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一个陌生的城市旅行,夜晚的时候入住某个有着客厅一般前台,只有两层楼的民宿。会坐在沙发上招呼你说“少年人,回来啦”的主人带你去上层的房间。窄而阴暗的木质楼梯嘎吱嘎吱的响,伴随着房东手上大串钥匙叮叮咚咚的声音,在这个十点不到就安静得要命的小镇上来回回荡着。
早上出门的时候,正好碰上住在隔壁的人回房,是个女生,年纪看上去比你大一点,面容说不上漂亮,但是看上去干净且舒服,她也许画一点妆,但是你也说不准。你说,嗨。她便笑了,大概是早上河上飘过来的雾气里带着湿冷,她笑起来眉头有些皱,但是牙齿很白。
一个人旅行,比较随意,钻进某个小巷子里面,你也不知道会通往何处,遇见岔路就跟着直觉选一个方向继续走,走到死胡同便退出来。这么一来,多少便有些冒险的心情,这个镇子素来以小著称,你看着那些追逐嬉闹着从身旁跑过的小孩子,突然觉得没有原本预计的那么小。
没想到在拐角的地方,又遇见她。她把长发束成马尾,走路微仰着头,露出好看的下颌线条。棉质长裙的裙尾偶尔会扫过凹凸不平的石板地面,但她毫不在意,只顾端着相机四处张望着。从身旁经过的时候,看到你,视线大概定格了那么一下,你正要打招呼,她又面带困惑的移开了。大概是没认出来吧,你这么想着。
晚上你去了攻略上别人推荐的酒吧,不是黄金假期,酒吧里大多是采风的摄影师和大学生,三三两两的坐着,小声的聊天。
在吧台要了一杯啤酒,觉得身旁坐着的人有些眼熟,果然是她。一天能碰到三次,你不觉感慨这个地方果然很小,又在心底隐隐带着兴奋。忍不住打了招呼。嗨,你说。女生却仍是带着困惑的脸,只好作了自我介绍。对方一脸歉意的说自己不太记得住别人的长相。
随后的聊天进行得缓慢但是愉快,你并不知道她家在哪,也不知道她哪里人,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她问你为何来到这个小地方旅行,你说想沉淀下心情,你的那个城市太多人,也太吵闹,每天被太多的事情包裹住,觉得快要窒息。你反问她,她说这个地方只是她行程中的必经之地,随后便要去到下个地方。你看着她嘴角的笑容,突然有些羡慕。长时间的旅行,旁人看来也许既辛苦又缺乏安定,但是抛开所有的顾虑,踏上一段自己想要的生活,却远比自己要快乐。
谁知对方只是摇头,她说这段旅程,只是为了寻找自己想要的生活。她说她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城市,普通的家庭,过着普通的生活。读书,长大,交几个朋友,大学毕业后离开家乡去了一个很多人的城市,找了一份工资尚可的工作。就这么又过了几年,往日的老友渐渐开始结婚生子。有一日午夜梦醒,她睁着双眼看窗外灯火阑珊,突然开始害怕。梦中自己找了一个普通的男人结婚,朋友和父母出席婚礼,她穿着白色婚纱在台上亲吻那个面目模糊的男子,买房,生孩子,孩子长大,她也老了,在家人的陪伴中死去。梦境如此真实,简直就是她未来的一生,一眼就望到尽头。她说她害怕的不是平淡的人生,她每天和上万的人一起上班,下班,活着。但是感受不到。身体好像空了一块,她望着那块空洞却不知道该用什么去填满。她害怕的是她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她害怕会带着那个无法被填充的空洞死去。
我不知道我现在是不是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因为我连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都不知道。她说。
最后她终是踏上了这段旅程,抛弃掉原本的生活。期间父母朋友的不解让开头是如何的艰难她不愿多说。她只说,我从来都是照着别人的路去走,却不曾想自己选择一条路前进是如此痛苦而不堪。
你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说出话来。看着她兀自带笑的嘴角,却看不清隐藏在睫毛阴影下的眼睛中是否仍带着笑意,突然有点想揉揉她的头发,事实上,你也的确这么做了。她抬起头对你笑一笑,好像白日里抽芽的春色又回到了她眼里。
那你现在呢,想要的生活,找到了么。你问她。
她还是摇头,生活在别处。我当初以为“生活”在这句话中是动词,后来才发现,应该解读成名词才对。每个人都有自己原本的生活,然而却并非真正的生活,生活却总是穿梭在别处,你在这里,它却在别处,可当你去了那处,却发现它早已离开了。
对于“生活在别处”,你知道米兰昆德拉有一本你怎么也看不懂的书,叫这个名字。却不知道它出自于一个出生于法国37岁便死在呆了十多年的非洲,叫做兰波的诗人,这个被称为极端自我主义的天才把这句话写在了巴黎大学的墙壁上。
后来她拉着你去镇上的河边放孔明灯,又蹦又跳的样子像是小女孩。你们约好各自写自己的愿望,你却还是忍不住偷看了她的,仓促间只看到了“安好”两个字。最终你的愿望纸上一片空白,你想,只背负一个愿望的话,大概能飞得更高吧。
回去的时候她一路说着旅途的趣闻,深夜的小镇早就一片寂静,她在凹凸不平也不宽敞的石板路上一边大笑一边歪歪扭扭的走着,你担心她醉了失足跌进小河里去,便去拉她的手。她也不抵抗,顺势就踮起脚来搂住你的肩。
这么温柔呢,一定能找到更好的女生的。她在你耳边说。
你突然就窘迫起来,想到前一天睡觉前接到女友,现在已经是前女友了,说要去家里拿回个人物品的电话,两人又大吵一架。一定是声音太大,她在隔壁听到了。
在酒吧说为何要来这里的谎言,在说出口的瞬间就被揭穿了。
在房间门口道别的时候,你有点不好意思看她,盯住旁边的门牌看,对不起,我不是有意……
还带着热意的两颊便被冰凉的手指捏住向两边拉扯着。
还是小孩子呢,这种事情不用道歉啦。
你觉得你一定是啤酒喝太多有点醉了,不然为什么看着她的眼睛会发起呆来呢。
第二天你还未睡醒,突然听到隔壁房间关门的声音,猛然起身跑到门口打开门,连睡得乱蓬蓬的头发也没来得及抓一抓。她拎着行李箱站在门口,看见你,似乎被吓了一跳。然后就笑了,她长得并不美丽,笑起来眼睛微微眯着,你明明有很多想说的话,结果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嗨,好一阵子后勉强挤出来的音节。
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
呐,要一起去么?下一个地方。
你未曾料到她会说这句话,脑子里突然混乱了,下一个地方是哪?要去多久?工作怎么办?费用呢?东西带够了么?…… 你把视线又挪回地板上,说不出话来。
开玩笑的啦,祝我旅程愉快吧。 她拎着箱子下楼了。
嘎吱嘎吱响着的木质楼梯,还有她手上钥匙撞在什么东西上叮叮咚咚的声音,恍惚回到了当初你刚来的时候,你只是一心想要逃避相恋了好多年的女友移情别恋的事实,却不曾想过会遇到她。
在这种恍惚中,你依稀听到她的声音,她说,拜。
你说,嗨。
她说,拜。
这时候你才想起来,忘记问她,下一个目的地是哪。
回去之后,你找了好几家书店,终是找到了那本《生活在别处》,你觉得你似乎有些理解了那句话。她也许并非如她所说没有找到生活,她四处游历,所见所听皆是处在别处的生活。游历的经历,构成了别处的生活。她始终找不到生活,也许是因为她就处在生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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