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侯世家》乃史记名篇,篇幅长,叙事完整,细节丰富,读之极难不被张良的传奇人生深深吸引。太史公作此篇,投入的心力实也异乎寻常,除详述传主“佐高祖、出奇计、平天下”的事功外,他还以文学的笔调,引入种种奇闻怪谈,刻意营造出一股神秘的氛围,以此烘托张良的“人杰”形象。
《留侯世家》里的神秘故事有四:四、为吕氏、太子荐“四皓”,挽回高祖的“易储”之意。
一、学礼淮阳。东见仓海君;
张良家是韩国贵族,史言“五世相韩”。韩亡后,张良矢志为韩复仇,散家财,募刺客。所谓“学礼淮阳”云云,看似与其计划相悖,实则透着深意。淮阳郡治所陈县是楚国故都。按当时舆论,秦灭六国,楚最无辜。“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彼时,陈县暗里实系一处反秦基地,汇聚大批志士,如名士张耳、陈馀就以里监门吏的身份为掩饰长居于陈。后来陈涉建立“张楚”政权,也在此地。张良所谓“学礼”,多半也是搞反秦串联活动的障眼法。
至于“东见仓海君”,重点不是这位不知名姓的“仓海君”,而是那个“东”字。太史公寥寥一笔,既勾勒出了张良早年豪侠生涯的交游广阔,也为接下来的惊世一击张本。选择在秦始皇“东巡”途中实施刺杀行动,想必张良事先已长时间跟踪调查,清楚掌握了皇帝的动向吧。
二、圯上老人授兵书;
此后椎击博浪,误中副车,张良不得不亡命下邳,度过人生中最关键的一段时光。再出山时,他已凭“运筹帷幄”的智者形象为世人所瞩目了,相比从前,简直是换了一个人。太史公用“圯上老人授兵书”的故事解释张良此番蜕变,堪称妙笔生花。
大人物生前身后总免不了为各种逸闻传说所附会。圯上老人传授张良的《太公兵法》,又名《六韬》,现在一般认为是战国时人假托姜太公之名所作。秦汉亦流传,非独得之秘。虽有秦火之劫,但兵书者,若张良想读,凭其富豪家世,应也不难取得。何待天外来客相授?至于“十三年后济北谷城山下黄石即我”之说,更是怪力乱神。连太史公在篇末“赞语”里也谈到:“学者多言无鬼神,然言有物。至如留侯所见老父予书,亦可怪矣……”但饶是如此,他仍将该故事引入传记,意味深长。
我想,张良下邳岁月的真相,恐怕就是长日无事,以读兵书自娱。读着读着,就读成了绝代军师。但平铺直叙未免寡淡乏味。代之以传奇,文章顿时灿然可观。之所以单提“道家”色彩浓厚的《太公兵法》,不言其他兵书,是为了突出张良思想的底色。且观张良与神秘老人的进退往还,真可谓得兵法之要:他能一再忍受老人的羞辱,得一“忍”字;在圯桥之约中终于早到,又得一“先”字。忍待战机立于不败,先发制人一击决胜,任何兵法教人的,最重要的不就是这两件事吗?掌握此二者,就好比习武打通了“任督”二脉。后来张良在其军事生涯中自然无往不利。
我以为,《留侯世家》的赞语应列于《史记》诸赞之冠。太史公在此隐隐绰绰地写到,听说张良的事迹,以为他定是个伟丈夫,等见到张良画像,方知其容貌似美女,看来人不可貌相啊!这是呼应前文的点睛之笔,凸显张良从“豪侠”转变为“智者”的神奇。
三、道引轻身,欲从赤松子游;
汉初三杰里,张良结局无疑最好。高祖疑忌功臣,始终不及张良。而萧何下狱,韩信授首,与之境遇悬殊。何者?一则因势位,一则由自为。
楚汉相争之际,萧何镇关中,韩信北徇地,二人都得高祖方面之寄,势倾权重,嫌隙亦深。而张良常随高祖于行伍,久画机谋,智计频出,却从无别将一军的经历。所以,他既不像萧何门生故吏遍天下,也不似韩信以累累战功积重威于诸将之上,其与高祖,唯有并肩协力的亲密和同筹帷幄的默契。
天下已定,分封功臣。韩信为楚王,萧何列酂侯,食邑各数万户,二人皆坦然受封。反观张良,他婉拒了高祖“自择齐三万户”的殊赏,只愿以君臣初会之留县为自己的封地。可谓言之切切,分寸得宜,情深意长,感人肺腑。
此后张良又常托病,杜门不出,习“道引”、“辟谷”之术,鲜与政事,扬言“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谦退之外,又示人以独往独来,不结党营私的形象。因此得以在迭番政治风暴中保全身家。他既深谙道家“功成,身退,天之道”,又不似范蠡泛舟远去般决绝不顾,遗君上以“可以共患难,不可同富贵”的恶名。与高祖之间的距离,他始终保持得恰到好处,食其禄,安其心,分其忧,免其虑,其明智良足称道。
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赤松子,无疑也是位道家人物。观《史记·太史公自序》之论六家要旨,与崇儒的时代风气相异,太史公仍着力阐发其父司马谈思想的余绪,奉黄老道家为百家之首。他既为伯夷、叔齐、老子、庄周等隐士立传,也精心塑造了张良这样足智多谋又懂得功成身退、明哲保身的人杰,字里行间充溢着对黄老之术和道家思想的服膺与感佩。
四、为吕氏、太子荐“四皓”,挽回高祖的“易储”之意。
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张良亦如是。依我之见,其晚年为吕氏谋主,卷入太子刘盈与赵王如意的“国本之争”,结局虽尚可,过程实凶险。按《留侯世家》之说,张良献计使刘盈延揽隐居山中而高祖屡请不至的东园公、甪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等四位素有贤名的老人为辅弼,高祖偶然见之,因之感叹刘盈“羽翼已成”,于是放弃了易储之念。此说颇富戏剧性,但不可信。四皓者,恐怕与前述之仓海君、圯上老人、赤松子一样,也系虚无缥缈的传说。其实关于易储,当张良履谏高祖不纳时,他也只能用托病不出一招来消极抗议了,已然计穷。吕后、太子一派最终能够在政争中胜出,应与群臣力争、吕氏宗强、前秦之鉴,还有高祖来不及完成布局都有关系,其中侥幸成分不少。太史公假托四皓之事,归功于张良,是为其文饰,可见对他的偏爱。
太史公这种对“完美智者”形象的竭力经营,开启了后世历史写作的一种模式。于是我们看到,史书中郭嘉、贾诩、张宾、王猛、李泌、刘基等等“算无遗策”的谋士层出不穷,个个都凭一身智计搅动了时代的风云。当然,其中最著者当属《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记得我读至刘琦为劫迫孔明教自己全身免祸之计而“登楼撤梯”一节时,不禁失笑。这不就是在模仿周吕侯吕泽劫张良的故事吗?只是,罗贯中“状诸葛之之志而近妖”,未免用力过猛。
我读《留侯世家》,感触深者亦有四,列此与读者诸君商榷:
一、张良年轻时矢志为韩复仇,散千金,募刺客,决心之大以致“弟死不葬”。其中的残酷意味和剧烈的伦理冲突很耐人寻味。
二、张良从一个偏激灭烈、迷信仇杀的青年最终成长为了缓带轻裘、一步百计的谋士,此番蜕变实在华丽,让我欣羡不已。在生命中的某个时刻,如果能够实现这种精神的升华,就能由此步入一个更高深的人生境界。
三、当世人皆醉心于权势,执著于富贵,张良却功成身退,能弃人所不能弃,能舍人所不能舍,是为大智慧。
四、大一统王朝治下,张良无法做到范蠡那般“泛舟五湖,隐身四海”的洒脱。虽欲谦退,无奈树欲静而风不止,还是为太子刘盈与赵王如意的“国本之争”所席卷,介入帝王家事,处人父子骨肉嫌隙之间,几不免于祸。终究做不到道家崇尚的“无用之用”。但政治笼罩一切,你想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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