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潜入时光深处,思绪游弋在故乡华北平原那处农村小宅院,略带辛酸地忆起父亲时,总会想到那头老黄牛。那头几乎陪伴了父亲相当一段壮年时期的老黄牛。
牛具体什么时候被父亲从牲市上牵回家已无从细考,但似乎从我有较清晰的儿时记忆起,那头牛就在,似乎它与生俱来,就是我们这个家庭中不可或缺的一员。据说父亲在牲口市场一眼就相中了它,像伯乐发现了千里马一样激动,为此花费了一笔价格不菲的钱财也在所不惜。它正值壮年,体力充沛,体格健硕,头上有不长但很直的两个犄角,闪着健康光泽的皮毛被父亲梳理得像柔软顺滑的绸缎。它有双铜铃般的大眼睛,那里面透出温驯、忠诚而又友好的神色,让靠近它的大人与孩童都会感到由衷的安全。
在那个原始的农耕年代,就像父亲所希冀的那样,在以后的常达数年里,牛成了父亲在农田中最亲密的战友。所有需要牲口下力的农活,这头正值壮年的黄牛全都独自包揽下来,犁地、耙地、种地,打麦场上拉石磨轧场等等。它的健壮与能干迅速得到了全村人的交口称赞,所有的人都高度认可了父亲当初独特的眼光。它干活的速度虽然没有马和骡子等牲口那样的快,但它有耐力,干活沉稳,一干起活儿来,全身的肉都会抖动,似乎每一块筋骨,都包含着无穷的力气。而且它的性情,没有马骡那样的桀傲不驯,这一点,像极了它的主人,因而特别迎合父亲的心意。父亲也有一条牛鞭子,但它形同虚设,我几乎没有看到过它真正抽在牛背上,顶多偶尔在空中打个空旋儿,鞭梢轻轻地抚过牛背。
父亲在院子的一个角落,专门为牛搭建了牛棚,宽敞明亮,通风良好。棚顶上专门安了照明的灯泡,还特地用砖和水泥沏了一个大大的牛槽。父亲每天清晨起来清扫院落时,都会专门清理牛棚,地面上如有特别潮湿的地方,父亲专门会从院外推来干燥的新土铺在上面,父亲不愿让他的牛受一丝委屈。
牛每天吃的草料,父亲和母亲都会用铡刀铡得很碎,又用筛子仔细地一遍遍地筛过,筛子中间特地安了一块吸铁石,以防有些铁片碎钉类的被牛吃进肚子里。草料倒进干净的牛槽里,父亲通常会拌上些麸子或玉米面。每隔一两年,父亲都要请给牛洗胃的专业人士,上门为牛清洗肠胃。父亲爱牛如命,他知道,无论如何,牛都不能生病,不能倒下,否则,满地的农活会让人欲哭无泪。每年冬季,像所有的农民一样,劳作一年的牛终于可以好好歇一歇,养一养膘。它在养精蓄锐,为来年新一轮的劳作做准备。
我记忆尤为深刻的是,每年春节的大年三十晚上,父亲会特地给他的牛端碗饺子,有时我们也会跟随过去,看父亲把饺子一个一个地送进牛的嘴里,全程默默地看着它吃完。作为对牛额外的犒赏,父亲做这些时,多少带着一丝庄严的仪式感,平时爱聒躁的我们,在那一时刻,也会变得格外安静,屏气凝神,空气中似乎能嗅到一丝飘渺而又神圣的气息。做为一个自小在农村长大的孩子,我特别能理解父亲对牛的深情,理解所有庄稼人对他们的牲口的那种,纯粹的深情。
牛在我们儿时的记忆里,留下了深刻的痕迹。夏天,我和小妹经常会在清晨与午后,牵着牛缰绳,去村中央的水坑边饮牛。我们会选一块相对干净的水洼处,蹲在那儿,默默注视着黄牛一口又一口地汲水,然后又牵着它,悠哉悠哉地走回来。每到盛夏,青草葳蕤遍地时,每天给牛去割草,是雷打不动的任务。我和小妹背着箩筺,钻进闷热的一人来高的玉米地里,在田垄间,寻找长势旺盛的青草,割满满一箩筺背回家,倒在牛槽里,看着带着新鲜汁液的青草被黄牛用舌头卷进嘴里,我和小妹虽然劳累,也会有说不出来的欢喜与满足,黄牛那清澈的双眸里,倒映出孩童两张红通通的脸。
有时候,我们也会把牛牵出去,去附近寻一处长满青草的空地儿,把一根拴着长长缰绳的铁橛子楔进地下,让牛自顾自地转圈吃草,我们则呼朋引伴地在附近肆意玩耍。玩尽兴后再去寻牛,通常会发现早已吃饱青草的牛,安静地卧在那儿,尾巴左一下右一下地来回甩着,驱赶着停留在它身上的蚊蝇,它在悠闲地“倒嚼儿”,有白色而又粘稠的唾液,顺着它的嘴角,缓慢地淌下来。
任何生命都会经历由盛极转至衰弱的过程,这是不可逆转的常道,在我离家外出念初中的那两年,牛慢慢地显出了老态。父亲最直观的感觉是它的力气已渐渐不胜先前了,以前有再累的活儿,稍事休息便又会精力旺盛。而现在,但凡有稍微劳累的活计,牛就步履沉重,气喘吁吁,有着明显的力不从心。长年累月日复一日的劳作,耗尽了老黄牛一生的体力,像他的主人一样呕心沥血。父亲经常会站在牛槽边,有点落寞地注视着他曾经亲密的战友,牛老了,它的动作与神态已显示出了一定程度的缓慢与疲惫,一切都透着无可挽回的颓势。那两年父亲的身体也已不太好了,元气大伤。他和他的牛,一定有着某种同病相怜的情愫,那些年的贫寒岁月以及他和老牛并肩战斗的日子,一定会让同样羸弱的父亲怀念与伤感不已。
老黄牛最后,还是被父亲卖了,虽然他也有不舍,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实际上在最后的一年里,牛已基本不干什么重活了,父亲一直在养着它,但他肯定不愿眼睁睁看着牛老死家中,所以还是决定卖了。卖牛的那天我并不在场,天气阴沉,像所有人当时低落的心情,空气中似乎还飘着若有若无的冰凉的雨丝。听小妹说,老黄牛最后被牛贩子牵走的时候,似乎已预知自己不可挽回的结局,对于它的主人,它表现出了忠仆般的恋恋不舍,竟然有两行泪水,从它那浑浊无神的眼睛里流出。父亲默坐一旁,注视着老黄牛蹒跚而去,陷入了无可名状的哀愁。
后来父亲又从牲口市场牵回来一头黄牛,但它的气力和禀性,与先前那头老黄牛已不可同日而语,与父亲之间,更是缺少那份心照不宣的默契。这更使得父亲尤其怀念他那曾经的伙伴。那头和父亲一起在农田里洒下无数辛勤的汗水、最后又用年迈之躯为父亲贡献了一笔钱财的老黄牛,那头温驯而又勤勤恳恳、鞠躬尽瘁的老黄牛。它陪伴了父亲相当一段意气风发的岁月,也见证了我们那个贫寒之家的欢笑与辛酸。如今,每当我们回忆起父亲时,忆起过往旧事,意念中总会夹杂着那头老黄牛影影绰绰的身影,它隐隐地浮现在那所农家小院,又或是辽阔的田间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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