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仅剩的一盘肉了,可是在最后一颗炸弹炸到后院的时候,他们不得不离开,然后抱头埋在屋外那个小坑洞里;看着那锅肉混合着碎弹,和整个院子一起变成了废墟。
烟尘是香的,至少在之后的几年里,肉的味道他都没再闻到过。
都来不及带些什么,屋内已经开始燃烧,俩人只好在雾气退去后的院子里扫了个遍,捂着鼻子弯腰看看有没有值钱的东西被炸出来,最后收获了一枚原本是银色的黑镯子和婆婆的牌位。
慌乱间的女人鞋子只剩下一只,她一拐一拐拉起还蹲在地上寻找的儿子,他们得离开了,离开后就不会再回来。
沿路还有几间靠近草坡下的民房,被大树群遮蔽,很幸运没有受到刚刚那波袭击,但房子里的人大都早在几天前就撤出了,几处草地也正在被燃烧。
他在屋外等着,她则进去收拢几件保暖衣裳和鞋袜;至于吃的,怕是一点不剩,只得边走边想办法了。
几百公尺外的路口,他们遇到了男人的上半身。
女人让儿子面对石壁站着,自己四处搜寻,五分钟后她拎回了一只鞋;又过了十分钟左右才在一棵不起眼的树下水沟里,找到男人的下半身。
女人嘱咐频频想回头的儿子,等她说可以后才能够把身子转过来。
手脚并用地挖了个坑,女人先把男人的上半身连踢带拖给拖进坑里,顾不了那些血渍和肠肉都拉在地上成了污泞;拉扯间她感觉男人的手指仍在活动,指尖在女人的掌间抠弄,似是交办后事,似是心有不甘。
等到下半身跟着上半身一起重叠在土坑里后,她拔下男人戴在手上的手表,先用一些沙土掩盖身形,随后叫上了石壁边偷窥的他一起埋填。
俩人跪在地上一把土一把土往坑子里推,感觉还埋得不够深,女人站起来用手臂抹了下鼻间有些犹豫。
“你那得烧!用埋的不行!炸弹咻一下哗啦又给炸飞喽!”一位半边脸几乎已经毁去的老人,单手拿着一破麻布袋;在他边走路的时候麻袋里的一些野果从破洞里掉出来,他没有察觉,驼着背对正在埋填的母子指点,小拇指往下拗折出一种不自然的弯曲。
女人频频对老人点头,捂住旁边儿子还在往坑里推土的手。
老人把手放在额上遮住艳阳还有四处飞来的烟雾,一边咳嗽一边捡起地上几条枯枝,往上坡又走了两家房屋,回来时树枝已被点燃。
女人忙走过去接过树枝,示意儿子把填上的土给拨开,把树枝混着枯叶一并丢进坑里,之后揽过儿子站到树下,一起看着男人被燃起的火苗掩埋。
老人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后,叹了口气拧揣着破漏布包,一步一步往斜坡下走。
“叔,请问安守营往哪儿走呀?”女人一手给儿子挡住逆风吹来的烟灰,一边朝老人问道。
“这下去再过两个最大路口,左拐直走个一天多就能看到牌子啦,我也得去找我孙女喽!”老者没有回头,一边走一边挥着蜡黄的手答话。
女人原本想要跟上去替他拾起掉落的果子,走了两步又回头看看儿子;最后她等老人走远后,才向前逐一把它们捡起来,用衣服随意擦了两下,自己先吃了一个,其余的全塞到儿子手中。
伫在火堆边等着火光慢慢熄灭,脸庞被烟火熏得通红,俩人睁大着眼睛去感受男人散发出来的最后一点温度,并从眼眶中努力承接这种发烫的烧灼。
只是这个火堆和周边零散的几个火堆并没有什么不同,至少在沿路两侧不断尖叫奔逃的人们眼里,它们就只是一团即将成渣的热苗子。
那些人有的带着伤、有的带着恐慌、有的空着手,也许还带着希望;同样的是他们现在都只是想先避开这些火场。
在火苗子都灭成零星之后,女人拍了拍他还在抽动的肩膀,儿子抬手抹眼之际从手里掉落了两颗果实,正想弯身去捡,一颗炮弹又炸在不远处的路中央。
女人捂住他的耳朵,俩人俯身蹲下,他想顺势去捡果实,刚伸出没多久的手臂啪一下被什么东西打个正着,那是一截不自然弯曲的小拇指。
此时后方再度抛下一丛炸开的花火,沿路的人有的跳到沟里躲藏、有的跑进尚未被波及的民房、有的小孩或老人没避过攻击,被硝烟追上。
女人拖着他要找颗大树掩避,但大树也是摇摇晃晃,许多枯椊叶子被震了下来,弄得女人更看不清眼前的路线,直到一双大手环抱住他俩。
她只顾护着儿子把身子埋低,看不到后方护住俩人的那个身体,他们紧紧闭上眼睛,被动等待下一次的攻击会不会轮到自己。
等到耳中的嗡鸣跟眼前的烟雾开始淡去之后,那双大手才松开;进入女人低垂视线的是边缘已经蹭到破口的布鞋,破布鞋走到那截断指处,用脚尖把断指轻轻推入男人近乎熄灭的火堆里;最后把散落的果实捡起来,拿到俩人面前。
女人这才看到这双大手的主人,是常常在几个村口间游晃的哑巴丁,也有人会叫他癞痢丁,他的眼睛很小,即使不笑,看起来也就一条缝细的宽度。
哑巴丁从周围刨了土,把零星的男人和断指碎片埋了个干净,回头手叉腰看着母子;随后从身上这件不合身的外套里取出了一颗焦黑的馒头,自己拨下一小口,其余的递给女人。
“你知道安守营吗?”女人接过馒头,把外层焦黑和沾上尘土的外皮撕下来放进嘴里,剩下的递给了儿子。
哑巴丁很用力地点点头,指指自己,再指向东北边的方向,然后手势向着仨人绕了一圈,两根手指在掌心走向要去的地方。
“你能带我们去吗?”女人拉着在吃馒头的儿子站起身来,她拍拍儿子脚上的污泥,兒子的双脚隐约在发抖,站得不太稳,轻轻一拍他就向后倒,她赶忙一手扶住他的手臂,顺道清干净他满是落灰的头发。
哑巴丁又一次用力地点头,捡起女人放在地上用花布对摺成的袋子,里面有婆婆的牌位、发黑的银镯子、还有几件从平房里捎出来的保暖衣服跟鞋子、以及两个空的塑料瓶子。
女人没有阻止他翻看,就跟儿子站在一旁等待。
哑巴丁把瓶子拿出来,走到水沟较上游、没有血水的地方,把两个空瓶子都装满水,再放回布袋里,回到母子俩身边;然后伊伊呀呀指着同一个方向,示意可以离开。
女人拿过哑巴丁手上的布包,从包里翻出一双还算完好的鞋,那是本想着遇到男人时可以给他穿的。
“换上吧,这个好走,接下来的路也不知道会怎么样。”她拿着鞋比量了一下哑巴丁的脚。
哑巴丁接过鞋子上下看了一遍,随后脱下自己的鞋子,把手上的鞋套进脚里,两脚在地上蹬弄几下,女人也蹲下按了按鞋尖,还算是合适。
为了躲避每个小时都在突袭的炮弹,仨人绕进草丛里,宁可晚一点到达目的地,也不能在大路上冒险。
只是草丛里有时会遇到一些比大路上更残忍的光景,那些属于暗处的、不是炮弹下造成的被害者尸体;那些有关落单女人的、有关一见光就被抛下的婴儿的、有关斗殴抢夺的、有关拿利器自刎或是挂树上的,都在大路旁的野间小道上随时进行。
哑巴丁对这一带的路线还算熟悉,其实他并不是没有过家庭,只是在某一次意外来临的时候,他的老婆和儿子、包括他的舌头都一起被上帝带走。
当时的小女儿下落不明,于是他每天都在几个村口间到处找寻,只想找到类似小女儿的身影。
这是女人之前从男人口中听来的,关于哑巴丁的故事。
哑巴丁沿路在几具尸体的衣服内侧翻找东西,一旦翻到了一些可饱腹的食物就会先拿给孩子、下一次得到的就给女人、再下一次再给孩子。
他用身体挡住女人和小孩的视线,在尸体上东翻西找身上可吃可用的东西,临走前再用草堆把尸体的脸部盖起来,最后合起手掌为躺在地上的人哑语几句。
天色慢慢沉下来后,只有远处几丛火堆还在忽明忽暗,而所有人依旧继续在逃命,除了时不时的尖叫和怒吼,还有上空几架飞过的巡逻机轰鸣,他们没有再遇到与先前类似的袭击。
仨人找到了一个能供隐藏的小壕沟,看样子已是好几天前被人工挖过的,里面有条残肢,切口很是完整,旁边还有一些医疗用的针筒和泛黑的砂布,也许是哪个士兵的小腿来不及带走。
“我们要在这里过夜吗?不是连夜赶路会比较好吗?”女人弯腰张罗儿子找一区比较干净的土块坐下,一边抬头问哑巴丁。
哑巴丁挥挥手,指着安守营的方向,再比出了一个瞄准的手势,然后双手举到头上,做出了一个屋顶的样子。
“你是说…那方向有人站哨吗?还是在突击?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女人不解地问。
哑巴丁耸耸肩,摇晃着脑袋,在她儿子身边也坐了下来。
女人大概是仨人里最后一个睡着的,不知道几点的时候,地面又传来几波震动。哑巴丁在震动中醒来,从布包拿出一个已经空掉的瓶子到附近水沟里装水,再到周围转了一圈,确定没有什么威胁之后回来继续睡;一直到天亮时几人被濠沟上的稀疏声吵醒。
在她们所处的濠沟上方有一个打着赤膊的男孩,动作似乎是正要偷偷爬下沟里。他的脸很黑,正确看不出几岁,动作还有些娘气。
男孩很瘦,穿着一条快要垂下腹部的墨绿色宽袴裤;两边口袋鼓鼓的,象是装了很多东西。
一看惊动到了沟里的人,男孩慌忙挥舞手上的短柄刀,每挥舞一次他裤子都被口袋里的东西垂得更低,可是他不在意。
“把你们身上有的东西全都给我!”
女人的儿子睡眼惺松坐起来揉揉眼睛,看着男孩的目光满是不解,他又转头看向母亲。
“你几天没吃东西了?你是个孩子吧?”女人看了眼哑巴丁,又从脚到头打量了站在他们上方的男孩。
“囉嗦什么!我已经十六岁了,你家这才是个孩子,你们要是不把东西给我,我就让他死!”男孩继续挥耍手里的刀,还差一点点站不稳,往沟里滑了半步。
“你想要什么东西?”女人问,一边拿起布包想要看看包里还有些什么剩余。
“全部,你们全部的东西!”男孩说完便跳下濠沟,他一点也不畏惧底下看起来比他更有力的哑巴丁,直直朝女人冲去。
哑巴丁就坐在女人的斜对面,在男孩跳下来的时候一把抓住男孩的手,男孩被他拉一下转过身要把哑巴丁踹开,但脚才抬起来就滑溜一下摔倒在地。
哑巴丁上前要按住他拿刀的手,男孩看似瘦弱,力气却还是很大,他抓着刀和哑巴丁扭打在一起,两人在地上滚了几圈。
男孩蹬着双腿朝哑巴丁猛踢,裤子都已经掉了一半,拉扯里面的内裤露出侧边大半个屁股,口袋里也掉出一些零钱和首饰。
女人没有上前帮忙,只是捂着儿子的眼睛,又往俩人远一点的地方挪了位子。
男孩的嘶吼和哑巴丁的呼喝声在母子移动的过程间突然安静下来,女人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想到要回头看。
原本被压在地上蹬腿的男孩已经没再反抗,哑巴丁喘着粗气从他身上跨起身,坐回刚开始的位子,接着女人就看到了插在男孩下腹部的那把刀。
天几乎已经大亮,哑巴丁拿出布包里的水灌了大半瓶,站起来把男孩口袋里掉出来的硬币和首饰都捡起来,又探手进他的口袋里掏弄,随后翻出一张已经皱掉的相片。
相片的正中央坐着一个笑得很慈祥的老先生,脸上没有污渍的男孩则站在他正后方,表情同他刚才一样严肃僵硬,很是正经;猜测站在男孩左右两侧的,应该是他的父母亲。
哑巴丁把照片塞回男孩的口袋里,其余硬币和首饰都一起放进布袋中,他拨了些土堆盖住男孩的脸,同样合掌对他无声低喃。
接着他对着母子打了个手势,示意起程。
女人抹了抹眼睛,在哑巴丁爬上濠沟扫视了下环境后,她接着把儿子也推上了濠沟,然后在哑巴丁的帮助下自己抓着泥巴和杂草爬到上面,仨人继续赶路。
“应该今天就可以到了吧?”不知道过了几个小时,瓶子里的水也空了好几回,他们在路上捡了一个大一点的水壶,把其中一个瓶子换掉,这样能够装比较多的水,也就不用沿途一直找水了。
哑巴丁点点头,抬手指指地上,又指指前方,接着对女人伸出三根手指。
“三十分钟?”哑巴丁摇头。
“三小时?”哑巴丁点头。
她们继续走,三小时的话,按照阳光前进的方向,大概已经快要入夜了吧,如果天黑前她们没把握能走进安守营,那就得在靠近前给自己先找个安身的地方才行。
很幸运的是他们发现了一只断翅的鸟,鸟不算小,应该是只落单的候鸟,它在草丛里拍翅的动静把他们吸引了过去。
哑巴丁上前把小鸟小心翼翼地捧起来,右手大拇指轻压住它的眼睛,左手再大力扭转小鸟的身体,翅膀不再震动,静静摊在他手掌心。
也许是早已习惯离家的生活,在处理这类飞禽时哑巴丁也是非常顺手,二十分钟后他们都有了些久违的饱腹感。
那几个持枪的士兵是在她儿子吸吮大拇指上的残汁时出现的。
靠近时几人都没有发现动静,哑巴丁也没有。
其中一个肩膀很宽的男人直直冲过来,拉住女人的头发就向后扯,女人尖叫着伸手抓紧攀在头发上的手指,想把它们掰开;双脚也死命勾住泥地上哪怕一株小草都可以;可是她的身体仍然在被拖动,眼前只看得到即将暗沉下来的天空、还有同那些乌云一起被搅拌翻滚的的烟硝。
哑巴丁在被枪拖狠砸了一下倒在原地,一个高个子的年轻士兵拿着枪对准他的太阳穴,示意他不准再有动作。
哑巴丁看着女人被越拖越远,而眼前的年轻士兵也不时回头看了眼女人被拖走的方向,一时没注意哑他的动静。
他手里的枪猝不及妨被地上的人一把揣走,哑巴丁用力把枪管砸在士兵眼窝上、头骨上、喉咙上,很多下,直到他想起女人还在远处等待救援。
他回头把女人的儿子推到一棵大树下,按着他的肩膀让他蹲下,最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知道了,求你救救我妈妈。”这是他这两天头次和哑巴丁说话。
哑巴丁其实不懂得开枪,但他刚也算是用枪杀了一个人,只是用法不同罢了。他拿着枪朝远处跑去,让大树下的他蹲在原地。
可能是过了十分钟,儿子听到三声枪响,对方刚好剩三个人,哑巴丁赢了,他想。
可能是又过了二十分钟,衣不蔽体的女人从远处走了回来,她两只鞋子都不见了,脚指头还在流血,每走过一步,都把踩过的小草贴上一个红印。
女人走过来拿起士兵腰带上的水壶,往自己的脚背上浇水,儿子翻了一下布袋,没有再找到多的鞋子。
他把鞋袋一条一条从原本的洞穿开,两只小手想用力扒开士兵脚上的鞋子,身体后仰发力,双脚在地上使劲地蹭,但鞋子还是纹丝不动。
她按住儿子的手,指甲缝里还崁着前不久扒过泥土的污渍,中指的指甲也从中间断开,一条血痕平裂在中央。
她用一双红通通的眼睛盯着他看,随后摇了摇头。
儿子放开士兵的脚,拿出水瓶递给女人,女人抬手抺掉儿子额头上黏着的汗,没有接过他递来的水。
她先站起来后,把儿子也拉了起来,月亮已经出来,快要取代夕阳。
俩人继续拖着步伐往安守营的方向移动,暮色替她掩盖住了身体内侧不断滴落在草丛上的凌虐。
“妈,叔叔呢?”他抬头看着女人,轻轻晃动那只已经失去温度的手。
女人重捏下儿子的手心,没有答话,只是向着眼前找寻方向,不顾脚底踩过的弹片和散枝裂叶。
入夜后他们已经看得到几百公尺外那间亮着灯光的目的地,可也看到离他们更近的地方,有几个同刚才穿着一样的士兵在来回悠晃,找寻附近零散的可玩性目标。
对他们来说,这些深夜里往这投靠的百姓简直就是自投罗网。
女人拉着儿子退到了暗处,左看右看再没找到什么可供掩避的地方,她看向来时的方向;最后和儿子伏着身体,轻声回到先前路过的那颗高壮大树。
女人抬头看了一下高度,从布袋里拿出一件衣服,撕下两条袖子绕绑在儿子双手手心,减少粗裂的树皮给儿子带来的伤害,也同时增加摩擦力。
她对儿子指了指树上,让儿子从最靠近下方的树枝上拉着攀爬而上。
他一开始不知道怎么下手,手脚一起抱着树干,想用整个身体的力量直接往上攀爬,但脚却没有着力点。
最后她拿出一件男人的衣服,踮着脚勾住最靠近下方的树枝,他再跳起来抓住衣服借力,把脚横靠在树干往上挪步,最后他成功到了大树上方,大丛树叶也遮挡住了那些人视线的方向。
“妈妈,快上来呀!”到了树上的儿子对着树下的妈妈轻声喊道。
女人看看他,又看看那些士兵落脚的地方,没有回应儿子;她就背靠在儿子看得到、但那些士兵看不到的树下,给儿子轻轻哼着小时候在床上常哼的歌,用手给大腿打拍子;不知道唱了多少首曲子,直到俩人都没有再出声音。
一整晚除了已经习惯的震荡和树叶掉落的声音之外,都没有再发生什么事情。
天色接近大亮的时候女人才让儿子从树上下来,给他喝了些水,紧牵着他继续前进;那些士兵已经离开那里,看来白天他们还有别的任务要进行。
俩人逐渐靠近安守营的位置,并在那里遇到了排查的大卡车。
“小弟弟,你是本地人吗?”一个留着烙腮胡的中年男人从车上跳下来。
他抬头看了女人一眼,对中年男人轻轻点了下头。
“靓子,你下来,你有玩伴儿了!”中年男人从车里招呼出一个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小女孩。
一个干瘦的小女孩从大卡车上小心翼翼地探头出来,中年男人把她抱下车子。
女孩长得不算太可爱,比男孩看起来更显干瘦;脑后的马尾辫歪斜在一边,另一边还有几撮没有被扎进的落发。她的头发看起来很少、很细,发量甚至和垂落在额头上的软毛差不多稀梳。
她上身就穿着一件枣红色长裤,裤腰直接拉到了胸口,外头再用一件过大的罩衫罩住;脖子上绑着一条咖啡色的绳子,绳子的两端用个塑胶口子固定,看起来像是鞋袋;一个凌乱的结绳就垂在她的胸口,像是死结,又像是绑不平均的蝴蝶结。
女孩并不怕生,冲着男孩裂出一口没有门牙的小嘴,眼睛眯得比缝还缝。 看到眼前这个有些滑稽、又莫名有些熟悉的小女孩,男孩也不禁露出了笑容。
俩人就这样对望着笑,越笑越开心,然后牵着对方的手弯在地上乐得东倒西歪。
“靓子,带他进去登记一下,以后他给你罩了呀,你不要再一直跟着我了,多危险!”中年男人看到这幕也笑了。
靓子牵起男孩的手,跳跃着要往安守营门口的幕帘走去,男孩这才想到什么。
他回头看向女人,女人也是缓步跟在他们身后,她摆手示意男孩继续走,男孩才跟着靓子的步伐一路跳进帘子后面的另外一个世界中。
这里原本是一个非常大的活动中心,是连结几个村里跟城里的重要枢纽,但凡两边要一起举办什么大型活动,就会在这里举办,总共有三层楼。
进来的两边有几个很大的帐篷,每个帐篷的入口是打开的,好多人正挤在入口前排队,手里都拿着一个固定字样的塑料袋子。
“你叫什么名字?”靓子问男孩。
“我叫小宾,你叫靓子吧?”小宾说。
“嗯,我叫靓子!那个帐篷是发食物的地方,以后每天两次,可以来这边领食物,你就不用怕没有吃的!那边那个帐篷,黄色的那个,是可以去领生活用品的;就是有棉被、衣服、还有一些装东西的器具,哦对,等下登记完我们要过先去拿食物袋!就是领食物的时候要带的那个袋子,喏!就那些人手上拿的那个。“靓子用小手指着那些帐篷手舞足蹈地对小宾说道。
接着她带小宾来到左手边的登记处,那是一间很小的办公室,里面有小宾先前见都没见过的计算机、书柜还有事务用品。
女人一直跟在小宾身后,看着他们申请完所有步骤,然后靓子就带着小宾去领今天的第一餐。
“我之前都跟着阿良叔叔巡逻,他去哪都会带着我,可是现在外面越来越乱了,那些人从城市开始往乡下的地方转移!也还好你来了,终于有人陪我了!以后我们就一起待在这里吧!”靓子带着小宾来到她平日休息的地方。
左右两边都挤满了人,小宾勉强给女人挪出了一个位子,领了些食物放在女人前面,女人对着他笑,用下巴指了指靓子,示意他们聊;她没有拿起食物。
“你那布袋里,有自己的衣服吗?”靓子歪头看了眼女人的方向,问小宾。
“有一件差不多我可以穿的,是从路边一个人身上借来的。”小宾用着狠劲咬着干瘪瘪的面包回答靓子。
“那我再去帮你领衣服吧,我身上这件其实挺好的,活动很方便,是阿良叔叔帮我领的!”靓子把下巴抬高,骄傲地说道。
安守营的门口陆续会进来几个把大包东西顶在头上搬运的男人女人,或是把废弃物和垃圾往外运的人也有;有一个看起来已经挺有年纪的老人,正拿着一个不知接口在哪的水管,往一个洞里插进去对外排着废水,他让小宾想起了那个刚出村子就见到的老者。
分发日用品的帐篷门口传来一对男女的吼叫声,看起来是女人硬插了队,让后面那个壮汉不高兴了,他对着眼前的女人指指点点,两人越吵越大声,最后女人还动了手,男人也忍不住正要还手,被帐篷里走出来的人制止住了,靓子说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再怎么样,也都比外面好呀,你说是不是?”靓子抓了一把豆子吃进嘴里,从手缝中掉下一颗,她又捡起来把它塞进去。
“我昨天跟阿良叔叔出去的时候,看到好几个男的在对一个女的做那种事,就是那种会生小孩的事情。可是在这边就比较少发生,这边顶多大人会打架而已!”靓子随意一说,对这种事好像已经见怪不怪。
小宾看向母亲,女人只是低着头,好像没有听到他们刚说了什么,身前的食物也早被她另一侧的那个人给取走了。
一整天下来小宾糊里糊涂听着靓子说了一堆,说着安守营里面的事情,也说着安守营外面的事情。
一直到入夜,安守营从天黑之后没多久就熄了灯,只留下二楼几间办公室,还有布帘门外的灯光。
小宾躺下后就闻到后方公共厕所传出的酸味;安守营一天就对外排放一次废料,营里的水也是有限制的,所以排泄物就得靠人工一桶一桶拿去外面排倒。
熄灯后还是会有人陆续进去上厕所,不时从里面传来唏哩哗啦的水流还有大力咳嗽的声音。
最靠近里层的地方有个婴儿哭了,一开始只是小小伊呀声,后来开始大哭,一个男人的安慰声也响了起来,不过丝毫没起到作用;反而把其余几个角落的婴儿都弄哭了。
整个空间瞬间传来婴儿高高低低的哭闹,混着原本已熟睡的男人咒骂、还有妈妈们的轻语安慰;大约一个小时左右才渐渐平静下来,只剩下轻弄塑料袋的杂音和此起彼落的打呼声,以及布幕外面守营者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睡着的,周围的嘈杂把小宾唤醒,他起床的时候女人还坐在身边,他坐起来看着头上顶个大包包的男女又开始从外面运送物资进来,他没看到靓子,就坐在原处等了一会儿。
没多久靓子嘴里咬着个面包,手里甩着个塑料袋又用跳跃的步伐朝小宾这过来。
“欸,你醒啦!我早起了一小时给你去排队拿早餐去啦!我们今天去上面吃吧!”靓子把手里的塑料袋递给小宾。
“上面?”小宾打开袋子,里面东西不多,只有一人的份量,他把口粮拿出来拨了一半递给女人,女人接了过来,轻抚儿子的头。
小宾和靓子来到三楼,这里没什么人,有一间小教堂,另外还有一间布置得像灵堂的地方,桌上摆满了很多照片还有各式各样的小东西,包括衣服、眼镜、皮带什么的都有,有位阿婆正跪在地上合掌。
“啊!你等我一下!”小宾像想起了什么,回身跑下一楼女人所在的地方,从女人身边的布袋里取出奶奶的牌位和爸爸的手表,再喘着气跑到三楼。
“这是我爸爸跟我奶奶的,也可以放在这里吗?”小宾问靓子。
“可以呀,只要有信念物都可以放。这里是给大家纪念亲人的地方!”靓子说。
小宾把奶奶的牌位找了一个位子放好,爸爸的手表就安在旁边,接着退到阿婆身后学着她跪在地上合掌。
“好了!走吧!”几分钟后小宾牵起靓子的手说。
“嗯!”靓子高兴坏了,拉着小宾往通向屋顶的楼梯上奔跑。
俩人来到安守营的露台上,这里算是晒衣场,在天气好的时候,一些棉被和衣裤会被拿上来曝晒;但大部份人还是习惯就找个地方平摊在一楼,所以一楼除了汗水和排泄物的味道之外,也不时会传来棉物潮湿的酸涩气味。
靓子拉着小宾坐在已经废弃的水塔边上,这里可以看到一半的城镇,还有一半的农村,远方交会的地方是一条很大的十字路口,原本是保健所的建筑,现在已经被炸掉了一半,还不时从屋里往外冒烟。
“你的家人呢?”小宾知道不问家人是这里的默契,但他还是忍不住好奇心,他想着那么开朗的靓子应该不会太在意。
“我原本有一个爸爸、一个妈妈、一个弟弟,可是后来没有了,我是一个人逃出来的!”靓子把手里刚没吃完的面包,又拿起来啃。
“你家也被炸了?”小宾小心地问。
“不是被炸的,就有一天有好几个人闯进家里来了,我看到的时候弟弟跟妈妈已经不会动了;他们正要切掉爸爸的舌头,我刚从外面玩回来,才跑到院子里,听到声音就从旁边的窗户往里看,爸爸比手势要我跑,我就跑了!”靓子嘴里塞满面包,边说边从嘴里掉下一些屑屑,她伸出舌头去舔。
“那你跑走,在外面没遇到坏人吗?”小宾听完流了身冷汗,盯着手里的口粮也没了胃口。
“我一下子就遇到了阿良叔叔,阿良叔叔看我一个人就带着我,那时还有其它人,有王叔叔、小志叔叔、张伯伯。他们把我藏在车子里面,带我过来这里,然后他们又去出任务,再下一次看到的时候,就只剩下阿良叔叔了,阿良叔叔看我一个人可怜,如果没要去太远的地方常常也会带着我的!阿良叔叔最好了!”靓子很容易被话题带着走,兴奋地说着一件好像去郊游似的事情。
“你全名叫什么?”小宾想转移一下话题。
“我叫丁晓靓!阿良叔叔都叫我靓子,靓子好听!”靓子转头看着小宾笑道。
原来他一直觉得熟悉,是因为她有一双跟她爸爸长得很像的眯眯眼睛。
后来他们没有再继续说这个话题,只是看着各处的硝烟四起,然后在有飞机经过的时候试图找地方躲避,但这里始终没有被攻击。
“小志叔叔说这是一种协议,只要平民进来到这里,他们就不会再继续攻击了!”靓子解释道。
也难怪那些士兵喜欢在晚上守在这附近了,原来这对他们来说就像一种游戏。
小宾从这里看下去,远处四散逃跑的平民就像小时候被他玩弄的小蚂蚁,他一手指就能把它们捏死,但还是宁愿看着它们逃命的样子,等玩得差不多了,再一盆水浇下去,人命跟蚂蚁的命其实是没有什么分别的。
“我们走吧!看阿良叔叔回来了没有!他有时都会带好东西回来给我!这次肯定也有带你的!”靓子站起来拍拍屁股,对着小宾伸出干巴巴的小手。
俩小孩蹦蹦跳跳地跳下楼,经过二楼的医护室,刚才上楼的时候这间的门还是关上的,现在门被开了一半。
小宾看到半掩的门内放着好几张病床;几乎每张床上都躺着人,有人身上綑满纱布、有人蜷在床上呻吟翻滚、还有人脸上已经盖布,正被抬离病床;连床单都来不及换,原本坐在一边脸色苍白的女人,扶着隆起的肚子又躺了上去。
“走吧!别看啦!也不要太靠近的,有些人有传染病的,是阿良叔叔说的!”靓子在一旁催促,嘴角还满是面包屑屑。
“阿良叔叔,你回来了!”他们一下楼就看到了扛着大水泥袋正要走进帐篷的阿良叔叔,靓子松开小宾的手快跑到阿良叔叔身边。
小宾看到还在原地朝他看来的母亲,冲她笑了笑,母亲也笑了。
“小宾,这给你,我们一人一个,是阿良叔叔在路边给我们挖的!”很快靓子小手上又抓了两块红薯,弹着小脚朝小宾这边跑回来。
“我想要给我妈妈也拿一个,可以吗?”小宾看着靓子手上两颗红薯,犹豫了一下。
“你妈妈?你妈妈在哪?”靓子踮着脚尖朝着四下寻找。
小宾回头,原本女人所在的位子,只留下一个花布袋子,他左右看了一下,看到正站在安守营门口的女人。
“在那边!”小宾对着靓子说道,指着布帘的方向。
“哪儿啊?那边没有人呀?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吗?”靓子歪着头问。
小宾又对门口看了一眼,女人的打扮回到他们开始在家里吃饭时的样子;花绿绿的长裙、米色的干净帆布鞋、还有随意松绑在脑后的及肩马尾。
“去吧,活着。”她用唇语对小宾说。
小宾回过头看着虽然疑惑、却还是裂着嘴在笑的靓子,他明白接下来的日子,女人都不会再牵着他的手了。
那天歪斜的夕阳照射下,在哑巴丁离开他们母子俩后的路程,前方草地上照映的,原来就只剩下他一人的影子而已。
“没事!我们一人吃一个吧!”小宾微笑接过靓子手里的红薯。
“小宾,以后我们都当好朋友,好不好?我们天天上楼顶去看风景吃东西!”靓子笑嘻嘻地问。
“嗯!好!”小宾用力地点头。
战争才正要开始,两个被战火落下的遗孤,将在这里彼此安守,而且没有人知道,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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