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熙国庆丰223年,九月初八,良辰吉日。西北边陲烟霞镇,安宁街上十里红妆自李家的医馆一路绵延至周家的学堂,正是李家千金婉萱和周家公子玉清大喜之日。周玉清和李婉萱自幼定亲,青梅竹马,郎才女貌,是镇上最般配的一对儿。
唢呐嘹亮,锣鼓喧天,镇上的人们都出来凑热闹,小孩子跟着花轿奔跑,随行的仆从不时撒些喜钱图个吉利。
周玉清小心翼翼地牵着李婉萱,缓缓走进周家大门,右脚有疾致使他走起路来高低不平的样子,李婉萱也不急,莲步轻缓,徐徐跟着走进喜堂。堂上周家父母一脸欣慰地看着一对新人,不自觉地点着下巴。
一拜天地,一双璧人转身朝向堂外,新娘头缓缓拜下,新郎却眼神怔怔地看向庭院里健步走来的少年。不等堂上众人窃窃私语,来人双手奉上一方锦盒,开口脆生生说道:“我家师父得知周公子今日大喜,特命十六送玉如意一对给二位新人,祝二位白头偕老,万事如意。”
李婉萱尚弯着的腰不自觉地僵了,身旁的丫鬟半夏立即扶住了她的胳膊。周玉清愣怔地看着十六,他长高了不少,神情也褪去稚气变得沉稳起来,言语间是令人心底酸涩的客气与疏离,只有微笑的瞬间嘴角露出的小虎牙还带着往日的亲切感。
十六将礼盒交给周府管家,转身便走。周玉清终是没忍住,提脚跟了一步,急促地问道:“你师姐还好吗?”十六回头,满面笑容,“劳周公子记挂,师姐她很好。”周玉清呆愣了一瞬,目光渺远,下意识地点点头,再说不出一句话。
小小插曲后欢闹继续,宾主尽欢,仿佛谁都没有在意。
花烛洞房里,李婉萱自己取下喜帕,半夏欲言又止,眼神担忧地看着自家小姐。李婉萱温婉微笑,大大的杏仁眼里满是安定。
“小姐,周公子估计还得一会儿才来,您先吃点东西吧。”
李婉萱移步到妆镜前坐下,抬手卸那金灿灿的凤冠,半夏微微叹息,上前接手。铜镜里的女子眉目如画,姿容俏丽,半夏只听得李婉萱说:“我只求个名分而已,如此甚好。”
2
十六走出周府,门外马车上,大师兄初一恹恹地倚着车厢,见十六出来,顿时精神一振,压着声音问道:“没出什么事吧?”十六跳上马车,坐在初一旁边,只是微笑着摇头,连话都不想说。二人沉默着驾车向城外驶去。
不多时,车厢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剑眉星目的女子,容貌看着凛利,眼神却空茫一片,“十六,不是说带我吃喜酒么?怎么又出城了?”十六后背一紧,慌忙用胳膊肘顶了顶初一,初一好笑地看了看他,回头对女子说:“溪儿刚才睡着了,没赶上吃喜酒,回家师兄陪你喝酒,好不好?”
石溪乖乖地点头,手却猛地一把抓住初一的肩膀,“我要喝爹爹藏在后山林子里的寒潭香。”初一忍不住龇牙,石溪下手总是没个轻重,肩膀都被她捏麻了,连忙回说,“行行行,你说喝啥就喝啥。”
石溪这才满意地松手,索性睡不着了,干脆挤在两人中间,闲聊起来,“今日成亲的新娘子漂亮吗?”十六闻言,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成亲时新娘盖着盖头呢,没看见。”
石溪又问:“那新郎官俊吗?”十六笑容一滞,“是学堂夫子家的儿子,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石溪撇嘴,“嘁,弱鸡,不好玩。”
十六跟初一对视一眼,皆摇头不语。
石溪自幼习武,家里师兄弟一堆,是以她的性子也没一般姑娘那么温婉娴静,再加父母约束少,便长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家里的师兄弟们都被她打怕了,打不过她的得挨揍,打得过的也要装打不过——让着她,谁让她是远近闻名的女魔头呢,若是家里这帮人不陪着她打,她就要去镇上大闹别人了。
他们家刚搬到望川镇雁荡山的那段时日,家里众师兄弟都各奔东西,只有初一和十六留了下来,石溪每天脚底长毛,像只猴子一样,没人陪着她打架,她愣是一个人把山里的飞禽走兽全都撩了个遍,自那之后,但凡山里鸟兽尽散,不用问那一定是石溪进山了。
后来,石溪对山里的禽兽提不起兴趣来了,就跑到山下望川镇上玩耍,她倒也知分寸,除了淘气些,没惹出来过大祸,镇上的小孩儿都把她当大魔王,只要她下山,便追在她身后要跟着她练功夫。
时日久了,镇上的人都认识她了,总会拿些好吃的糕点或者漂亮的首饰哄她,她便心照不宣地去山里打点野味作为回报。日子倒也过得悠闲,只是偶尔脑海里总会闪过一些陌生的画面,让她一时不知道身在何方。
3
转眼间已是年三十,寒风瑟瑟,周玉清却衣衫单薄,独自立在廊下,神情淡漠地看着夜空中那一轮明月。清冷的月光将他的身形笼罩的越发如冰似雪。李婉萱裹着厚实的貂绒大衣缓步走近。
周玉清回过神来,看见院中立着的人,微微一怔后露出些微笑意,“你怎么也出来了,半夏呢?”李婉萱温温柔柔地笑,“今夜镇上有热闹,半夏还小,我让她去玩了。”
周玉清带着李婉萱进屋,倒了一杯热茶塞进她手里,“如今你身怀有孕,这时节天寒地冻的,你还是要注意些的。”
李婉萱捧着茶杯的手逐渐温暖,心里也暖洋洋的,“玉清哥,我自小跟着爹爹学医,你就放心吧。”周玉清淡漠的神色终于裂开一丝缝隙,“以前大家一起玩,你也总扮大夫。”
李婉萱想起小时候的事情,面容也多了几分艳丽,“是啊,玉清哥喜欢扮夫子,溪儿就扮女将军,逸风他总是被我们当病人、当学生、当小兵……”
李婉萱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烛火明灭间,周玉清看见她眸子里无法掩饰的哀伤。周玉清垂下眼睫,顺着李婉萱的话脑海里的时光不断倒退。
那年,石溪一家搬来了烟霞镇,举家上下近百口人,浩浩荡荡地搬进了驻边守将府里,石溪的父亲正是新上任的西北守边将军。数日安顿后,石将军便将他的宝贝女儿石溪送进了周玉清家的学堂,做了他的同窗。
她第一天去学堂上课便把周夫子也就是周玉清的爹给气了个倒仰。字写的不怎么样,歪理邪说倒是一套一套不带重样儿的,夫子说一句她能怼十句,回家就被她爹又是罚抄书,又是罚跪祠堂的。
隔日再去学堂,石溪确实乖巧了许多,起码没有再跟夫子剑拔弩张。可惜周玉清就被盯上了。谁让他是夫子的儿子呢,还性子绵软,学堂里的孩子们都喜欢他。看起来弱鸡似的,石溪就偏不喜欢。
她拿了周玉清的书本,在上面胡写乱划了一通,又偷偷还回去。她就坐在周玉清前面,欺负周玉清实在是太方便了。于是,今天周玉清的毛笔被剪秃了。明天周玉清的墨盒里被细细地铺了一层沙子。后天周玉清的书袋被人剪了个对穿。
周玉清咬着牙盯着坐在自己前面的石溪,抓着毛笔的手指捏的死死的。终于趁着石溪睡着的时候,一剪刀将她的头发豁了个口子。
那一年他们只有十三岁。
睡醒的石溪揪着周玉清狠狠地揍了一顿,却并没有用她的一身功夫。周玉清得了空隙也能还手,却并没有用多大的力气,最多把人推搡的离他远些。最后惊动了夫子,两人都被罚去抄书,还要负责学堂书阁的打扫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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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溪,这么多书要整理登记,你能不能认真点。”周玉清愤愤地盯着躺在书案旁悠闲看着戏本的人,直恨不能把那戏本子夺来扔的远远的。躺着的人闲闲地瞥了他一眼,“你先整着,我马上就看完了。”周玉清敢怒不敢言,认命地钻到书架后面去了。
隔了一会儿,石溪悄无声息地站起身走到周玉清身后,静静地看他抄录书目。周玉清的字写的很好看,石溪说不来哪里好,但是看着有点像爹爹使得出神入化的长枪,锋利凛然,颇有一股正气。
周玉清写的很快,她不禁看入了神,身子也越伏越低,眼看她的嘴唇就贴在他的耳边了。
周玉清早早就察觉了她的气息,只是心底还有气,便只佯作不知。石溪看见他抄录的书目都是一些游记,心里便琢磨着得空了要借来读一读。
书阁里一时静默下来,只有两人轻浅的呼吸声。
“咯吱……”,门被人打开了,周玉清呼吸一滞,慌忙扭头看石溪,温热的唇堪堪滑过她的脸颊。周玉清一下子呆了,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索性闭起眼睛等着石溪赏他一耳光。
石溪一下子回过神儿来,却不明白这傻货为啥闭着眼睛抬着脸,正待要问,就听得李婉萱甜糯的声音传来,“玉清哥哥,你在这儿吗?”
石溪嗤笑,透过书架的空隙看见李婉萱提着食盒站在门口,抬手推了周玉清一把,“快,你家青梅给你送好吃的来了。”周玉清一脸诧异地看着石溪,居然就这么放过他了?明明是个女魔头来着,没道理对这种事情毫无反应呀。
心里琢磨着,脚下却抬步向门口走去,石溪扯了一把他的衣袖,“徐记的点心给我留点。”说完还朝着周玉清眨了眨眼。周玉清忍不住嘴角上翘,用吃的来抵么?果然与一般姑娘不同。
其实石溪从小跟许多师兄弟一起长大,男孩子们都有她爹管教着,家里还请了先生教大家读书识字,品行个顶个的好,石溪又是个让大家伙儿头疼的性子,是以,她娘也从来没有刻意去提醒过她关于男女大防这些东西,周玉清委实是想多了。
只不过后来,石溪觉得周玉清似乎更好欺负了些,虽然纳闷,却也好心地尽量不欺负的太狠。
子时将近,窗外人们开始点燃焰火,明亮却又一瞬即逝的光芒将屋子里的两个人照得分明。李婉萱放下手里已经发凉的茶杯,脑海里忽然就浮现出一抹英姿飒爽的身影来。
有一年中秋节,女魔头石溪拎着一串鞭炮,噼里啪啦就扔到周玉清的脚下,直把跟他一起游玩赏灯的李婉萱给吓了一大跳。那人眉飞色舞的的样子清晰地映在她的脑海里,那是她喜欢也向往的模样。
周玉清生气地说:“石溪,以后的作业你别想着我会帮你做了。”但是,他眼底却浮起一丝笑意,他也是喜欢石溪这个小魔头的吧,即便她扔了点燃的鞭炮在自己脚下,他都舍不得冲她发脾气,只会假模假样地说些不紧要的话。
第二天,小魔头抱了一盒剥好的核桃送到医馆,诚恳地跟李婉萱赔罪。碰巧被周玉清知道了,于是,他眼巴巴地等着她也来找自己道歉,却是天黑了都没等到。他忍不住开始嫉妒李婉萱得了她一盒核桃,于是悄悄跑去医馆想要偷回来,却在悄摸摸溜进后门的时候被小魔头撞了个正着。
剑眉飞扬的少女摸着下巴坏笑,“周玉清,想去找李婉萱呀,被我逮到了吧。”周玉清恼她误会,却又不敢解释,只好低着头一声不吭。
“你要是不想我告诉周夫子,就得听我的差遣。”
“你要干嘛?”
石溪哥俩好地揽着他的肩膀,得了便宜又卖乖,“也没啥,就帮我写写作业,给我买买东西而已。”周玉清的零花钱大多数都花在了石溪身上,好吃的,好玩的,好用的,只要是她想要的,周玉清都不会拒绝。
奈何石溪是根木头,李婉萱都看出来他喜欢她,偏这小魔头却硬是不开窍。
5
李婉萱一早就知道从小跟她定亲的玉清哥哥喜欢上别的女孩子了,好在这些年,两人虽然青梅竹马,却也只是感情深厚些,还没到戏本里写的那种心上人的程度。
她记得,有一次去学堂找周玉清,却正巧看见他轻轻地吻了吻睡着的石溪的脸颊,那么认真那么喜悦,她听见他说,“傻瓜,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她也记起有好多次,石溪都从周玉清的怀里掏钱袋,或者顺手翻他用手帕卷起的小包裹。
她跟周玉清一起长大,自然清楚,从来没有人能近周玉清的身,更别说从他身上拿东西。
唯独石溪,唯独她能,他唯独不对石溪设防。
所以她早知道自己与周玉清是没缘分的青梅竹马。早早地便断了还未萌芽的心思。逸风是跟着石溪一家来的,他爹爹早年死在战场,石将军便收养了他,因为年龄相近,是以他们也经常在一起玩耍,逸风让着石溪,连带着也让着李婉萱,甚至有时候,护着李婉萱更多些。他大概是怕了石溪的蛮横,遇见李婉萱时便有种惊为天人的感觉。
只要他有时间便会陪着李婉萱去山里采草药,也会陪着她去给村子里不方便出行的病人送药。时日久了,李婉萱对他的好感也越来越深,只是碍于她和周玉清的婚约,俩个人一直都没有捅破那层灯笼纸。
十六岁那年夏天,逸风因为帮着李婉萱采药,不小心从峭壁摔下,腿骨折了。李婉萱又内疚又心疼,日日往将军府跑。府里的师兄弟们多多少少都有些怀疑了,唯独石溪不以为然。
那日,周玉清在路边看见一家首饰摊子有了新货,其中一枚白玉簪子深得其心,欢欢喜喜地付了银子买下,刚用帕子仔细包裹好塞进怀里,就被石溪撞了个正着。
石溪伸臂拦住了周玉清,“你怀里揣着什么?”
周玉清看见突然出现的石溪,猛然一惊,莫名有点心虚地说:“什么也没有啊。”石溪的性子哪里肯轻易放过他,“胡说,我分明看见了,你刚刚在周娘子的摊子上买的!”
周玉清抿了抿薄唇,眼底腾起一丝期待的神色,“一枚簪子而已。”
“哦……簪子啊,送给谁的?”石溪嘴里明明是在提问,一只干瘦的手掌却直直伸在了周玉清身前。看那样子,周玉清是必须得拿出来给这个小魔头瞧上一瞧的,否则,他今天准讨不了好。偏他今日起了心思,就想撩逗一下石溪,硬是不肯拿出来。
“我买的东西,想送谁送谁,不劳石小姐挂心。”周玉清的眼睛紧紧盯着石溪的双眸,希望能从那里找到他想看到的神色。却不料,石溪自鼻子里冷哼一声,手指收回来捏成拳头,关节咔吧咔吧地响,“李婉萱,是不是?”
“是又如何?”周玉清恨她木头脑袋,干脆认了,“你还敢抢吗?上次你爹罚你抄女经,你忘记了吗?”
他要是不提那码子事儿还好说,现下他既然提起了,石溪索性旧仇新恨一起报了。长臂一伸,手就摸进周玉清衣襟里去了,“我就抢,不就是抄书么,本小姐从来没怕过的。”说着就把布帕裹着的簪子掏出来了,周玉清还没来得及反应,石溪就把簪子高高地举到了头顶,“你要是敢抢,我就摔了它。”
周玉清不敢有疑,乖乖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巴巴地看着石溪把玩着那支玉簪,生怕她一不小心给摔地上。石溪撇撇嘴,“嘁,也不怎么样嘛,李婉萱能瞧得上眼吗?”
周玉清早已经失去了念想,指望这个小魔头明白他的心意,估计比西出日头都难。他垂首立在石溪身前,“那就送给你吧。”
石溪惊讶抬头,“为什么送我?”周玉清眼神闪躲,“你不是马上就要及笄了吗,就当是我送你的及笄礼吧。”
反正,这枚簪子本来就是送她的及笄礼。
6
隔年四月,草长莺飞,李婉萱生下了一个儿子,周家上下欢喜极了,镇上关系好的人家都来庆贺。有从望川镇回来的人悄悄跟周玉清说,在那里见到了石溪,只是不知道什么缘故,她人不仅失忆不记得以前的事情,而且智力好像也减退了不少。
是夜,周玉清在书房坐了一夜,不便利的右脚一阵阵地刺痛,天光大亮时,他努力了许久才终于站得起来。他想去看看石溪现在过得好不好。他原本以为她过得很好,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忘记她。
望川镇上来了一个跛脚的书生,在大街上找了块位置,支起了一个摊子,卖些字画,帮别人写写书信,因为他极其儒雅,是以颇受大家的喜欢。他却偏偏爱追着雁荡山上的女魔头玩。
石溪下山来玩,他便收了摊子,跟在她身后与她说话。石溪一开始还跑得飞快,常常甩得他远远的。有一天,石溪发现书生的腿脚有点问题,追起她来总是有些吃力。女魔头发现了之后,便再也没有在书生面前跑过。
书生拿着小树枝教女魔头写字,一笔一划地告诉她,他叫周玉清。女魔头若有所思地点头,也拿着小树枝在地上胡乱画了几笔,周玉清仔细辨别,感觉前面那个有些像石字,后面干脆是画了一条小溪流。
周玉清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女魔头的脑袋,“傻瓜,你永远也长不大了。”
石溪还是喜欢捉弄周玉清,骗吃骗喝,有时候干脆赖在周玉清家里不回去。周玉清便老老实实地任她玩闹,赚点银子都花在了石溪身上。石溪也会带他去雁荡山玩,山上搭着几间竹屋,住着石溪一家三口、初一和十六。大家都默契地没有提起过往,像石溪一般,只当做彼此都是新认识的朋友。反正只要石溪高兴,大家便都开心。
夏日里,后山阴凉,石溪便带着周玉清钻进山里,山路不好走,不一会儿周玉清便苍白了脸颊。石溪回头,不解地问:“周玉清,你怎么了?”周玉清苦笑着捏了捏残疾的右脚,不知道说什么好。
石溪后知后觉地想起这茬儿,扶着周玉清坐下休息,“你这脚怎么伤的呀?”
午后日头正盛,偶有微风拂过,斑驳的光影便透过茂密的枝叶渗透下来,周玉清背靠着树干眼神温柔地看着石溪,眼前的姑娘容貌已经褪去了少时的犀利,如今的心智竟让她的眉眼间多了几分娇憨和柔顺。虽然仍旧淘气,但却少了从前那些蛮横,多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只是,他偶尔也会想起那张明媚的英气的脸庞,是那样勇敢的她给了他活着的机会。
7
庆丰历222年深秋,北苍王庭忽然发起了战事,十七岁的少年,满腔热血,私心里也存着侥幸,如果自己做的好,便可以跟父母秉明自己的想法,他是想要跟李婉萱退亲的。
报名去战场那天,烟霞镇上空一直笼罩着大片乌云,阴沉沉的,好似要下雪一般。石溪远远地就看见排在队伍里的周玉清,一如既往的青灰色长袍,虽未及冠却也似模似样地把头发都束到头顶,用银质的发冠紧紧地箍着。
看到周玉清,十六是有些诧异的,“他怎么也去?连师姐都打不过,他去能干啥?”石溪被他的话逗笑了,嘴角不自觉上扬,正好周玉清做好登记退了出来,他一抬头便看到远处的石溪冲着他招手,“周玉清,你过来。”
都说字如其人,她十三岁便知道,周玉清其实不是弱鸡,而是一柄长枪,锋利且坚定。
“你来这儿做什么?”周玉清在石溪身前站定,眉头微蹙,言语间竟有些质问的意思。石溪不怒反笑,“怎么,这地方是你家后院么?你能来得,我却来不得吗?”
“石溪,战场不是你家演武堂,敌军也不是你家师兄弟,那里没人会让着你更没人能护着你!”周玉清预感石溪会去战场。
“呵,周玉清,你是今天吃太饱了么?说的什么胡话?”石溪一副哥俩好的样子伸臂将周玉清揽住,“你小子有种,本小姐跟你道歉。”周玉清扭了扭肩膀却没能甩脱石溪的手臂,索性不再挣扎,“你道什么歉?”
“之前我错看了你,以为你是个没种的软蛋,总是欺负你,抱歉啊。”石溪边说,边揽着周玉清往外走去。周玉清脚步不自觉跟上,“得了吧,你别是又想了什么歪招对付我吧!”
“啧,”石溪上下牙一嘬,“你这人,咱俩虽说不算什么青梅竹马,但好歹也是多年同窗呢,怎么就没有点同学间的信任呢?”
周玉清脑海里闪过石溪这些年对他做过的那些事情,常常借了书还回来时,书皮没变里面的芯子却换的没边儿,被他爹发现没少挨罚;借着李婉萱的名义哄骗他去了之前都不知道的南风馆;学堂踏青游玩她偏偏就毁了他的风筝;更别说每日里被她哄骗去的东西,吃的用的玩的就没有她不要的;最狠的一次,哄她爹爹宴请父亲和他,结果却给他灌了百日醉扔在她家后院的花丛里喂了一夜的蚊子……
想到此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这女魔头若是能改邪归正,那太阳估计能打西边出来了。石溪见他不言语,以为他听进去了,“这仗也不知道要打多久,你不在家也没人帮你照料那两株神仙草,本小姐仗义,便替你接手这项任务吧。”
周玉清鼻子里轻哼一声,原来是瞧上那两株神仙草了,“那草可是矜贵着呢,婉萱还等着它长成了研究药性呢。”
石溪不住地龇牙,“啧啧啧,牙都要酸倒了,你是不是不提李婉萱就浑身不舒服呀?”
周玉清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此番战场距离烟霞镇不远,战事紧急,等我回来,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什么事情啊,还非得等回来说,现在说吧。”
周玉清却闭口不言,再待追问时,他人已经疾步奔回家去了。
8
战场上刀剑无眼,随时都有人倒下,再也站不起来。周玉清还是低估了战场对心灵的伤害。不仅是看着身边熟悉的伙伴死去,还有每日死在自己手里的鲜活的生命,死亡剧烈地冲击着他的心绪,双重折磨肆虐,周玉清终于身心俱疲,被敌军砍倒在地,彼时,乔装后的石溪冲进战场想要将周玉清带出来。却奈何,敌军势头正猛,石溪连他的衣服边都摸不到。
敌军看出来石溪是个有功夫的,便合起伙来进攻,一个倒下,另一个迅速补上。纠缠不下之时,周玉清竟然悠悠醒转,看见石溪被围攻,他又奋力站起从旁协助,鲜血染湿了他的靴子,石溪终于得空将敌军的包围圈撕开一道口子,她飞快地抓住周玉清的肩膀朝着自家阵营疾奔,启料,身后竟然飞来两柄暗器,石溪来不及多想一把将周玉清推了出去,自己却躲闪不及被暗器打了个正着。
初一赶过来时,周玉清被石溪扔到一边又昏死了过去,石溪却被北苍最厉害的勇士格鲁打倒在地,格鲁身形魁梧,像一座小山般笼罩在石溪的上方,硬石一般的拳头砸在石溪的头脸上,他不知道被他暴揍的其实只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
初一救回石溪和周玉清后,就将周玉清趁着昏迷连夜送回了烟霞镇。石溪全家都是战士,他们与生俱来都有一种为国捐躯的大义感,但是,他们都不希望石溪死在战场上,或者说,不想让石溪为了谁而赔上性命。
战事结束后,石溪的父亲辞掉了官职,带着石溪四处求医,石溪那天被打坏了脑袋,记忆全失,智力减退,走遍大江南北,仍然不能医治,索性在望川镇落了脚,石溪喜欢自由,她爹爹便把房屋建在山上,山里飞禽走兽,红花绿树,足够石溪玩耍。家里的一众弟子都下山去讨生活,只留初一和十六陪伴在他们身边。
石溪将过往,忘了个一干二净。
周玉清醒过来后,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家里,因为担心石溪,竟不顾医嘱,下地跑去将军府找她,石溪不在将军府,他魔怔了一般,拖着受伤的右脚徒步往城外跑去,等家里发现追出来时,人已经疼晕过去不知多久了,就那样苍白着脸躺在路边,鲜血染红了他的袜子,他连鞋子都忘记穿。
结果后来,那只右脚便长不好了,他也不在意,跛脚不跛脚,于他而言都无所谓了。
一阵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周玉清从回忆中醒过神来,发现石溪正趴在地上,他好奇地走上前去,却看见她双手小心翼翼地拢着一只雪白的兔子,嘴里还嘀嘀咕咕地跟它说着话。
察觉身后过来的人,石溪直起身子,“你醒啦?咱们不去更远处了,就在这附近玩一会儿吧。”周玉清看了看雪白的兔子,又看了看搂着兔子的石溪,忽然鼻子微酸,一股不知名的热流悄无声息地淌过心头。
还好,她还在。
还好,他还能陪在她身边。
9
李婉萱得知逸风巡视边境时被北苍游兵伏击身亡时,感觉天都像塌下来了一般,眼前漆黑一片还冒着小星星。
战事虽休,但是大半年来,边境一直不安宁,北苍游兵时不时就会出现在边境村落,将村子里可用的物品扫劫一空,将军便排了军队,每日轮值在边境巡视,以减小附近村民的损失。
那时候,周玉清跛了一只脚,人也萎靡不振,大家都以为他是自苦右脚残疾,只有李婉萱知道,那是因为石溪,他们全家居然就没打一声招呼地消失了。李婉萱看着万念俱灰的周玉清,心里忽然就害怕起来,她喜欢石溪就是因为她自由潇洒,因为她不受那么多深闺教条的约束,她希望自己也可以像她那般肆意的活着,勇敢地选择她喜欢的人成亲,去过她想过的生活。
她跑去恳求爹娘跟周家退亲。
只是,周玉清那种情况,若是她家真的上门退亲了,只怕镇上的人们都会鄙夷他们李家,说他们李家是嫌弃周玉清成了跛子,怕是一家人日后都难抬起头来过日子了。况且,幼时便定了亲,如今经历过战争的周玉清正是艰难时候,他们无论如何也做不出那种背信弃义的事情来,让周家雪上加霜。
李婉萱又去求周玉清,求他让周家主动退亲,却被周母半路拦了,拉着她的手好一通倾诉,几度哽咽不能自己,她实在心疼自己的儿子,温声软语地拜托李婉萱多多照顾他,开解他。
李婉萱满腔郁闷,无处排解。大家都有苦楚,便也要将她拉入那泥潭,没有人是真的关心她愿不愿意,没有人会来问她一句有没有别的想法,没有人告诉她别怕,我们希望你幸福。
闭门苦思数日,终于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从前想都不会想的事情。
她把自己交给了逸风,别人都只顾着自己,她只好去做一些出格的事情来争取自己的幸福。本想着有了身孕就让周家退亲,哪曾想,孩子是有了,逸风却死了……
当她神色凄惶地去向周玉清求助时,周玉清总算是清醒了过来,二人合计了良久,终于将婚事定了下来。婚书上的名字早被周玉清改成了林逸风,拜堂之日,周玉清怀里揣了逸风的灵牌,两个人悄无声息地骗了所有人。
与李婉萱成亲的从来都是逸风。
等孩子再大一些,她就会离开周府,她会告诉自己的孩子,他的父亲是一位战死沙场的英雄。
终
一日午后,石溪趴在周玉清的书案上小憩,周玉清坐在一旁轻声翻着一本游记,时不时扫一眼酣睡的石溪,就像小时候,他们还在学堂上课那般,他忍不住俯身亲吻了石溪的脸颊。
石溪有所察觉,睁了睁眼,嘴里呢喃着:“周玉清,你不要喜欢李婉萱了……好不好……”
周玉清眉眼温润,轻声回道:“我喜欢的从来都是你呀,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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