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不速之客
晚上六点半，科尔特吃完晚饭，学校食堂的配给餐，面条加了肉酱。因为是周末，回去前，他提前领了明天的三明治，夹了一块人造牛肉。拿到三明治，他就会想到一个无解的问题，地表时代的三明治中加着青菜——吃起来是什么味道？三明治里的肉在培养皿里长出来的，他们管它叫人造牛肉，可谁知道真正的牛肉吃起来是什么味道的？他不着边际的想问题，看看夕阳，云的边缘镶着浓厚的金色，太亮了，夸张的金色祥云也只能出现在高尔特的天空了。科尔特捏了捏他的三明治，像平时一样走发回去，坐电梯到20层的单人宿舍。打开门，房间却亮着灯。
“你好，科尔特。”一个陌生男人坐在他的沙发上，鲜眉亮眼，略长的银发用一根黑绳随意绑在脑后，他冲科尔特微笑。科尔特回了句你好，换鞋，把三明治方在桌子上，问：“如果你是来找我老师，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我叫欧甘。我是来找你。”
“欧甘？”科尔特在脑海中搜索这个名字，有些模糊的印象。
“看来你的老师并没有向你提起我。”
“请你直接说重点吧，”科尔特说：“私闯民宅，你想做什么？”
“你的老师正处于危险之中，他需要你的帮助。”
这话出乎科尔特的预料，不过他努力表现镇定。他看到欧甘穿的拖鞋，是帕斯卡来家里时穿的那双墨绿的拖鞋，正中间有一个黑色的曼德勃罗集，帕斯卡最喜欢的图案，“那是神的指纹，科尔特。”老师这样对他说过。他的老师迷恋分形和维尔瓦迪。
“我怎么能相信你说的话？我甚至不知道你怎么进来的。”科尔特说。
“帕斯卡被关在普塔。”欧甘神色严肃地说：“普塔的七人会议成员拉曼和特瑞普死了之后，他们想要你的老师去填补其中一个空位，成为七人会议的成员，给他戴上一片金制的叶子，但是你的老师拒绝了，代价是被囚禁在塔上。”
“我确实有一个星期没有见到他。这不能说明你所言为真。”科尔特依然保持怀疑，“就算你说属实，他在普塔上也不会有生命危险，他一个宅男大学教授，又不是什么危险分子……”科尔特顿了顿，仔细打量了欧甘，深蓝色的瞳孔，瘦削，气质温和，“倒是你一表人才，看起来比我老师危险多了。你还没有说你到底怎么进来的。”
“他给了我你宿舍的通行证和房间钥匙——你的虹膜加上一串老式的钥匙。科尔特·戴维森，我们需要你的帮助，你的老师需要你的帮助。你是帕斯卡最信任的人。”银发男人伸出手，打开手掌，三把钥匙串在一个圆环里。那是他的房间、实验室和帕斯卡公寓的钥匙。钥匙是帕斯卡自己配的，门本来就是有电子锁，他改造了门，硬是在这三个地方加了一道物理防线。科尔特不解，如果真的遇到非法入侵，这种过时的东西也抵挡不了入侵者。对方一把枪就可以打烂他装的锁。帕斯卡不解释为何要这样做。久而久之，科尔特习惯了每天要多一道流程才能开门，习惯了钥匙转动门锁的咔嚓声，钥匙之间的碰撞声。
科尔特拿过钥匙，腼腆地笑了笑，另一只手挠了挠后脑勺，问道：“难道你和老师是朋友？”
欧甘轻轻拍拍科尔特的肩膀，说：“和你一样，他是我最尊敬的人。坐下吧，普塔囚禁你的老师，不仅仅是因为七人会议孔雀的位置，他们想带走你的老师。”
“带走？”
“帕斯卡来自希尔伯特。”
“我知道他在高尔特生活了十五年。他从没有说过……以前是怎样……”科尔特捏了捏手指，“他们要带老师回希尔伯特？”
“是，也不是……”欧甘抽动了嘴角，欲言又止，“你之后会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还没有决定性的证据。帕斯卡要我来给你一个任务。你需要去寻找希尔伯特遗落在高尔特的种子库。
“这和你还不能告诉我的事情有关？”
欧甘闭上眼睛，犹豫。看到对方的反应，科尔特感到自己问道了问题的关键。他还不能完全信任眼前这个人，眉清目秀，声音飘忽，像是不属于这个地方。
“为了最大限度的表达我的诚意，即使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我还是决定告诉你。”欧甘说，“十五年前，伊里丝号离开地球，后来伊里丝号与希尔伯特失去了联络。”
“伊里丝号失败了……”科尔特说。十五年前，他才十岁。飞往NGC1097星系的伊里丝号带着当时大部分人类的希望去寻找希尔伯特在NGC1097发现的一颗类地星球，代号K1。十七年前，希尔伯特空间站观测和派出去的考察机器人得到的数据都显示那颗星球适合居住。为了证实那个星球能够移民，伊里丝号诞生了。十岁的科尔特最大的新心愿是成为伊里丝号的宇航员，成为新地球的开拓者。他给K1起了好些名字，盖亚、赫拉、伊登、涅米西斯等等。但希尔伯特把命名权交给伊里丝号，让舰长在新地球上为k1命名，然而伊里丝号去无音讯，起名的事不了了之。十来岁的科尔特梦见伊里丝号飘向一个未知的黑洞，他在半夜哭醒。十五年过去，有关于这首飞船的各种猜测从未停止，而相信伊里丝号已经迷失在太空，再也无法回归的人比忘记她存在的人还少。科尔特沉浸在回忆中，遥远的伊里丝号是个梦想，熟悉而陌生。
“不，伊里丝号成功了，他们发来了消息。”欧甘说，“在这半年内收到的，具体时间无法得知。伊里丝号在新的星球上已经安顿下来，消息说K1适合移民。希尔伯特将消息告诉了普塔，但白涯封锁了消息，七人会议里反对他的已经死了两个。七人会议名存实亡，整个普塔都是在他的控制之下。如果我的推测无误，他在地表的废弃仓库准备了飞船，那船最终目的是K1。
“伊里丝号花了两年时间才造成。”科尔特说：“半年时间造的船要能进行星际旅行，这不大可能。”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飞船的推测但会找到证据的。”欧甘说，“白涯想抛弃高尔特，只带走他认定的有用之人。”
刚坐下的科尔特又站了起来，说：“他要带走老师？”
“对。”欧甘抬了抬头。科尔特焦急地在沙发和对面的墙之间走来走去，年轻人喝了一口水，说：“假设你这些话都是真的，白涯想先跑路，顺便带上我的老师。之后高尔特和希尔伯特的人也还是能陆续去K1。老师很安全，新的星球需要他这样的人，他在能源方面的研究无人可比。”
“你……”欧甘有些无奈，科尔特似乎只担心帕斯卡，他的记忆里并没有多少关于科尔特的信息。“我还没有说完，这是我最保守的推测。白涯不会一走了之，他一定还有别的打算。他是在希尔伯特出生的，被迫到来到高尔特。帕斯卡或许知道了白涯的计划。种子库是帕斯卡要你去找的。新的地球，希尔伯特的’精英’、种子库，全部具备……”欧甘说着说着，声音渐小，有什么地方遗漏了，他忽视了的线索。
“老师也是在希尔伯特出生的……”
“他们不一样。科尔特。你应该了解你的老师。”欧甘语重心长地说，“可以替代帕斯卡的人也存在，磁约束核聚变不是只有他能控制，他的安全不是百分之百的。”
科尔特眼前浮现帕斯卡的形象，才四十多岁，头发白了一半。如果不是帕斯卡，他落榜之后也许会放弃继续研读物理，可能成了研究研制人工牛肉的人。他低头思考，又去到了一杯水，递给欧甘。欧甘接过杯子，放在桌上，没有喝。欧甘望着透明杯子里的水，目光有些游离。他想问这个学生，是否可以独立负责核聚变反应。欧甘还是没能问出口。
“我知道了。”科尔特抓了抓头发，说，“我还有几个问题，你什么时候见的老师？”
“昨天。”
“你可以自由进出普塔吗？”
“我有方法。我知道要你马上信任我很难，但我会拿出证据。”
“你的目的？”
“揭露问题，人们有权知道真相。”
“飞船能否让所有的人离开……”科尔特说。欧甘重新提起伊里丝号，熟悉又遥远，仿佛儿时珍藏的宝贝失而复得。这个名字重新曝光于公众视野会带来怎样的影响，他可以想象一二。
“你和你老师说了一样的话。”欧甘意味深长地看着眼科尔特，再次微笑，带着善意和一些别的东西，年轻人红了脸颊。高尔特曾经是创造者的末日乐园，就像那本书里想象的世界——避世的山谷。科尔特从未忘记，他能站在这里说话是建造者抛弃了地表的同类。这段历史却被一句带过。回避，遮掩。那些留在污染物中挣扎生存的人类仿佛不曾存在。
“科尔特，有人想离开，就会有人想留下。不是每个人都能放弃高尔特还算舒适生活。一个还不缺吃喝玩乐，快走到末路的家园也比从零开始的星球要实在。那些花大价格在矩阵里做梦的人是舍不得离开高尔特的。开拓者是少数派。至于新地球拓荒完后……”欧甘停住片刻，说：“先解决迫在眉睫的事吧。伊里丝号传来的消息，他们带去的小部分种子在K1上能正常发芽成熟。K1的环境和地球非常接近，他们建议将曾经地表时代保存的种子全部带到K1去。但由于某些原因，剩下的种子有一半被端木森教授带到了高尔特，而且他已经死了。其他线索你得自己去找了，作为帕斯卡的学生，你应该知道怎么做。”欧甘语重心沉。科尔特点点头，心里却有诸多问题。
欧甘起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科尔特叫住了他，说：“我找到种子库下一步怎么做？”
“你会再见到我。”欧甘说，离开前不忘对科尔特投以微笑。
科尔特望着桌子上的牛肉三民治，握紧了钥匙。把老师常穿的拖鞋放好，曼德勃罗集像一只眼睛凝视他，他也看着它——公式是简洁而美丽的，从最简洁的深处生长的出无穷复杂，真实的优美。但人类社会的真相却伴着诸多丑恶，杀戮、暴力、仇恨、背叛、鲜血。抛弃一文不值、无法创造的人，这是高尔特建造者曾经的作为。暗无天日的地表，无法呼吸的空气，那些人会遭受怎样的苦难？谣传还活着的地表人已经变成了同类相食的野蛮人。科尔特不敢想象，也想象不了，那些人遭受的痛苦毫无意义？只有存活下来的人才能谈论意义？诸多的怀疑依然挥之不去。而欧甘频繁的微笑，让科尔特更为好奇这个奇怪的人背后藏匿的存在。
“不要只停留在表面，科尔特。”老师的训诫如在耳边。科尔特想着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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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的科尔特透着稚气，额头长着几颗青春痘，鼻梁挺拔，清澈透亮的绿色眼睛炯炯有神。十八岁零两个月三日那天他落榜了，因为有一门课没去考，他的考核成绩非常难看。他跑出门，躲在院子的角落里哭。天气晴朗。哭完第二天，他又给普塔发邮件，希望能去希尔伯特读书，被拒。科尔特仍不死心，坚持了几个月。直到有一天，他拿着自己的论文和简历跑到普塔的门口。
普塔有四个门，像石碑一样门的上半部分是半圆形，下面是矩形。每一扇门上有不同的词语，逻辑、知识、智慧、未知。蓝色的逻辑之门，金色的知识，绿色的智慧，而未知是一扇漆黑的门。四扇门功能不同，来访者根据来访预约会选择不同的入口。科尔特选了黑门。他无法通过，就站在门口，希望有人进出的时候跟着混进去。黑门正中间有一只沉睡的巨眼，只有在有人进出时，眼睛才会睁开。很少会有人从未知之门出入，科尔特听说出入者都是没有ID的神秘的人物。他不说不上来为何在这等着未知。
科尔特从中午站到了晚上，翘了课，错过塔特之家的午饭和晚饭，饿着肚子。他太饿了，他是学生，食物只能去所在学校拿。他得回去，另寻时间。就在科尔特转身准备离开，巨眼抬起了眼皮，缓缓睁开了，一条银白的线从中心位置竖着划开了门，巨眼一分为二，左右各一只，门从中间向两边移动。科尔特的心脏要跳出嗓子眼。两个人影从中走出，一个卷发的男人，穿着白衬衣和黑西装，一个黑直发的男人，披着很长的外套。人出来后，门随即关闭，没有给科尔特一点时间溜进去。科尔特鼓足了勇气，跑到卷发西装男面前大声说：“我，我，我想去希尔伯特上学，请你帮帮我，让我去塔上见那些戴金叶子的人。”科尔特声音发抖，却响亮。卷发西装男注视着少年，科尔特吓坏了，那人的眼神像石像上的眼睛。
“为什么？”男人则问。问题没头没尾的，科尔特不解。
“为什么？”西装男又问了一次。
“因为……因为我想建造更好的伊里丝号……让大家都去K1”
“孩子，你没法成为宇航员的。”旁边的黑发男人说。“走吧，帕斯卡。”
“我可以的！”
“为什么你觉得自己可以？”
“……因为……因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你的名字。”
“科尔特。”
“你好，科尔特。我叫做帕斯卡，是希尔伯特的物理学教授。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学生了。明天早上八点到来这里找我。”
七年前的事情了，回想起来就像发生在昨天。
如果没有帕斯卡，科尔特现在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科尔特相信老师，无论怎样老师一定有他的原因。他找出背包，准备了些东西，把三明治也塞进包里，跑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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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塔像一根柱子，连接着高尔特的天和地。弧线和直角完美融合在个醒目的建筑上。它外层的曲线像一个壳，某些角度看像飘带。外层缓慢变动时，你会感到它是有着生命的。矩形是分隔而成工作室或者操作室，不同的功能形状略有差异，但整体依然能与外层的曲线链接起来。特殊的日子，外层会披上华丽的色彩，像欧泊折射出绚丽光芒。普塔承担着高尔特的整个运作，也是和地表之间的唯一通道。
它如神灵俯视高尔特，通过人的眼睛。
“所以，我们目前铲除了两位危险分子。克劳斯和尼伯特，都是赤杨的核心成员。自首的苏立正在抓捕第三名罪犯，第三个人也是赤杨的核心成员，是欧甘最信任的人。抓到她我们可以得到更多资料。一举铲除整个赤杨。”赛斯在七人会议上做报告，会议开了一个早上。他保持笑脸到肌肉都要僵硬。
七人会议在场的六个人：白涯、红罗、凯、加纳、贝拉，和才来填补拉曼的云娜。六个领口都别着一枚金制的叶子，桫椤树的叶子。笑不下去的时候，看看那些尊贵的金叶子，赛斯又有了动力。七缺一，白涯最后找来的教授没有来。赛斯不知道白涯挑选人员的标准，云娜是个渲染天气的小角色，只会画一画天空。而那个名不见经传的教授像是有社交障碍。赛斯的余光时不时落剩下的空位上。
“你做得很好，赛斯。”赛斯面前椭圆形长桌正对面的男人说，白涯的话让赛斯心里松了口气，他说：“这是我应该做的。议长大人。”
“直接叫名字就好了，赛斯，”白涯说：“我们没有上下级之分，赛斯。”
“我，抱歉……我一时紧张。”
白涯点头，右手食指在黑色桌面上打着拍子，深棕色的双眼扫视着其他人，说：“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吗？”
会议室鸦雀无声。
“我有疑问。”一个有着干练的深红色短发，翠绿色眼睛的女人问：“苏立可以信赖吗？万一他失败怎么办？”她是红罗，坐在白涯的左手边。
“我们答应给他普塔千层以上的一间房和一份在普塔的工作。”赛斯补充道，“还给他植入了新的芯片，操作那些挖掘机器人。”
“你失败了的话，我会想办法。”红罗说。赛斯咬咬下唇，红罗是他的直属上级，这种场合这个女人还想为难他，但他也只能强压已到嘴边的反驳。
“好了，讨论到此为止。”白涯起身，关闭了桌上悬空的数据和照片投影。“在午餐结束今天的会议，大家去享用午餐吧。今天有希尔伯特送来的苹果。”他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剩下的五人陆续站起来，七把像树枝残绕而成的椅子空出后一同缓缓落下，没入地板。椭圆形桌面依然悬浮在半空中。散会前，白涯叫住了赛斯。红罗看了他们一眼，转身和其他人离开。
这间会议室已经很接近空港，它正处于鸟瞰整个城市的最佳位置，同时也是最快离开这座塔的方位之一。赛斯站在白涯身后，眼前的男人身着宽松的亚麻色过膝外套，黑发正好盖住他的立式后领。赛斯不敢吱声，低着头看着白涯的拖鞋，等着这座塔真正的主人开口。四周墙面忽然换了风景，他们正站在一个中式风格亭子里，刚才面前的森林幻化为游荡着金鱼的池水。梅花、桃花、桂花、茉莉在庭院中一起绽放。
“我给你开的条件依然有效，你不用太在意红罗。”白涯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串佛珠，把弄起来。
“是的，大人。”
白涯转过身来，宽大的外套像睡衣挂在身上，他说：“就算这些白日梦这般逼真，我们也不可能真正闻到花香。”
“是的。”
“你不应追求并不适合你的位置。”
“我……”
“有能力的人才有资格得到船票。赛斯，只要你能证明自己。一个可以真正闻到花香的星球上会有你的位置。”
“是。”
白涯舒展了下肩膀，转转脖子，说：“要知道，希尔伯特那些自称光耀者的小屁孩们对别人的痛苦上瘾啊。他们喜欢什么，你缺少什么？”
“我明白。”赛斯抬起头，眼睛里充满期待。
“你明白就好。”白涯说，“你先离开，我需要冥想一阵。”
“是。”
会议室只余白涯一人。四周的景物在演绎着四季的更替，他脱掉了鞋子，盘腿而坐，景色变为夜空。虚幻的星光映着他的脸。
“晚风轻轻吟诵，明星指引前行，是大自然在召唤，在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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