筷放下，站起了身来，“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迟早要被那什么破神搞死！”  “你——”杨生正想破口大骂，门却被人敲响了。 

“谁呀？”杨生压下火气，道。  “是我。”轻柔的女声从门外传来，“有事想拜托先知大人。”  “来了。”杨生使了个眼神，杨起虽不愿，可还是去开了门。吱呀——门开了，杨起这才发现门外的姑娘竟和自己差不多岁数，虽算不上漂亮，但也清秀十分，且不知为何，他居然莫名有种熟悉之感。“你是……”门外的姑娘看了杨起好几眼，才终于怯生生道，“杨起大哥？”杨起大哥？杨起愣了会儿，接着总算是反应了过来：这不就是张大婶家的女儿，张小夜嘛！“原来是小夜啊！”杨起尴尬地笑了笑，“快进屋快进屋，刚才没认出来，不好意思呀。”小夜是杨起儿时玩伴，那时候张婶常来找他父亲杨生帮忙，却没想到一来二去的，这两个小孩倒是好上了，杨起到现在都还记得，他以前，可还喜欢过小夜呢。  “是小夜么？”杨生也收起了脾气，和善道，“快进来坐坐，刚好我们在吃饭，一起吧？”  “啊，不用了不用了！”小夜连忙摆手道，“我妈还在家等我呢，我来就是……就是帮我妈带句话。”  “什么话，尽管说。”“唔……我妈说……我妈说这村里不能没有先知，所以刚好杨起大哥也回来了，要是先知大人真有什么不测，希望杨起大哥能继续把先知当下去……到时候……”小夜的脸愈发红润了起来，“到时候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事，我们张家都会帮，而且，而且要是杨起大哥有娶媳妇，娶媳妇的……”尽管小夜没好意思把话说完，可杨起还是明白了过来：“小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已经结婚了么？”“我妈说……我妈说……”小夜像是结巴了般，支吾个不停。“你妈说啥了？”“我妈说……哎呀！反正你都晓得是啥，还问什么！”小夜终于是忍不住，话刚说完便转头跑掉，任凭杨起怎么喊也不肯回头。“啧，啧……”一旁的杨生似笑非笑，“小夜可是个好姑娘，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你好像还——”

“好了！”杨起打断了杨生的话，方才的事情已使他心绪大乱，而他心中那块微妙又隐秘的种子，似乎也因此渐渐地要破土发芽了。“吃饭吃饭！”杨起挥了挥手，“鸡蛋不吃拉倒，扔了就是。”     

                          6   

杨起有些搞不懂自己了。   

十年前，满怀怨气的他被父亲扫地出门，从那时起，他便打心底里痛恨父亲的迷信，痛恨村子里的愚蠢风气。可如今，他却对杨生的地位有了些许向往。或许那微妙的感情并非是向往，而是其他更为复杂的东西，只可惜，还未等他静下心来想清楚，他便又与杨生吵架了。   

和往常一样，吵架理由依旧是那条该死的预言，和不同的立场，只是这一次，两人火气比以往更盛，甚至是摔起东西来。从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到客厅里的瓶瓶罐罐，全被父子两摔了个粉碎，将正巧前来拜访的陈婆孙子吓傻了眼。  “你们这是……”陈婆孙子看傻了眼，“没，没事吧？”  “啊，没事。”杨生踢了踢脚边碎片，“我们……我们在除晦气呢，怎么，有什么事吗？”扑通！陈婆孙子突然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先知大人，我奶奶她，我奶奶她快要不行了，我求求你，救救她吧！”这当本应是伤情场面，可杨生看着悲痛欲绝的陈婆孙子，脑袋里却是忽然生出了个点子，便转头对杨起说道：  “你不是常说我的‘迷信’是错的么，那我们，要不要赌一赌？”

“赌？赌什么？”

陈婆的病我看过，除非是神灵显世，不然铁定是无药可救。”杨生压低声音，生怕陈婆孙子听到，“你要觉得我是错的，你有本事去把陈婆救活？”“救死扶伤本就是医生职责。”杨起理了理衣领，转头对仍跪在地上的陈婆孙子道，“带路，我们现在就去救人！”                             

                          7

逼仄的小房子里光线阴暗，空气中的浓郁霉味使得杨生父子两有些喘不上气。“没事的时候，记得多透气。”杨起将窗户打开，扑面而来的灰尘令他不住咳嗽，“咳咳，觉得冷，就给老太太多穿点衣服。”“还有，卫生也记得常打扫。”杨起一边说着，一边将墙角的蟑螂踩死，“你爸妈呢，怎么没看见他们？”“我爸妈，我爸妈……”陈婆孙子支吾道，却始终没把话说完。“都在外面打工呐。”陈婆虚弱道，“回不来也正常，城里面毕竟是忙啊……”“确实忙，确实忙。”杨起拭去陈婆额头虚汗，不忍道出真相。  “老太太。”杨起把了把陈婆脉搏，“等会儿我给你做个检查，期间我问你问题，你如实回答便行，可以么？”令杨起意外的是，陈婆并没有理会他，反而是疑虑而又惊惧的看向杨生，其模样，活像个受了惊的小孩，急切地寻求父母的庇护。“没事的陈婆。”杨生轻柔道，“是我叫杨起过来给你治病的，你就放心吧。”“好。”听闻此话，陈婆立时便安心下来，十分配合杨起的检查。然而，此时杨起心中却很不是滋味，方才的一幕，又使得他心中情感飘忽不定起来，恍惚中，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不住战栗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自他灵魂深处狂暴长出，紧紧矍住了他。 

半小时过去，检查终于结束：感冒发烧，轻微肺炎，只要好生治疗，不会有什么大碍。“什么意思？”陈婆听不懂这些个专业术语，问道，“难道说我……还有救……还有希望？”“有希望，有希望。”杨起点了点头，又从兜里掏出了些药物递给陈婆孙子，“识字不？”  “识字，识字。”陈婆孙子接过药物，回答道。“那行，按着这上面说明书喂给你奶奶吃，一个礼拜便能好。”说罢，杨起便将东西打包好，匆匆出了房门。不是不礼貌也并非发气，只是他明白，就算他继续呆在屋中，那感人肺腑的道谢场面，也不会有哪怕一丁点是属于他的。这不，杨起刚走，陈婆和她孙子便向着杨生不断道谢，仿佛打一开始这屋子里就只有三个人似的。只可惜，对于杨生来说，这道谢却是比用刑还让他痛苦，他怎么也想不到，这陈婆竟真的可以被救活，此时此刻，他只觉心跳加速，脸颊发烫，甚至连内心深处，似乎也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土崩瓦解。“别谢我，要谢，就谢神吧。”说完这句，杨生便匆匆离开了，其模样活像个做了亏心事的小贼。

                          8

回家后，父子两都没有说话。    杨起比杨生先到家，刚打发了些前来送礼的村民，此时正叼着烟站在门前，默默看着村民远去的背影。夕阳西下，将杨生门前的林子映得无比凄凉，杨生进屋取了壶酒，坐在了门槛上。父子两就这样一起看着夕阳，像是两场截然不同的电影，却迎来了共同结局。“当先知，”许久之后，杨起突然开口，“爽么？”“爽？”杨生愣住了，“当先知乃是神的旨意，和爽不爽有什么关系？”“那神又是什么东西呢？”杨起反问道，“还有他的预言，难道真的会发生么？”  “神造万物，万物构神。”杨生一本正经道，“神的旨意便是万物之意，至于预言么，你没当上先知，是不会明白的。”“是么？”杨起笑了笑，看向杨生，却发现一条黑色小蛇忽地自他体内窜出，嘶鸣着扑向了杨生。这？杨起虽惊讶万分，却终究是未表现出来，只是把烟掐掉，丢在了地上。嗞——烟头被杨起踩灭，父子两再一次陷入了沉默之中，各自沉思了起来。                             

                            9

一个礼拜后，陈婆的病终于好了。 

这段时间里，父子两似乎都有心事般，几乎没有和对方说过一句话。趁着这清闲空档，杨生渐渐冷静了下来，他突然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不会死，而所谓的神灵，或许也并非万事皆准。不过，还未等他将自己的想法告诉杨起，陈婆的孙子却来了。那天，陈婆的孙子召集了全村的人，一齐感谢这伟大而又即将离去的先知，其场面之宏大，是几十年来都未曾有过的。

只可惜，这一切都与杨起无关，那天，他就一直呆站在远处，没有说话，也没有动过分毫。“乡亲们，谢谢你们了。”杨生站在人群中央，虽被感动得热泪盈眶，却有些心不在焉：不是因为这些天发生的种种，也不是因为他内心的困惑与挣扎，而是他在杨起身上看到了某样东西。 

他说不清那是什么东西，像是藤条，又像是碧绿的小蛇，从杨起脚底起始，盘旋上升直至其头顶，接着，无数绿叶从天而降，洒在杨起身上。 

杨生彻底愣住了。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看到这一切，几十年来的愿望终于实现，可他却莫名有种痛心疾首之感：在杨起那复杂的神情之上，他看到了，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杨起，将会成为先知。

                            10

杨起决定回去。   

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恍惚间，似乎整个世界都乱了套，陷入一片昏暗之中。他分不清对错，甚至分不清白天黑夜。他彻底傻了，什么决心，什么怨恨，什么凄苦经历全被他忘了个一干二净，仿佛人生成了一条迷雾笼罩的笔直大道，他永远也不知道前方是什么。无奈之下，他决定打道回府，以求能脱离困惑，让脑袋有片刻清醒时间去思考这一切。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而是趁着傍晚将行李装好，准备一大早便独自出发。“呼——”杨起叹了口气，看着因醉酒而早早睡着的杨生，心底又开始飘忽不定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他十年寒窗苦读，终于当上医生，却还是难以得人尊敬，而他父亲什么也不做，便能受全村人的敬仰？他想不通这个问题，而越是想不通，心里便越发煎熬的慌，突然间，正当他坐立难安时，电话铃却是响了。  “喂？杨起么？”电话那头传来声音，“我是张院长。”

“张院长？”听得此话，杨起顿时精神了几分，张院长主动打电话给他，莫非是医闹已经摆平了？“我是杨起，有什么事么？” “之前不是叫你回老家躲医闹么？”张院长的声音似有些不耐烦，“现在我正式通知——” “通知我可以回去了是么！”杨起难捺激动之情，打断道，“张院长，那我明天一早就回来，您看合适么？”“不，我想你误会了。”电话那头沉默了会儿，才又冰冷道，“我的意思是，你不用回来了。”

杨起差点连人带手机从床上跌落。“张，张院长，您是在开玩笑吧？”杨起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像是哽咽了般，“您之前不是说躲过这阵就好了么？为什么……哦我明白了！一定是还得等些日子吧，没事张院长，我——”“我说了，不用回来了！”张院长终于是没忍住，暴躁道，“事情闹大了，这事由不得你我！”“张院长，可是——”“没什么可是，工资都打你卡上了，”张院长再不想废话，“就这样，别回医院了。”“不，可张——”“嘟——嘟——” 啪！杨起呆坐了会儿，随即猛地将手机摔至地上。他站起了身来，想像野蛮人一般大吼大叫，把一切东西砸的粉碎，可随即他又悲哀的发现，他早已失去了力气，连吼叫也变成了无声的干嚎。

  “我输了。”许久之后，杨起呆滞地看着熟睡的杨生，悲哀道。而随着杨生那一起一伏的胸膛，杨起心中那最后一道防线，也终于是土崩瓦解了。                         

                        11

第二天，杨起午睡时做了个梦。他梦见自己站在山顶之上，四周是熊熊烈火；山脚下，所有人都跪倒在地，对他俯首称臣。不，并非所有人，杨起扫视了一周，看见无数熟悉面孔，却唯独有一人未曾看到。是谁呢？杨起眯着眼睛，仔细扫视起来，张叔，李大爷，王二妈，赵主任…… 

砰！突然，就在杨起稍有眉目之时，一道惊雷却是猛然劈下，直端着冲他而来！  “啊！”杨起惨叫着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还躺在床上，床边是一摊打碎了的酒瓶，明显是杨生干的。  “你干啥呢？”美梦被打断，换谁都生气，“咋这么不小心，而且我不是叫你别喝酒了么，不听？” “不是不听。”杨生有些尴尬，“这不没忍住嘛……”  “唉，真是……”杨起叹了口气，忽觉有些饿，便小心翼翼下了床，去厨房拿了把刀削起苹果来，“别管啦，等我吃完苹果收拾吧。”  “好，好。”自从陈婆病好后，杨生的态度便缓和了许多，虽然没有明确表态，可看得出他已不像从前那般顽固执拗了。

  然而对杨起来说却并非如此，打从未陈婆看完病后，他便一天比一天暴躁烦闷，好似小孩看上了某样东西，要是不得到，心便会整日整夜的刺挠。尤其是昨晚之后，丢了工作的他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对一切都不再上心，心底里像是发狂了般渴望着某样东西。可他究竟想要什么呢？杨起把苹果啃地汁水四溅，愣是没想出来，烦躁之下，连说话也不再过脑子：“对了，你说我有可能当先知么？”  “啥？”杨生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啥？”杨起也愣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会问这东西，然而话已出口，他也只好顺着讲下去：“我就随便问问，看我有可能当先知没。”“哦。”杨生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半晌后如实答道，“没。” 

  杨起的手抖了一下，差点没把苹果弄掉。此时杨起也不知自己是高兴还是失落，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想听的答案究竟是“没”还是“有”。刹那间，似有两股力量在他脑袋里碰撞扭打，他彻底呆住了，丧去了思考能力，只是木讷道：“为啥？”“为啥？”这回轮到杨生呆住了。确实，经历过这么些事后，他倒是改掉了以前观念，他渐渐觉得杨起的话也不无道理，他甚至经过深思熟虑后决定不再强迫杨起当先知，尊重他的想法，尊重他所说的科学。可是，这些东西能说么？说了就代表他输了，说了就代表他错了，说了就代表他几十年来的先知地位，他的这一生，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自己笑自己可以，但别人，不行，哪怕是血浓于水的骨肉。“不好说。”杨生搪塞道。“不好说？”此时的杨起几乎是按着本能行事，他脑海中的两股力量还在激烈地厮打着，不过似乎有一方已渐渐占了上风，“不，你必须告诉我。”“我说了，不好说。”杨生有些急了。“告诉我！”突然，杨起猛地向前，抓住了杨生衣领，以往的隐秘种子此时此刻终于破土发芽了，“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好！我告诉你！”杨生被逼急了，竟是气上心头，大声道，“因为你没资格当这个先知！”没资格！？这三个字宛如利剑刺入杨起胸膛，恍惚间，他又想起十年前自己当着全村人的面被赶出家门，又想起当上医生后无端所受的谩骂与指责，又想起昨晚张院长一句句的冰冷话语——    他又想起，自己的父亲，这伟大的先知杨生，每天什么都不用做，却心安理得的享受着所有人的尊敬与崇拜。  “这先知，我他妈当定了！”两股力量终于决出了胜负，而那水果刀也终于刺穿了杨生的腹部，染满鲜血。 

                          12 

  当天晚上，所有村民都做了个怪梦。    他们梦到自己的门被人敲响，起初是轻微的叩，接着节奏加快，力道加大，变成狂暴的砸。随即，就在所有人恐惧不已时，敲门声却是戛然而止，门外传来男人的声音，语带啜泣：“是我，杨生。”没人敢怠慢先知，门很快被打开，所有人家门前都站了个杨生，泪流满面，浑身鲜血。  “我要死了，我儿子将会继任我的位置。”  “我要死了，我儿子将会继任我的位置。”

“我要死了，我儿子将会继任我的位置。”

杨生一遍又一遍地说着，直说到眼泪干涸，鲜血凝固，直说到那啜泣声变成狂暴的大笑。

“我要死了，我儿子将会继任我的位置！”

杨生最后一遍喊出此话，紧接着便颓然倒地，再没有动过分毫。而不管是啜泣声亦或是大笑声，也终于是消失不见，再未出现了。

天刚亮，杨生家门前便围满了人。吱呀——门终于开了，杨起从屋内走出，若不是手上鲜血淋漓，那批丧戴孝的模样，倒还像那么回事。“啊！”有人惊呼一声，晕到在地：伟大的先知，这一次，是真的走了。  “乡亲们。”杨起清了清嗓子，严肃道，“我父亲已于昨夜去世，此后，将由我担任先知一职。”人群鸦雀无声，半晌后才有人怯声道：“那，那个，杨先知他，是怎么死——”“我父亲他是受了神的旨意，安然离去。”杨起打断道，“而我，也是因神的旨意，领受先知一职！”   

人群突然躁动起来，议论纷纷。  “谁有异议，便是对神的大不敬！”杨起怒道，额上青筋暴起，甚为可怖。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敢说。见得此景，杨起也没再说话，而是从地上捡起火把点燃，扔进了屋里。    轰！大火燃烧，瞬间便将房屋吞噬殆尽。  “自神来，归神去。”杨起低声念道，“万物轮回，有始有终。”

“万物轮回，有始有终。”

村民们齐声道，随即便未再说话，整个小山村里只剩下大火燃烧的呼啸声，以及对新一代先知无声的崇拜与依赖。    噼啪——大火烧了整整一天，才总算熄灭，连带着木屋，杨生，以及父子两十几年来的争斗，一并化为了乌有。   

至此，预言实现，杨生终于是与世长辞

人性的奴隶所僭越的往往超过道德的约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