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引子
微凉夏夜
石头城南京没有春秋，只有冬夏。疫情期间，就这么待在家里，从冬待到夏，从羽绒服穿到短袖，以前学校生活还能有缓冲，今年的春夏之交，显得尤为不真实。
然而在被毒蚊子咬了两个包以后，我周身便开始散发出风油精的味道。深吸一口气，配着大开的窗户外涌进来的夏风，泥土和青草的香气悠悠弥散，风油精的清凉也汹涌翻腾在鼻尖。
嗅觉翻搅起记忆，这些混合翻滚的气味无不提醒着我，夏天，真的来了。
气味不会骗我。随着相同的气息飘来的，还有陈年的回忆。
于是我满怀激动地把夏天大吼了出来，以为能喊出金子般美好的过往，不曾想，得到的是隔壁房间里的妈妈同样分贝的喊声，叫我别吵到邻居睡觉。
当然，其实回忆也并不需要用嗓子叫唤的吧。
1 夏初
五月份来临，自然而然地就开始想要吃冰淇淋。这个情结，还得追溯到十几年前在幼儿园无忧无虑戏耍的时候。
那时最喜欢老师往我额头上粘星星贴纸作为奖赏，红的蓝的绿的，只要一贴在额头上，就再也不想扯下来，只有等它自然脱落，我才会就此放过。
大班有了自我意识的时候，老师带我们玩了一个游戏，一个孩子到中央背对其他孩子坐着，另一个孩子站到他身后讲故事，让他猜讲故事的人，是谁。猜中了，故事终止，就有奖励。
我站在中央，就这样现编了一个松鼠和小猪的冒险故事。它们跑过草地，跨过河流，穿过森林，还有，去了哪里？
当时的我，紧张地发抖，因为就要编不下去了，那人却迟迟没有叫出我的名字。
于是小刺猬滚了出来，小鱼跳了出来，还有其他莫名其妙的动物冲了过来，当时的我害怕极了，觉得自己已经讲了一个世纪。
终于说不出任何一种动物的时候，老师喊了停。
小时候觉得的一个世纪，到底是多长，现在还是无法衡量。
我知道的，是那个人经过三年的同班相处，还不知道我是谁，但这也不重要了，我没有得到星星，于是哭着走出校门。
妈妈看我哭哭唧唧地出了校门，牵起我的手，说带我去一个好地方。
记忆复苏的时候，我已经坐在了理发店里，乱蓬蓬的小卷毛掉了一地，再一摸，头上已经没有了女孩子的柔发，只有直愣愣的男孩的尖发。我再次哭了起来，这一次是真正的哭天抢地。妈妈赶忙把我抱出此刻弥漫着奇怪气氛的理发店，一边哄一边对我讲大道理，什么夏天来了，短头发凉爽。
我不听。
现在这个男孩子一样的发型一回班，那些能记住我名字的小伙伴也得忘了我是哪个。到时候，没有人再记得我，没有人再会把秋这个名字和那个编着可爱发辫的双马尾小女孩联系起来。
我的存在感，缺失了。
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手里多出一个小布丁。
泪眼模糊地一口咬下，冰冷的雪花裹挟着冰川雕塑的航船向我驶过来，惊起滔天巨浪把我淋了个透。浑身突然溢满了清凉，所有因痛苦而麻痹的感官神经又活络起来。
于是我又咬了一口，又是一口，又是一口。
等我吃完冰棒的时候，已经忘了自己因何而哭，甚至忘了自己曾哭过。
我撒开妈妈的手，踩着跳方格的步伐，一脚一个落点，踩在撒落于地的光驳斑影上。
我想吃雪糕！上了小学的我每次到了春夏交际的时光，就这么对妈妈喊。
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是五月份剪了头发以后，再吃冰棒的。妈妈说。
于是五月一到，我便兴冲冲地拉妈妈出去，进理发店，再吃雪糕。冰凉的气息总能充盈我味蕾，甜甜的凉丝丝触感，让我尝到已过去的冬天的味道。
现在啊，不会因为要吃雪糕，就去剪发了。相比于吃，似乎还有更重要的事物要我去考虑了。比如说，我还想对我未来的白马王子说一句：
待我长发及腰，娶我可好？
嗯，你没看错，就是现在。
watermelon
2 夏中
夏天出去玩之前，一定要喷花露水的，因为蚊子似乎无处不在。
现在还是忘不掉有一包卫龙辣条被喷到花露水时那种一言难尽的味道。呕...
还有夏天来的时候，是不需要穿裤子的。对女孩子来说，碎花裙子，小短裙，连衣长裙，花花绿绿，窈窕多姿。
我以为夏天是女孩子绽放最美丽生命的季节。
夏夜微凉，没有萤火有蒲扇。这个时候回老家，一身涂满花露水地躺在蚊香气味萦绕之中的木板床上，黑漆漆的窗外不时听见蟋蟀曲儿曲儿的叫声。妈妈手摇蒲扇，为我掀起一阵阵凉风，和外婆一人一句地唠着嗑。
无非是村里哪个闺女又跟哪个小伙跑了，哪家人又添丁了。
对面老刘家生的又是个女孩，倒霉哦，都六个了。
隔壁老王家的那个儿子现在出息喽，去大城市做医生喽。
隔壁村张嫂家那个女娃娃吞农药自尽喽。
我慵懒的思绪突然一惊，瞬间清醒了过来。
“为什么？”
外婆叹气，妈妈停下了摇扇，她们异口同声对我说快睡觉。
于是我就睡起了觉，外婆和妈妈没再出声，蟋蟀的曲儿曲儿声，也渐渐听不到了。
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一个人也不见了，于是我爬上家外面的山包，顺着陡峭的山路前行。然后看见一个女孩站在山顶悬崖上，是张阿秀，那个邻村张嫂的女儿，我不记得见过她，但又觉得如此熟悉。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你还欠我一个大白兔奶糖。”
然后天上下起了大白兔奶糖雨，一颗颗地滚落在我身上，草地上。我焦急地冲她喊到：“你看啊，那么多大白兔奶糖呢。你想拿几个就拿几个！”
她再看了我一眼，突然一颗大白兔奶糖砸中了她额头，她开始流血，然后转身向前冲，掉下了悬崖。
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我已经满身大汗。突然想起小时候，那个阿秀姐曾给过我一颗牛轧糖的。
我再次哭了起来。
妈妈和外婆都被我吵醒了。
抽抽噎噎地说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是妈后来，给我讲起了阿秀姐的故事。
阿秀上学的时候喜欢一个男孩，他们在一起了，可是被发现以后，学校，父母，都不同意，她的家人终于下定决心逼她辍学，那个男生受不了各方压力，终于还是离开了她。
然后有一天，她穿上最好的一件布裙，只有两三个补丁，悄悄带上仓库里那盒农药，去到家门外一座山上，吞下了。人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就躺在草丛之间，脸上全都是水。
她死了。
于是在那个夏天，我体会到的，是死亡的彻骨寒凉。还有胳膊和腿上被蚊子咬出来的十几个包。
我意识到，不是所有的夏天，对所有女孩来说，都是热烈喷张，生命焕发的美好时光。
lying
3 夏末
再大一点，是我跟着闺蜜好友四处撒泼的时候，去游泳馆，戴着游泳圈划水，看着汀以蛙泳的姿势从此岸游到彼岸，又从彼岸游回来。
我并没有一丝羡慕，只想静静地待在我的泳圈里，或者去儿童池站着也行。
汀把我愣神发呆的表情看做是渴望，于是她大义凛然地好像奉献出什么至宝一样地跟我说，“我来教你游泳。”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泳圈就被她一提，脱离了我整个身子。
“啊！”我惊叫着，在水中翻腾着，想着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叫个鬼啊！”汀一顿大吼，盖住了我的尖叫。
我安静下来，发现水才到肩膀，我正站在池子里。长呼一口气，发现不再有生命安危的时候，我死死地抓住了岸上的扶手。
汀开始说话，你要憋一口气，潜到水下，拿手扶着岸边，慢慢浮起来。
照着她说的做以后，我发现自己竟然真的浮起来了！好像游泳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嘛。
“现在，慢慢放开手，试着靠自己的力量浮起来”我潜入水中，十分自信地松开了手，然后我发现自己在不断下沉。
一翻猛烈的扑腾之后，我终于被汀拉回了水面之上亲切的空气里。
吐了几口水的我冲天狂吼：“shit！”这水是我永远的克星。“我再也不会尝试再潜下去了。”我对汀定定地说道。
汀对我极其温柔地笑了一下，然后把游泳圈夺命连环般扣在我头上。
至今也没有学会游泳的我，还是一只快乐的旱鸭子。我一直怀揣这样乐观的想法：既然人不是生在水里，何必学会游泳呢？那些淹死的，不都是会水的吗？
学校里每年暑假前都会发下来《告家长书》，告诫家长们监督孩子们不去河里游泳，要去正规的游泳馆在家长看护下安全进行活动。
我对这信嗤之以鼻。从来都是。毕竟你不能对一个瞎眼的人警告，叫他不要去看血腥的场景。
在夏天，一空调，一蚊帐，一张床，几个西瓜，就是最幸福的事了。
4 夏的尾巴
暑期将过的时候，会吹来一阵凉风，下一场暴雨。我深深地呼吸凉风带来的露水和干草的气味，配合着室内的清爽干燥。会感到不真实，因为夏，就这么过去了。
但是，秋，真的来了。气味不会欺骗我。
我会大声喊出秋天，连带着真正金色的记忆，一并涌回。
走过一年四季，走过岁月的印痕。我希望我能“看春风不喜，看夏蝉不烦，看秋风不悲，看冬雪不叹”，但我毕竟不是“一身富贵懒觉察”的料，生来惊叹四季轮回变化，生来感慨岁月流逝不待，就是这样无可改变，无可救药的，一惊一乍的小孩。
夏林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