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一个死灵法师。对,就是你想象的那种,亵渎尸体,驱使亡灵的巫师。大多数人说我们是堕落的人,他们指责我们为了追求永恒的生命,让死者不得安宁。确实,我的同类中有这样的人。但我只有18岁,长生不老对我来说还没有任何意义。不过,现在我没时间和肤浅的普通人争辩,因为今天是我毕业考试的日子。
在连续召唤了三个骷髅战士,并让一具腐烂的尸体开口坦承自己杀害了自己的妻子后,我的老师满意地交给我一把精致的法杖。
“你真的是一个很有天赋的学生,你的法力已经远远超过了你所有的同学。”
“那么老师,我可以走了吗?”我喘着粗气问。
“别急,考试还有最后一项。”
“来吧,我准备好了。”
“不,这一项不需要你做什么,你只需要在旁边好好看着就行了。”
老师拉着我的手,用他的法杖轻轻点了一下地。我只觉得胸口被重重一锤,一阵眩晕。等我缓过劲来,发现我们已经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和老师全身罩着黑袍,戴着兜帽。周围是拥挤的人群,人们伸长脖子,饥渴地朝前探着。人群的最前面是一座高台,一个瘦弱的女子被捆在一个十字架上。一位肥胖的神父站在她前面,用戏剧般的语调高声宣布:“…以主的名义,我宣布,你们面前的女人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女巫。为了净化她可怜的灵魂,明天,她将被处以火刑。愿主怜悯。”人潮涌动,蹦出许多赞美之词,但更多的是好事者对好戏的期盼。
一个枯瘦的老人向我们走来,老师对他招招手。我们一行三人向城外走去。
看看四野无人,老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大师,求求你,救救我的女儿吧。她是一个好姑娘,绝不是什么女巫。”
“你知道该怎么做?”
“知道。”
“好的。你有十分钟时间。”
说完,老师带着我走到远处一棵老树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的心不由随之颤抖。我似乎已经明白会看到什么了。
十分钟很快过去。老人家已经变成在树上摇晃的一具死尸。老师平静地用左手在空中画出复杂的花式,口中念念有词。只听“噗”的一声,老人的尸体化成一堆粉末,只剩下衣物还保持着一个人的样子。老师取出一个瓶子,骨粉听话地飘了进去。
“你可怜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心事,老师回头问道。
“难道不应该吗?”
“不应该。”
“我知道了,老师,我们应该仇恨那些虚伪的教士。”
“也不应该。你记住,怜悯和愤怒,对于我们死灵法师来说,都是不必要的。这只是一桩交易,你情我愿,等价交换。这就是你的最后一课。来,重复一遍刚刚的咒语。”
我一脸木然,机械地重复了一遍老师的咒语。骨粉在瓶子里微微发抖,一些血红的微粒飘荡在骨粉中,仿佛恶魔的眼睛。
晚上,我们顺利地溜进城堡,咒死了看守,再复活看守的尸体,让他打开门锁,将惊讶的少女扛到我们面前,然后散成一堆白骨。老师取出三瓶牛奶,三块面包,递给少女。少女伸手接过,装着老人骨粉的瓶子突然从老人身上挣脱,飞到少女手上,摩挲着。少女吓得反手把瓶子打出去。
老师一把抓住瓶子,轻轻抚摸着它,仿佛在告慰老人的灵魂。瓶子颤抖着,最终颓然倒在老师手上。少女惊惧地跑了出去。
“哦,别忘了价格。一具成年男性的尸体,就值三瓶牛奶,三块面包。”一边走,老师一边跟我唠叨。
“那营救行动呢?”
“嗯,算送的吧。”
老师回答我的语气依然平静,可我的余光瞥到了老师颤抖的拳头。
分别的时候到了。惨白的月光像裹尸布一样令人窒息。老师拍拍我的肩膀:“你是一个很有天分的死灵法师,但是你心中却一直有放不下的东西。不过老师不担心,因为再浓郁的感情,在无尽的时间面前,最后也会变成虚无。”
我没说话,可是我知道老师错了。也许一切都会归于虚无,但噩梦不会。因为噩梦本身就是虚无。
(二)
回家的路很漫长,可我不敢睡觉。因为只要进入梦乡,我就一定会梦到那个可恶的男人——我的父亲。梦里面的场景像毒蛇一样,紧紧缠绕着我的心,我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折磨。
篝火暗了下来,我的眼皮也越来越重。不要睡,不要睡,我一遍遍地对自己念。但倦意最终战胜了一切。我又一次堕入那片黑暗:
一个高大的背影离我远去,我绝望地向他伸出手。“爸爸,别走…”一个稚嫩的童音响起,我知道那是我。“小乖,别怕。爸爸去给小乖找吃的,很快就会回来。”温柔的大手轻轻抚摸着我的额头,最后抱了一下我。可我已经记不清他的样子。
他大踏步走了出去。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我从噩梦中惊醒,篝火已经熄灭,满头大汗。周围传来凶恶的咆哮声,几双绿幽幽的眼睛围在我身边。我举起法杖,杖尖喷出一股火苗,瞬间点燃了篝火。饿狼哀嚎着四散而逃。我靠在火边,再也没有睡意。
是的,我的父亲抛弃了我。
我六岁那年,巨大的海啸吞没了我们生活的海岛。我和爸爸抱在家门口的椰子树上侥幸躲了过去。但接下来的饥荒却差点要了我的命。帝国士兵的船携带着一点补给来到岛上,可面对成群的灾民,那些东西只不过是杯水车薪。
有一天,爸爸说要出去给我找吃的,却再也没有回来。过了几天,就在我快活活饿死的时候,是隔壁的比尔叔叔带来半片面包和一杯牛奶救了我。那是他从他儿子的伙食里硬抠出来的。比尔叔叔告诉我,我爸爸跟着帝国士兵上船走了,但船没开出多远,就被巨浪吞没。他只找得到我爸爸前几天刚剪的头发,和着几件衣服一起下葬在我家门口。
我没有去祭拜他。他丢下快要饿死的女儿,一个人跟着帝国士兵出海,想为自己谋一条生路。我恨这样的爸爸。我谢过比尔叔叔,一个人出去讨生活。就在快要饿死的时候,我碰到了老师。从此,我铁了心抛弃自己的容貌和青春,拼命学习死灵法术,目的只有一个:我要亲自召唤父亲的灵魂,质问他究竟为什么要抛弃我?
(三)
盛夏的大海总是很美,一望无际的蔚蓝。时不时还有海鸥飞翔在天空。可我无心欣赏这样的美景,越是靠近家乡,就意味着越接近那个残酷的真相。
残阳如血。我跳下甲板,任由海浪打湿我的皮靴和长袍。海岛比记忆中萧瑟了很多,周围只有收网回来的渔民在疲惫地整理渔具。
我举目四望,却找不到家门口那株椰子树。我深吸一口气,掏出随身携带的小银刀,轻轻划开我的手腕,挑出几滴鲜血,甩到海里,然后念起了冗长的咒语。一条血红色的亮带在海里泛起,通向几百米外的海域。这是追踪术,它能定位死灵法师心中所想的目的地。
看来,短短十几年,大海已经吞没了我熟悉的地方。那种无家可归的感觉越发强烈了。
我只好静静地坐在沙滩上,等待退潮。我以为我早已忘了家乡的一切,但当家乡那咸湿的海风吹入我的鼻孔,过去的一切都像闪电般划过我的脑海:门前的椰子树,妈妈做的椰子汁,教我们识字的拉斐尔先生养的肥猫,还有…还有爸爸捕回来的肥美的鱼。他总喜欢站在船尾,把鱼高高举起,向海边的我炫耀。
不知不觉间,我已泪流满面。
月光洒满在沙滩上,潮水完全退去了。残留的水坑好像一片璀璨的宝石。我站起来,活动活动僵掉的双腿,向沙滩深处走去。
终于,血红色的亮带走到了尽头。我费力地用双手刨挖,没有用魔法。对爸爸的愤恨和思念同时折磨着我,远胜指甲折断的痛苦。
一块残败的方碑歪歪斜斜地插在沙地里,是的,这就是比尔叔叔为他立下的墓碑。这么多年过去了,临近真相的这一刻,我却异常平静。我轻轻敲开浅浅的沙包,几块破衣烂衫早已腐化成黑色。我凝视了几秒钟,飞快地念起咒语,语速快到我自己都不清楚我在念什么。
几缕黑色的头发飘在空中,我和它们静静地对视了几秒钟。突然,那些头发倏然飘了过来,轻轻摩挲着我的脸庞。几颗血红的微粒附着在它们身上,好像恶魔的眼睛。
我的眼泪比我反应更快,止不住地流下来。
我早该想到的。
我的父亲没有抛弃我,他只是找死灵法师做了交易。把自己变成几缕骨粉,只为给自己的女儿换来三瓶牛奶和三块面包。而我自以为是救命恩人的比尔叔叔,却贪掉了我父亲用性命换来的食物去救自己的儿子。他分给我的那半块面包和一杯牛奶,或许只是出于最后的愧疚。
我嚎啕大哭,任由父亲的头发抚慰着我的脸庞。这抚慰是这么温暖,像极了父亲告别时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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