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古老的小城,新城区规化留下了这一角,青砖小楼,每个圆拱形门是一户,门前走过能看到里面的桂花或夹竹桃。像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端庄老妇人,冷冷地坐在这个混乱噪杂的时代抚摸着手中权威的拐杖,虽然身边已再无一人。
小楼三层,除一层主人家是正常布局外二三层全是小单间,共八间。这些户主多是些神志不清的老人,这些小楼建于何时,未知。他们的子女也只知道,祖上传下来的。
由于这房子的结构,很快被用做出租房。而本市的第一人民医院在医生护士联合闹了很多次后终于在荒凉的城市边缘强制赶走其它租户以最低的租金把两排青砖小楼租来做职工宿舍。后来的几年城市房地产发了疯,这些青砖小楼也大多被拆掉了。而做为第一人民医院职工宿舍的这两排小楼幸存了。这是一个胡同,死胡同。
某日领导视察路过此地,见格格不入的两排小楼上挂的全是白床单白大褂大惑不解,经下属满头冒汗的解释后恍然大悟,操一口浓浓方言味的普通话说,哦原来是天使街哦!第二天每个拱形门上都被钉上了牌号,天使街1号、天使街2号……天使街48号。
从一个五分钟擦一次口水的老人那里得知,这里原本叫“短长胡同”或“断肠胡同”?胡同的尽头是一间大大的空房子,里面铺着青石板,下面是空的。据说是污水池,常年腥臭不断。胡同里风旋着,把塑料代等杂物都卷到这空房子门口更显得脏乱不堪。离的最近的两家人只有两个孤寡老人。听说他们子女受不了这里的恶臭搬出去了。当然他们的楼上也是没有住人的。奇怪的是这里的气味好像不散发,再隔一户人家就几乎闻不到异味了。
有两路公交经过这里,接送着早出晚归的人,总有几个比较懒的大夫穿着白大褂回来。冬天的晚上,几个白影子飘来常常吓哭了小孩子。下了雪的时候更像幽灵。
两年前的一个傍晚,从公车上挤下一个中年妇人,带着个约四五岁的孩子,提着几包行李。在路口张望一会朝胡同走来……
妇人吃力地提着一堆大包小包,敲了天使街一号的门。请问这里还有房租吗?出来的少妇,穿着睡衣和拖鞋头发披散着,嗑着瓜子口齿不清地说,没有了,这里是市医院宿舍,有没住人的空房可是不让外人住,嗯…你到别处看看吧。妇人拉拉孩子说,哦谢谢啊,听说这里房租便宜……
少妇关上门回屋里,突然又回头打开,叫住还没走远的母子。哎,那头还有两家有空房,可是有那个味道不太好…!妇人折回来,不住地说谢谢。
黄昏时候有那么一会阳光能照进胡同,母子的身影一下填满了整个胡同。女人和孩子在48号住了下来。长舌妇们开始议论,这妇人是不是离了婚,被抛弃了?
妇人和小孩在48号二楼租住下来,小孩子说,妈妈,臭!女人抱起孩子说,小宝我们关上门就不臭了…
从48号的二楼刚好能斜看进那间空房子,黑洞洞的…小宝指着那里问,那是什么地方?女人喝道,回屋去不要多事那里脏!这话是房东那半痴呆的老太太在他们搬来时说给女人的,不要去那里,脏!……
一开始女人很少出门,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靠什么维生。小宝倒是常常到胡同里一个人玩。
人们会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宝。
姓什么啊? 不知道还是不愿意说呢?你家是哪里的呀?你爸爸呢?
……
问多了小宝就沉了脸跑回去了。他们为什么不直接问女人呢?女人偶尔出门见人都低头微笑,那一笑似乎把胡同人的疑问都给堵回去了…这么眉慈目善的女人能有什么不干净的过去呢!
房东老太太除了一天大半时间呆滞外其它还算正常。儿女几乎不回来,有一个钟点工每天来伺候老太太吃饭睡觉。自从小宝母子搬来后钟点工再也不在那过夜了,叮嘱女人老太太有什么动静立刻给她打电话。女人迟疑一会点了点头。
小宝不怕房东老太太有时甚至去拉拉她的手。老太太就会回过神来朝小宝和蔼地笑。可是她一笑小宝就吓跑了。
大概他们搬去两个多月后的一天,小宝失魂般蹲在胡同口,看到公车上挤下那个熟悉的身影便扑了上去哇哇大哭。女人抱起小宝说,乖不哭啊妈妈回来了,怎么了宝宝谁欺负你了吗?走咱们回家,给妈妈说……小宝紧紧地抱住女人的脖子整个人缠在妈妈身上不敢动。
小宝抱住妈妈的胳膊说,你不要我了…呜…
女人抽出一只手来给小宝擦擦脸,乖,妈妈不是在这嘛,给妈妈说怎么了宝贝。小宝盯住妈妈看了一会说,我傍晚在下边玩,看到你回来了,叫你你不答应你…你走进那间黑房子里去…我跟进去了,什么也看不到…你就出现在我身后拍拍我说,你大了,不要你了,你走吧!呜…哇…
女人摸摸小宝额头问,乖你是不是做噩梦了?小宝红着眼睛一脸的泪嚷着,没有没有,你还推了我一把!女人搂住小宝说,乖妈妈怎么会不要你呢傻孩子!跟妈妈说说妈妈回来之前你都在哪呢?女人用手给小宝擦擦脸。
小宝揉揉红肿的眼说,我在下面玩的…后来你推我一把我哭着哭着就在咱们屋子里了…后来我就跑出去找你了…女人把小宝抱在怀里说,乖不怕啊,做了个噩梦嘛,妈妈还在呀来摸摸,以后妈妈不回来这么晚了好吧。宝宝乖妈妈给你买了水果吃,下去给你洗洗哦… 女人打开门,一眼看到那间空房子,从门口斜看进去黑洞洞的,手一抖苹果掉了一个顺着楼梯滚了下去,女人匆匆追了下去…
后来女人出门总是早早地就回来了。天越来越热了,空房子的臭味也越来越浓,但始终止步在47、48号。这不发散的气味竟也没人来质疑研究。
那一天立夏。女人买了好多东西回来,小宝在胡同口等着。进门的时候老太太在门口太师椅上坐着,女人放下一串香蕉,老太太清醒时候自己会吃。小宝盯着呆滞老太太看,老太太回过神来朝他笑。这一次小宝竟然没觉得怕,是一个很和蔼的老奶奶的笑容。小宝摸了摸陈旧的太师椅跟妈妈上楼去了。傍晚下了点雨,晚上就很静。午夜的时候突然一阵嘶哑凄厉的叫声落在胡同里,女人惊醒了,那声音让人汗毛都竖起来…女很第一反应就去捂住小宝的耳朵。还好小宝没醒。
楼下!是那老太太!女人慌忙拿出电话,可手像不听使唤一样怎么也翻不出那个钟点工的号码,于是颤抖着拨1…2…0…按呼叫键时电话掉了。女人想下床去捡,往前挪了下又退了回去,靠在墙角把小宝抱在怀里。屋里除了电话发出的一点蓝光什么也看不到,灯闸在门口。
胡同里一大半人开了灯…
女人缩在床上,听到楼下有人敲门。能听出来有很多人。女人轻轻放下小宝想跑出去…门!门却怎么也打不开,像外面被锁上一样…女人尖叫一声瘫软在地上…
人们撬开了门。老太太斜躺在床上一只胳膊从床沿耷拉下来,脸色惨白头发凌乱,眼睛瞪的很大瞳孔已扩散。有人上了楼,听见女人在屋里声嘶力竭地哭喊。门从外边搭上了,人们很诧疑,这院子里就住他们三个人,难道是老太太搭上的吗?
女人抱着小宝站在人群后面不敢进老太太的屋。小宝搂着妈妈的脖子呆呆地看着人们像刚睡醒一样。女人抱紧小宝把小宝的脸跟自己贴在一块,小宝的脸蛋冰凉。女人颤抖着说,小宝乖不怕啊,没事了。小宝盯着妈妈的脸说,妈妈我都听见了。
老太太的儿女回来了。老太太死于突发性心肌梗塞,法医说可能受了某种刺激。他们匆匆给老太太办了丧事,他们都很忙。出殡那天要给经过的每家每户门口插一个小红旗。小红旗是女人给帮忙做的,鬼使神差地做了四十九个。这些天女人整天陪着小宝寸步不离,而小宝却没显出点异常。出殡后第二天老太太的儿子上楼找到女人。说他们要走了,就不再回来了,这老房子就算托给他们母子了,随便住到什么时候,不住了落把锁就行。
女人说,不不,我们也搬走,在这住了这么久也没能帮你们照顾好老人家…女人流出了泪。小宝拉住女人的手说,妈妈我不怕奶奶。
老太太的儿子说,这好歹也是我们的祖宅,可我们都已经成家没人回来了,又各自有生意真没时间回来,这地方撑不了多久了,再规划肯定要拆掉,估计能补几个钱,我把房产证留给你到时候你帮我办理一下算了。女人执意不肯,说这么重要的事我一个外人怎么好帮忙。老太太儿子说,其实这点钱我们不在乎的,一直没把老人家接走是因为她总念叨房子要住人,不能空着,怎么都不肯跟我们走,你就当是帮她老人家一个忙吧,谢了。
老太太儿子接个电话就走了。女人拿着房产证追了出去,没追上。回来就收拾东西说,小宝咱们走吧妈妈带你去别的地方。小宝说,妈妈我不怕,我不怕老奶奶。女人诧疑地盯住孩子,然后抱住小宝哭了。女人说,妈妈得出去工作你一个人在家妈妈怎么放心啊。小宝说,我会在家里好好待着的。女人说不,你去邻居家玩去胡同口看老爷爷他们下棋喂鸟好不好。小宝说,好,妈妈不哭。
女人感到隐隐的不安,倒不是因为这死了人的房子有多晦气,而是办完丧事后的几天女人回来都感觉有点什么不对,可又想不出是哪里不对。后来有天吃饭时候小宝说,妈妈做的饭好香啊。女人突然想起来,那奇怪的恶臭没了,仔细想就是从老太太死后就再没闻到过。女人准备搬走了,每天的担惊受怕早已使她心力交瘁。
可是第二天就听到胡同人在嘁嘁喳喳,哎,终于要拆了!太黑了才TM补这点钱,这可是我们祖宅啊!
女人凑上去问,才知道规化局马上就要拆掉这里了。女人默默的走了回去把打好的包裹又解开了。胡同人又在议论,这女人的钱来得太容易了,十几万呢!就是啊,这么多钱都不要了给一个外人,那家真是钱烧着了!人家命好啊,你们就别嫉妒了,一个女人带个孩子也挺不容易的……
又挨过了半个月多,政府来给一家一户办手续,态度强硬,要求一周之内必须搬完。并没有钉子户,这让政府颇感意外。一天时间就办完了所有手续,48户。桌上放着几张拆迁协议,盖着政府血红的大章,女人看着流出了泪。小宝从外面跑进来说,妈妈你听有小孩子哭!
女人一把扯过小宝,警惕的说,大白天的你不要乱说,这里就你一个小孩子,别人都要搬走了我们也马上要搬了!小宝说,妈妈真的有孩子在哭,我刚才还听……女人用手捂住了小宝的嘴。
天使街出现了大为不同的景像,人们忙着收拾着大包小包准备离开。住在这里的护士医生们一脸怨气地收拾着行李,因为这房子补的钱跟他们一点关系没有。白大褂、白床单、白口罩扔的到处都是。如果有哀乐,这多像一场盛大的丧事!
女人背着两个大包带着小宝挤上了车。天使街一片狼籍。人们已经走了大半,剩下些年纪大的在慢悠悠地恋恋不舍地收拾着最后的行囊。已经有建筑工开始了初期拆除。歇工时一个年轻人急不可待地窜进街头那间黑房子。工友们喊着粗俗的玩笑。稍后里面便传出惊恐的呼救声,众人一拥而入。十几分钟后拖出一身脏污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另外好几个人也一瘸一拐的,一身赃臭。工程负责人闻讯跑来责问,年轻人已经被送去医院。
工友们说,他拉肚子慌慌张张地跑进那间房子里,刚进去就大声喊救命。我们十几个人冲进去救,里面啥他娘也看不到,我们有几个进去就把腿摔伤了。是啊,里面伸手不见五指的,我们听着声音摸索着把他救了出来的,里面是个深坑,有水泥板还是石板什么的盖着,但是板子不知道是破了还是掀开了几块。工头不耐烦地骂了句赃话,说我去看看!等下,拿着灯拿着灯我们一块!憨厚的工人们像一支雄壮的探险队伍。几个工程人员带着矿灯来了,人们浩浩荡荡地拥进那间空房。
医院里。那个年轻人没有生命危险,只是身上多处擦伤,两脚髁扭伤严重,青紫直到小腿。年轻人精神失常了,逢人就抓住说,有人拉我!有人拉我!里面有人……年轻人被送去了精神病院。
工人们在矿灯的光下终于看清了那房子里的真实景象。有人捂着嘴跑了出去,有人当时就呕了。他们像夺命一样跑出来,感觉自己腿脚都不灵便一样。里面是一个深坑,用几块破石板盖着。矿灯照下去,有几个婴孩的尸骸,有的已剩骨头,有的还未完全腐烂。
警车开进了天使街,法医去勘察不一会就出来了。医院被停业,从院长到实习护士全部停职调调查。警方怀疑他们做非法人流。据官方言论说“天使街49号惊现数十具死婴尸骸,疑为某医院非法人流所弃”。
当时进过那房子的工人,因为怕晦气都收拾行李走了。医院的调查最终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单因其职工宿舍曾在那是不足为证的。最后医院被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换了院长。
开发商是不忌讳什么的,只放了一挂鞭炮就把那房子推倒了,荡起一阵黑烟和恶臭。
没多久挖地基再次挖到那里,挖掘机陷了进去,司机几乎是死里逃生。市政人员勘查后请来了各类专家,包括历史学家、考古学家,经初步鉴定这里是一个万人坑。但是那些尚未完全腐烂的尸骸又该如何解释?并且为何大多是婴儿?里面沼泽一样的黑泥又是何成分?一系列疑问给专家们带来了兴趣。
他们翻遍了地志也找不到关于这条青砖老街的记载,只有近年被命名为天使街那草草一笔。而走访那些原来住在这里的老人只得到这样一个答案,祖上传下来的。关于街头那间黑房,似乎是那条老街人的忌讳。年轻人从小就被告诫不准去,偶有胆大的也只跑到过门口。老人们说,那里又黑又臭鬼头才要去!他们在那里居住了几十年,竟然从没有一个人进到过那间房子看个究竟,这是让专家们十分诧疑又头痛的问题。单从建筑风格和坚固性推测应该在民国晚期到解放前的时段。
在研究一畴莫展的时候,关键的一位老专家患了中风,不省人事。这里最终被定为日本侵华时留下的一个万人坑。扣在医院头上那顶帽子终于摘下了。开发商早已急得头焦额烂。于是那坑里的东西被挖出,盖上建筑垃圾,偷偷倒进了江里。据当时参与的司机说,那怕得要命,可是给好多钱我们才拉的!一名下过坑里的汉子说,我们得挣钱养家糊口,死人坑咋了,算不到我们头上!据说那坑挖了一两丈下面仍是黑泥和一些骨头,软软的不见底。后来就索性用建筑垃圾给填上,浇上水泥做了地基。
一年后,新楼竣工。建成了一个凹形住宅区。招牌上写着“盛世聚宝盆”。天使街那点事也鲜为人知。但来买房的听到风声还是有些会犹豫的。路过的算命先生说,房子哪能盖成这形状,不吉利的!哎!……
售楼处的人在忙碌着,经理刚骂完一通脏话带着小蜜走了。早上七点七分,很多人还睡意朦胧。一个女人带着小孩推开了门。“您好,来看房呀,我们这有五种户型适合不同的家庭居住……这里还要建公园和学校,现在买最划算了,您看这形势房价还是要涨的……”。女人拿了平面分布图看了看,然后指着其中一个图样说,这里还有房吗?“啊呀,有有,这片刚好还剩一户呢,嗯,应该是B幢七单元七号,多好的数字啊!”
“盛世聚宝盆”里住进了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女人总是早出晚归,傍晚孩子有时会跑到路口去等她。过了一段时间,女人接回一个年轻人,年轻人神情呆滞,据说刚从精神病院出来没多久。可能是孩子他父亲,但是没有听到孩子叫过他。有时候女人推着轮椅上的年轻人到外面散步,年轻人歪着头说,没了!女人说,没了。孩子在他们前面边跑边跳,夕阳照进小区里把他们的影子拉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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