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女儿那年六岁。我和我先生付完钢琴学费,便达成一个约定,钢琴教育由他负责。
恰好在女儿这个年龄,我先生跟随一位钢琴家庭教师学过两三年琴,虽然时间不长,也没有按照学院派的教学方法,可却完全验证了快乐教育的好处。他的心始终追随着黑白键,乃至工作后,他也始终身体力行地演绎着:艺术是为了生活服务。
每当996先生疲惫返家,便会摆出几张打印的A4琴谱,展平了,咣咣咣地弹上十几分钟,放松心情。事实上,我家名家名曲的琴谱,早已在书架上积满了灰,可他偏偏视而不见。我有时会笑他弹琴不是为了弹好,是为了弹弹,和小时候趴地下弹弹珠一样,跪着,趴着,撑着,穿着不能讲究,讲究了反倒失去了乐趣。
都说演奏者的琴艺,是音乐家们的卫士,我想他大概是认为自己不够资格做个卫士,宁愿花去十几年时间,做一个骑在牛背上的牧童,不想、也不敢用经典曲谱约束住他的身体,反倒保持了一种游牧民族的艺术气质。多年下来,我先生成功地把琴艺稳定在磕磕绊绊的童趣中。
“别人比成功,我愿比持久。”安德烈·纪德
而我的学琴之路看起来更正统,我父母专门请了音乐学院的老师教我,付了大笔学费,而且大人们并没有拿着小鞭子逼我每天练数个小时,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很早就失去了弹琴的兴趣,只剩下了几张薄薄的看起来很美的考级证书。(现在连那些纸也找不到了。)
我算有自知之明,知道以我这样的心态,是不可能带好一个琴童的。更何况,我已经承担了其他所有的育儿活动,被孩子们称为火爆辣椒,一座行走中的活火山,甚至会波及到我的写作情绪。
所以,我决定提前在钢琴前摆好一个警示牌,上面写着——”妈妈,禁止入内!”
“每次下课了,你还能顺便向老师请教一下自己练琴的问题喽。”我笑着对孩子爸爸说。我想,由他百分之百地接手一项专业教育工作,一方面能促进亲子关系,另一方面,他也能放下之前的畏惧之心,重新翻开钢琴基础音阶的练习册,岂不是一举两得?
“好,我来!” 爸爸接过军令状,留下了坚强有力地背影。
2.
最初几个月,一派祥和。每次回完课,爸爸都能收到老师满意的笑容。
和其他陪琴家长一样,下了班,爸爸总是见缝插针地喊女儿多练练琴,女儿虽然有时拖沓,可琴声不断。看着父女二人在钢琴前的剪影,我觉得,也许女儿的琴声很快就能追上她爸爸,两人齐头并进,说不定还能互相竞争一下,去挑战李斯特的大曲呢。
日复一日,我察觉到爸爸叫女儿弹琴的语气变重了:“不行啊,你这样弹就别睡觉了。”“今天弹不好,不能看动画片!””不对!节奏又错了!“
都是过来人,我知道肯定是女儿与钢琴的恋爱期过去了,越来越懒,大人要是不严格督促,这事儿就算结束了。关于练琴计划、课堂状态和老师情况,我都极少过问,彻底放权给爸爸,生怕引火上身,又摊上陪琴家长的岗位。
可正是我的熟视无睹,错过了矛盾的萌芽期。
大概上了二十多节课。有一天,爸爸带女儿回到家,女儿一推门就眼泪汪汪地扑进我怀里,哭哭啼啼地说:“妈妈,我讨厌这个钢琴老师了,她今天居然用手打钢琴!竟然打钢琴?!好老师会这么做吗?!我不练了!!”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激烈地抱怨别人,我一惊,看了看表情复杂的爸爸,知道出问题了。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乐记》
钢琴老师的拍打之音,一定是心中积累了对学生的恨铁不成钢之情,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才打到钢琴上了。
“老师让她视唱,就是照着琴谱唱出来,她不唱。”爸爸说。
“我就不唱,为什么要唱!”女儿继续哭诉。
“这不是为了你的节奏能对吗?”
“我节奏不对,她也不能打琴啊!”
“老师急了呗,都这么多节课了……”
“打琴的,能叫老师吗?”“我就不想唱!”
什么?这个问题,已经出现好多节课了?要知道,女儿正在同一家音乐机构和另一位老师学习声乐,唱功和节奏总是老师口中的天赋孩子,怎么能在这两点上栽跟头呢?我觉得难以置信。
爸爸叹口气,说不出来什么。
我问他:“那你和老师说什么了?”
“我没说什么,就说,回来我再和她聊聊,视唱嘛,有什么难的。”
到了晚上,女儿不再提这件事了,可她趴到书桌上,奋笔疾书,写了一大篇字。才上了一年小学的小孩,写出来的内容就是天书,错别字、拼音和简笔画拼凑在一起,可愤慨之情让这张纸看起来有点“迎战书”的意思,让我哭笑不得。
我再也没法将这场风波置之度外了。
3
女儿的钢琴老师三十岁出头,喜欢穿紧腿裤配小皮靴,时尚短发,染成鲜亮的黄橙色,看起来活力四射。我心里是很喜欢她的,因为她不扭捏,没有钢琴女老师常见的清高,说起话来,声调抑扬顿挫的很有意思。我对她的最后印象仍旧停留在某一次,她亲切地唤我家女儿的小名,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说:“小可爱,好几天没见到你,我都想你了!"
我很少陪女儿上钢琴课。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小琴房的天色就沉下去了。
(以下是通过女儿的转述,我想象出来的对话。)
“唱出来!”
两人沉默。
“你跟着我一起唱。”
女儿继续沉默,老师摊开双手,瞪大眼睛,感觉到了一个小屁孩的挑衅。
“视唱有什么难的?你不是会唱歌吗?”
女儿直视键盘,面无表情,隔着口罩说:“不想唱。”
“能不能把口罩摘了啊!在琴房,戴着口罩干什么?”
“……不摘。”
“好吧,你回家练,下节课要唱出来!”
我相信,老师一次又一次把女儿在课堂上的表现传达给了爸爸,而爸爸也是一次又一次答应老师:“对,好,我会回去督促她的。”
面对老师的课后“建议”,爸爸其实有点懵圈,他几乎是放弃了在现场,面对面,第一时间为孩子发声。我先生性格温和,不解释,不多调和,只是应和下来,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标准家长语录:我回去多督促督促她。
然而,我从来没有听女儿在家里视唱过。
我能听见的,是爸爸蹲守在琴房,盯着她一节节地调整节奏,是时不时地爆发出一两句警告语。
当时我就觉得奇怪:节奏错了,为什么不用节拍器呢?可我还是没有多插嘴,没有提出我的疑问。
现在想起来,当时我的做法是大错特错,家庭中的子女教育和公司管理的规律一样,如果无视跨部门合作,而只依靠简单的职责分工,那么站在孤岛上的第一人,就是孩子。
4
反正,女儿是横下一条心。
在琴房上课时,辫子不再扎起来了,乌黑长发从两侧垂下来,遮住脸颊。她从始至终都带着口罩,从而形成了一个惨白的三角形额头,一双眼睛刻意冷漠,无论老师怎么让她唱,她都不出声。她这是巴不得把老师惹怒,把她赶出教室啊!
倔强的孩子,就像一颗深水炸弹,只有父母最了解,他们始终积蓄着向上爆炸的力量。同时,钢琴老师的一天又很辛苦,排满了6、7节小课,哪里有心情去安抚一个不开口的初学者。
于是节奏问题没有解决,又转到视唱问题了。既然女儿能在声乐课上表现的有声有色,为什么就不能在钢琴课上唱出“哆唻咪”呢?老师不理解。爸爸更不理解。
老师——为什么孩子不唱?还这么没礼貌!
学生——为什么一定要唱?还总是没完没了!
一强一弱,一明一暗的两个疑问从一大一小的女人口中提出来,聚集在中间人——大好人——爸爸的耳朵里,他直接将问题消声了,只留下一个生硬的命令:“多练习!”
最后,等来的是老师拍案而起,一巴掌打上了钢琴。
5
“问题不在于视唱,而在于节奏啊!”听完各种细枝末节,我有点为孩子感到愤愤不平。
爸爸告诉我,其实钢琴老师认为,节拍器容易让初学者紧张,而用视唱引导节奏,即又简单又轻松。难道是节拍器”啪啪啪“的声响,像权威下的鞭子?
回忆起我小时候,节拍器从来没有让我感到紧张过。我压根没把它当回事,我想听它的指挥时,就跟着它,紧跟着它,跟不上时就任性几小节,我不想跟了,就关了它,一个机器而已。
当天练琴时,我就给女儿打开节拍器。接下来的一堂课,她立刻得到了老师的肯定,说弹得非常好!我告诉老师,她用节拍器并不紧张,如果上课时节奏不对,可是试试节拍器。老师表情错愕,从此再也没有提过视唱的事。
我和老师交谈时,女儿仍旧低着头,还是那股冷漠的眼神。我呢,只能略带遗憾,郑重地感谢老师,满脸堆笑。
只是我的努力,为时已晚,几方人马的裂痕已经让琴键数量翻了倍,很难再愈合。
6
爸爸为此非常自责,觉得女儿对钢琴的抵触,有他的责任。可要说能够重来一遍,他依旧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老师提出的“建议”,毕竟他是真的以为节拍器不好用。每位老师有各自的教学习惯,家长在没有太多经验的前提下,那会主动提“建议”给老师呢。
视唱风波渐停,可女儿对于老师拍打琴键的一幕,始终耿耿于怀,乃至上课如上战场。不得已,我停止了钢琴课。敏感的女儿好像从一种压抑的情绪中解脱出来似的,紧紧抱着我,说谢谢妈妈。
那之后,女儿也没有再碰钢琴,第一段音乐启蒙就这样草草收场了。
或许这就是教育过程中的巴别塔——几方人马联合起来,斥资兴建了通往艺术殿堂的高塔,可为了阻止人类的计划,上天让不同身份、不同年龄的人固守着自己的语言,在隔阂中留下繁忙的背影,忙到无心寻找一门能够充分沟通的语言。
直到两年后,沁人心脾的笛声出现时,我竟然产生一种异样的心情,有点老来得子的窃喜——这一次,可得珍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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