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说实话,我开始觉得后悔这次到这儿来了。”他说着,从松针树林里把干树枝抱出来,在这里还可以隐约望见山头,与前几日看到这座山时的感觉不同,山还是那座山,可能是站在远处的缘故,也可能是透过树枝才看见的缘故。男人愈看它愈觉得渺小。他喘着粗气,口中冒出的热气在空气里凝成白雾,在想着办法把木柴点燃。“如果不戒烟就好了。”他说,“这时候用打火机一点,哈!就着了!但现在我们什么都没有,回到了钻木取火的时代。”这番打趣没让他笑起来。
这里的白昼仅仅有五个小时。他跪在那里,为了生火,已经花费了大半个白天。风吹进松针林,他听见哗哗作响的声音,不知道是因为缺少食物还是冷,他感到一阵眩晕。男人倚坐在满是树纹的松针树边,试图休息一会。因为停下干活,觉得冷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过于疲倦,他偶尔会听见踩踏雪地上枯树枝的劈啪声响,转瞬即逝。每听到这样的声音,男人都会惊觉地四周探看,以为会遇到在雪崩中侥幸生还的同伴,但这都是无望的幻想,他心里明白。“我都检查过了。”他说。
风吹得慢了些,也休息了一段时间,于是他继续开始生火。现在稍微好一些了。他在柴火四周重新将雪堆砌好,这样可以挡住风。自己身上的火石不堪大用,只能不停地相互敲着,他看着火星溅在木柴上,然而转瞬即逝。“四周如果有干草就好了,点上去一下子就燃起来,不至于现在这么费劲。”
天色已经发黑了。这对他不利,如果没有火,今晚会被冻得够呛。他决定走出树林,去找干草。“千万别忘记回来的路。”他说着,就往树林边缘走去。他抬头能看见明亮的星辰,美丽得就像冲顶前夜那样。他试图用启明星为自己带路,但这都是书上的东西。就像钻木取火,今天钻了一天,手攥着木柴磨出了水泡也无济于事。
最好跑着去,他心里想。于是连走带跑,他不一会就出了树林,此时天色已经昏暗了,再回头看那片松针树林,已经变成了黑黢黢的树影。月光很好,他想,这样就不会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四周只有自己踩在雪地上的声音,衣服摩擦着,还有阵阵的寒风,现在是在旷野里,你如果发生什么意外,那就没救了。他这样想,但是没有办法,营地已经被狂风吹散,他检查已故同伴的装备时,已经尽可能的多拿。他必须想到,倘若最坏的情况发生,即无人救援的情况下,自己能独自坚持到能看见人家的地方。
银白色的雪地里,他能清楚辨别黑色的草地,他脱下手套,摸了摸,手上并没有潮湿的水渍,于是用简易的小刀割下一簇,然后再继续割。他为了生火,已经花费了大半个白天,他感觉自己弄得差不多了。“如果早点出来,就没有这茬事情了。”他说,“现在生火肯定方便得多。”风吹得很烈,他抬起头试图将帽子过得更加严实,他看见不远处一双绿色的幽眼正盯着他。
如果你看见有真正的狼出现在面前,没有铁栏的遮挡,手里没有防御的武器,四下空旷如野,你会是什么感受?他思维紊乱,僵硬的身体不听使唤,恐惧衍生出的只有发足狂奔,别无他法。它能看见我,男人想着,我一动它就会动。或许树林会帮到我。幸亏我还没有走太远。跑动的时候,他不敢往后寻望,一个劲的钻进树林里。在月光下,他容易地找到了自己生火的地方。回头望去,并未见到狼影,口袋里的干草已经被焐热,他取出来垫在树枝底下,又抓起地上的火石,不停地“啪啪”打着火星。快点!快点!
“噗”的一声,那火干草起了火苗,树枝已经被黄色的火焰裹住。抬头再望,狼已经赫然出现在眼前。他攥紧手上的那把用来割草的刀,大口吃着空气。狼飞速地向他奔袭而来。刀没有用,他混乱中想着,这把破刀没有用!随着狼的逼近,他望向自己升起的火团,迅速从里面抽出一根粗柴,火焰中的那一段没有被烧透,火苗微弱地闪烁着,他又放进火团里。狼纵身欲扑,就在这时,他拿起柴火,径直往狼的侧身捅去。狼咬破了他的衣服,但是没有伤着他。 “嘶”的一声,狼哀嚎着叫了起来,跃向一旁。借着火光,他见到狼身被柴火触碰的崇毛已经被烧得焦黑。他躲在火堆后,又把木柴放回火堆里。
它被烧得不轻,男人想着,我肯定能把弄疼了。它会很恼火,但是我没有办法不是吗?它比我壮多了,倘若扑上来,这小刀能有什么用?这畜生就算做第二次攻击,也不会得逞的,他现在想,它很恼火,但是怕火。火堆越烧越旺,于是柴火被烧透了。男人拿起两根,在空挥舞。狼的眼睛泛着火焰柔和的光亮,但它因为这黄灿灿的东西不敢往前,在对峙一段时间后,狼退却了,它转身往后走去,直到消失不见。
男人松懈下来,从火堆附近又拾来一些木柴,堆放在火团附近。“得吃点什么才可以。”他说,从身旁的背包里翻出一块压缩饼干,干巴巴地嚼着。“它肯定还会回来的。”他说,“你得想办法休息。我那天说的没错。”他确确实实在登山的前夜,看见山脉上有一道灰影。但他们说这一带都没有狼活动。
他尽量不去想那些同伴们的情况。看见他们已故的身躯,他一直在忍着,他们告诉他说,不要想着在雪崩的情况下存活,但遇到这个事情,一定要头朝下,不要轻易抬头,雪水一旦进了鼻孔,你就是想要呼吸也会非常困难。你会用嘴呼吸,这时进来的雪会更多。他照做了,于是他活了下来。“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他说。
这次是他的侥幸,如果没有火,也不知道他会被这畜生如何处理。但是你要知道,这件事情让他学到一个教训,必须要比狼聪明,如果不能做到这一点,也要做到无惧,一旦恐惧袭身,一脑子的浆糊。
他双手贴近火堆,抬头看望夜空,月光明亮,倘若有鸟只从上面划过,都能瞧得真着,落眼就能看见漆黑的山影。他收回眼,不再看去。他尽可能地凑近暖和的篝火旁,捡起一根树枝,轻巧地拨弄起燃烧的枯枝,他听着火堆里“劈啪”爆裂的声音,就感到什么东西在自己的身体里也炸裂开来。男人警觉地翘望四周,说:“你得去休息,但要小心。”这时他不再去想灾后去整理同伴尸体的事情。他就抓起一把树枝,全部扔进火中,任其发展。明亮的火舌在空中舞动,他呆呆望着,心想自己为什么要参加登山队。
我在整理行装,从城镇准备出发时,回忆起自己数年前在上海和朋友喝酒的日子。我们从南京东路往西走,来到一家日本人开的小酒馆。这是我在打工年代经常光顾的门店,价格实惠,且点上一杯咖啡,或是来一份日式的简餐,就能待上一整个下午,到晚上还可以再点一杯威士忌。冬日的休憩时光就这样度过,我也觉得很不错。老板名叫“岸本三部”,早在九十年代就已经来到上海游学,但那些年的对外风气不好,他又回了日本,05年在这里开了一家小酒馆。
“栗先生,今天还是威士忌吗?”每次我来店里,总是岸本亲自接待。我点头说:“这是我的朋友。”向岸本三部介绍了名字,但是栗肆当下已经记不起那位上海的朋友究竟姓甚名谁了。
朋友也点了一杯泥煤味的威士忌,岸本在取出两只平底玻璃杯,夹起两块冰放进去,各自倒了酒。朋友去了一趟卫生间。
“你过年不打算回家吗?”这时,岸本和蔼可亲地笑着问我。
我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说:“想回家,但我怕是回了家,又想出来。”
“这种感觉,可不是一般人都有的。”岸本说。“具体什么原因,我不清楚你是怎么想的。栗寺先生。”于是也没有再问下去。
我是如何去想的,很多人要么便是毫不关心,要么便是听听便罢了,真正想要知道的,往往却又是无从开口,只有那些只字不提的人,或许会更懂你一些。
我说:“说起来也比较奇怪,我根本无法去解释。”
朋友回来时,看到自己的酒杯,感到一些惊讶。
“酒倒的很多啊。”朋友拿起自己的酒杯说,“都快没过冰块了。”
“栗先生的朋友,当然要多多照顾了,再说,今天还是新年。”老板说。
“你是哪里人?”朋友问。
“日本鹿儿岛人。”
“中国话学的不错。”朋友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哪里,在中国时间长了,耳濡目染。”
“日本人学中国,学的都不错。”朋友瞧着岸本说。栗肆看着朋友,迅速把目光看向岸本。
“我很认真的学很多东西。”日本人笑了。
“三部,你去忙吧,别管我们俩了。”栗肆说,岸本三部看了看栗肆,就走开了。
“你是不是该把外套脱了?”栗肆说。“你好像热得要打架。”
“我确实很热,酒很不错,就是冰块太多了。”朋友把杯子放在桌上。
后面我大概已经记不起说了什么了。前些年再回上海,路过附近时,酒馆已经不在,日本老板的去向也无从得知。为什么自己会在出发前想起这种事情,我当时没明白,后来明白了。
二
早晨的阳光刺醒了他,身上的毯子和睡袋裹了一层厚厚的霜。茫然无措间,他才发现自己昨夜睡着了。他站起来抖了抖,四肢僵硬的让人难受。火苗已经熄灭。昨日受到的攻击,仿若是一场梦境,但身上破损的衣服却证实了这件事。
“我得马上离开。”男人自言自语。他忍住饥饿,收拾好东西,立刻出发。心想着,怎么去处理路上会遇到的危机。“狼行千里吃人,狗行千里吃屎。”他说,“亘古不变的道理。碰到了就得时刻提防。等会儿得把食物吃了点,现在还能忍受。”说着想着,已经走出了树林。
“好在是放晴的天气。”男人想,“如果再碰上下雪下雨,那可就糟了。”他在树林里拄了一根粗树干,这粗拐棍一直伴着他走到了旅程的终点。“没有预料到我们的所有通讯都会被中断。”如果能被拯救,那肯定是最好。不过我在那里,也不知道会不会得救,倒不如我自己出来。
据他的估计,从这片树林往东边走,应该会有人迹。因为他们是从东边的城镇上出发来的。荒野过于空旷,狂风肆虐。他感觉自己在发热,一直在瑟瑟发抖,头重眼花,比昨天猛烈。“风刮地厉害,这样也好,我的病会好得快些。”他打着牙颤,摇摇晃晃地行进。男人看不清眼前的路,但仍不自觉地左右探看。“希望这段旷野的路程能尽快结束。”
他如果能走得快些,或许能将多出些汗水出来,这样身体也好得快些,但这至少也需要一周的时间,才能好得彻底。他想到自己曾经坚持不懈地进行有氧训练,为了不伤及关节,更是坚持每天游泳两小时以上,夜里要坚持徒步拖走重型轮胎十公里,只是为了攀上这没人征服过的高峰。以失败告终,是他没有想到过的结局。“这不是天灾。”他说:“如果我们注意到这种事情会发生的话。至少我前一晚上就跟他们说过了。”
那天晚上,几近无风。他从营账中走出来,看见白雪覆盖、月光下闪着银光的山脉。这是一片迷人的景色。紫蓝的夜空看不见一片云,干净得像是被擦得锃亮的玻璃。雪已经积得很厚。因为眺望远方,就在月的边际,一片黑影涌动着。那是云。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或许他应该和队友们说一下这件事情。
“外面静悄悄的啊。”他听见营账被拉开,之后便听见老羊的声音。老羊参与登山行动已经多年,如今年过四十,他打算挑战这最后一次,便不再登山了。
“有点不寻常。”栗寺说。
“岂止是不寻常。”老羊走过来和他并肩,说。“这样的天气千载难逢。”
“你确定?”
“这么多年的经验,我肯定明天是攻顶的好天气。不光如此,里面的人都这样说。”
“我就怕。”
“这又不是你第一次攻顶了,怕什么?”
栗寺没有答话,只是沿着山脉望去,一直看到模糊的山顶,再往后,便是一片光亮照不到灰暗,只有朦朦胧胧的轮廓。
“走了,进去吧,外面怪冷的。”老羊说着钻进去。栗寺转头准备回营账,猛地一抬头,正看见那朦胧处有一道灰影,宛若是一只动物。像是狼。然而那道灰影太过遥远,光线也模糊,只一眨眼的工夫,栗寺已经瞧不见了,于是跟着老羊钻进了营账。
“怎么样?你跟这位小朋友说一说,这是不是攻顶的好天气。”老羊用英文跟英国人戴维说。
“没有比这种天气更好的了。”戴维吃着不知从哪弄来的高级罐头,法国来的皮耶罗也吃着一盒。他的英语非常好。“这种天气,也适合钓鱼。”
老羊点头,笑说道:“没错,适合钓鱼。上次我和栗寺就去钓鱼的。”
“结果怎么样?”英国人问。
“我钓了两条这么大的。”他说着比划着,“但栗寺一条没有钓起来。”
“下次会有机会的。”栗寺说。“我刚刚在山头好像看见了一只狼。”
皮耶罗“噗”地笑出了声,差点喷出嘴里的食物。“这么高的海拔,没有狼。”
老羊也笑了:“这地方也没狼。”
英国人说:“没发现你这么胆小,怕明天会出问题,现在还出现幻觉了。”
老羊说:“他可能累了。”
皮耶罗说:“没错,给你挪个地方,你就睡这里。”说罢他站起身走到对面,然后坐下来,他原先坐着的地方就空出了一大块位置,正好供一个人卧下。
栗寺在这位置坐下,没有打算入睡。“听着,我们得再检查一下供给,氧气瓶,绳索等等。”
“别担心。”老羊说。
“我和羊都检查过了。”英国人说。“没有问题。”
“目前还没有人登过这个顶。”栗寺说。“我们还是要注意,毕竟……”英国人打断我的话头说:“你不要紧张,我们不是早就研究过线路了?没有问题。一路来的时候,你也反复在研究,我想你不应该这样疑神疑鬼。”
老羊点点头,用中文对我说:“关乎到大家的命,没有谁能掉以轻心的。”是啊,这里是白雪皑皑的无人区,只有无人的时候,你才能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栗寺想的是刚刚见到的那道灰影,那头狼。
*“雪山下面什么都没有。到我心里想着,里说了出来,声音弥漫在稀薄的空气中,迅速消失不见,我于是又说:“现在该怎么办?”我环顾四周,白雪皑皑。阳光刺眼,足以让我患上雪盲症,空气稀薄,我甚至呼吸也难以为继,那些我在城里企盼的蓝天白云,现在样样都要我的命。
我一时未曾说话,我的呼吸声清可见。一时间,后怕,昨日一同上山的人除我之外无一幸免。“我得救他们。”雪盖在他们身上,但我只是依稀记得他们的方位。于是我从最近的地方开始掘。这是件苦累活,即使有手套,我的手仍被冻得生疼,而我又不得不去做。但凡想到地下埋着一具冻得乌紫,双眼绝望的尸外,我竟难以为继下去。心里翻腾着,痛苦着,却没有一点为他们的死去感到伤心,往后我还有更加痛苦的日子要捱。我透过自己的想法知道,我要他们的装备,倘若只剩下一点氧气瓶也是好的,氧气瓶!
我的手指已经没了感觉,我需要用自己的手腕把第二贝尸体拖上来。这肯定是戴维,我看见了他深褐色头发。既然如此,我已经没有必要去拖第三个人了,自己下来,已经算是件相当幸运的事情,倘若有活下的可能,已经两个小过去,我已无能为力。我累了,倚坐在雪上,屁股凹陷下去,随手抓了一把雪块咬下一口,手指冷极,停下活动的到一间,指尖传来血液嚅动的阵阵痛感,我皱皱眉,脸上没有别的表情。“反正没别人看。到我试看安慰自己,又吃了一口雪,等手指能再活动些。*
三
栗寺打了个踉跄,跌趴在地上。他两手压着刺骨柔软的草地,背上的行囊却如同泰山一般压着他。栗寺侧过身子,两只胳膊慢慢支撑着,这才慢慢坐起来。他觉得风变得有些小了,举目望去,那座山显得无比得渺小,峰顶上云卷云舒,宛如明信片上的风景图。
“我得吃点药。”他说,“幸亏我在营地里找到了这些。得吃药,还有头狼在后头呢。”艰难地拉开行囊的小拉链,从袋子里拿出一副药剂,硬嚼着吞下去,水壶里的水所剩无几,他不敢再喝一口。“我还没渴到那种程度。”说着,他爬起来,背上行囊。一阵风吹过,他闷哼一声,迈出了一步。
栗寺穿过荒野时,已经夜深,山丘之间有着一层厚厚的积雪,穿过积雪,找不到容身之处。他在遮风处把帐篷搭建了起来。一天下来,他只吃了一些从营地里搜刮来的牛肉干,腹中饥饿,他想早点睡下,以便第二天的赶路。
“不过,我得小心。”他虚弱地自说自话。“如果这头狼没有跟上来,那是最好的。但是怎么可能?”
在荒野里,他拾取了很多的干草,是很好的火引子。于是像昨夜一样,他又去拾柴,脚踩在雪地里的声音,小刀砍柴的声音,冷风吹过耳廓的声音,还有自己的呼吸声。不过今晚他没有遇到任何危险。在火堆旁,栗寺仔细检查了自己的装备,一把小刀,一只强力手电筒,单人帐篷,睡袋,可以供给三天的食物,火石,还有自己拄的一条拐杖,所有的电子设备均已经没了电,放在身上也是徒劳无用,他已经全部扔在了荒野里。但是栗寺已经辨明了自己的方向。他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这时不远处响起了狼嚎的声音,栗寺警觉地查看四周,担心狼突如其来的出现。“听见了吗?我在营地前面看到的没错,老羊,你们都错了。”他低声说着,仿佛是说给别人听的。
“真正遇到狼,你也没办法。”如果是老羊,就会这样说。
“昨夜没来得及搭帐篷,就已经睡着了。这才今天发了热。”
“你应该先搭好帐篷的。”
“你不是说这里没有狼的吗?”
“确实没有狼,我们都调查过的,确实是没有狼。”他说。
“那么昨晚没有搭帐篷就是正确的。”
“为什么?”老羊说。“帐篷可是一层屏障,能阻隔一会儿狼的攻击。”
“笑话!”栗寺说。“狼攻进来了,那我往哪儿逃?”
老羊沉默了一会,说:“这里没有狼的。”
“但是我遇到了,更何况,你已经死了。”栗寺说。“眼下我要想办法对付狼才行。你说的,现在都是废话。”
他想再找找看身边有没有绳子。但最终栗寺将捆绑帐篷的绳子用柴火烧断,取了下来,把小刀绑在一端,刀刃放在火堆里。“杀鸡取卵,我明天该怎么把帐篷收起来?”栗寺说,声音迅速消失在茫茫的寂静之中。
“看来今晚不能睡了。”栗寺说。
“你得了病,还要赶路。需要休息。”老羊说。
“那头畜生让我心惊胆战。”
“还有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
“杀了它。”
“我已经出了一身的汗,发热已经好很多了。我想应该可以干掉它。但如果不是它,我也活不到现在了。”
栗寺的双手靠近火堆,尽可能地去取暖。身上衣服破掉的地方,羽绒已经掉光了,眼下仿佛穿了一层单衣。火光在他的瞳仁里闪烁着,他感到一阵放松。“火是人类最好的发现。”他突然说,“驱寒辟邪。我要是没了这个,什么也不是,昨晚就要去阴曹地府了。”
我没有想到,只剩下戴维半瓶的氧气。但足够下山了,队友均已阵亡。我想着要用积极向上的词来形容他们的死亡。这和家里的亲戚去世可不尽相同。看到队友们的死相,仿佛看到了阴曹地府。
绳索还在。我拽着绳索,不停地往下滑,天气晴朗,我必须戴着老羊的护目镜,才能避免自己得雪盲症。因此我也似乎能看见昨晚营地的情况。营地还在。“我得到营地去。”我自言自语说,“那里肯定能联系到外面!”我不敢大声叫喊,生怕引发第二次雪崩,但又不得不说出声来。
“上山容易下山难。”我说,“我们实际上只爬了一点点而已。”说罢抬头望向山顶。山顶依旧模糊。“然而我们就快要到了,我们是距离它最近的。”
“我必须到营地去。”我说,“这件事情应该不是难事。”我担心遇到这种情况,曾经接受过专门的训练,以应对这样的状况。没想到也因此存活下来了。我双手攥着绳索,下探一步,用脚踩实,才继续往下走。“遇到雪崩的情况,绝对不能抬头,雪会钻进你的鼻腔,等你张嘴呼吸的时候,你的整个呼吸道就全被雪塞满了。你一定要低头,尽量匍匐,攥紧自己能抓住的绳子。”我说着又下探一步,身体突然倾斜,脚步一滑,糟了!我拼命抓住绳索,手套也摩擦的发烫起来,但一直抵不住下滑的趋势。
栗寺算了算行程,按照今天的速度,或许要不了三天,就可以找到人烟的地方。这就是最好。食物的储备和所有的体能消耗,都没有超过他的预估,但他没有料到这里会有狼。而且,似乎自己已经成了他唯一的猎物。狼猎取兔子,或者是田鼠这些小动物,可比跟人斗要轻松得多。
“所以它一定在跟着。”栗寺说着把烧红的刀拿起来,“这应该能对付它。我想我应该引他出来。”他想不到该怎么办。
“你这畜生,我希望你能出来,最好是现在就能出来。”栗寺自言自语说,“我好歹能把你干掉,我能安安稳稳地睡一觉也好。”
他说着,从帐篷旁的背包里,取出大概一天量的牛肉干,自己先撕下一块,大快朵颐,之后把剩下的牛肉干都放在了风口处。“我想不出有别的方法能引你过来了。”赶紧上钩吧。他想。
四
他们刚认识的时候,老羊带着栗寺出了城,跑去山里的一条小溪边野钓。有两条路可以上山,但都需要步行,他们把车停在下面,就那样一直走了大半个钟头。老羊拿着钓竿,跟栗寺说:“野钓用假饵没问题的,关键是你的方法。甩钓,还是拖钓,又或是别的什么方法。”
“真钓饵当然是最方便的了,蚯蚓这种虫子又不贵。钓着了鱼才算是厉害。”
“你钓鱼钓的少,完全不清楚钓鱼的乐趣。”老羊仰头哈哈一乐,说。“乐趣不在钓得上鱼,那是拍了照片或者是拿给朋友看的时候才有的兴奋。钓鱼最重要的是看着鱼咬钩的那一刹那的激动。或许上了钩,或许吃到了饵,但没有咬钩,那时候你不知道,然而你在鱼来抢食的时候,看到了最大的希望,这才是最兴奋的时候。”
“听着是这么一层道理。”栗寺把钓竿拉起来,饵也被吃光了。
“穿饵的时候,尤其是蚯蚓,一定要穿到头部,不然很容易就被鱼扯掉,这是最好的饵,当然,你也可以用别的。比如说蚱蜢。这种昆虫,树林里多得很。”栗寺站起来,把钓钩拿在手上。这种钓钩略微大了一些,且富有弹性,很适合钓大鱼。
栗寺仔细地把褐色的饵穿在上面,而且瞧不出来有钩子,鱼可聪明了,你得斗得过它。他攥紧了钓竿,轻轻一甩,“噗通”一声,他看见浮标漂在了溪水里。于是他坐在溪岸的石头上,从兜里掏出一支烟,点燃了,递过去给老羊。老羊接过烟,但是只叼在嘴里,没有抽。栗寺又点了一根。
“你觉得我能钓得上来吗?”
“可能你带的钩子不管用,这里的鱼虽然有大的,但是少。”老羊吸了一口烟说。
这地方的蚂蚱很多,栗寺看着地上,想着逮住一直,于是把自己的大口径的空矿泉水瓶拧开,横放在地上,等着蚂蚱跳进去。这时他的钓竿有了动静。他立马轻轻提了一下钓竿,抓住手柄,开始收线。
老羊倏地站起身:“这是条大鱼!小心了,别让他脱了钩。”
“这条鱼力气可真大。”栗寺说,钓竿几乎弯折成了九十度,钓丝也绷得很紧。这时不能用劲把鱼挑起来,不然竿子会断。他不紧不慢地收着线,心里一阵抽搐,他感到鱼儿脱钩了,但水流湍急,这只是猜测。
老羊说:“小心,这很危险,竿子要断了。”
“我知道。”栗寺说着,小心翼翼地拉起钓竿,他感到脚底一阵冰凉,不知不觉地已经走进了溪里。这时“啪”地一声,线断了。
“这太可惜了。”老羊说。
“没什么可惜的。”栗寺笑着说。“钓鱼很有趣。”他想着还能用什么法子钓下一条鱼。只需要等一等就能上钩了。
狼出现了!他看见了狼,似乎它伤得不轻,走路也是一瘸一拐。“终于又见面了。”栗寺喃喃地说道,手里攥着自制的长矛。狼问着香味,走到了食物附近,嗅了两下,开始撕咬。栗寺想着好机会,一个箭步冲了出去,用长矛顶住后背刺去,狼猛地一惊,嚎叫着扑向栗寺。栗寺看到了张开的血盆大口,一下子打了个趔趄,趴倒在地。他慌忙起身,用长矛横着顶住狼的嘴,它的前爪不停地挠着撕开栗寺的衣服。栗寺大喝一声,使劲用自己的脚狠踹它最柔软的腹部。狼哀嚎一声,纵身越开。狼牙被带断了一截,而栗寺的长矛也断了。他赶忙拾起那带匕首的一段,回身往营地跑去。
栗寺能听见狼在身后的奔跑,回身用短刀刺去。结果刺了个空,它借此机会,一下子扑在栗寺身上。他抓着带刀的木棍,使劲往狼的胸口捅去。他感到自己的手和脸都被溅了一脸热乎乎的血渍。然而狼只是怒号一声,往下咬来。栗寺猛地将左手抻进它的喉咙,狼呜咽一声,跳转到一旁,牙齿带着划破了栗寺的左手,鲜血淋漓。
那狼在喘着粗气。他捂住左手,踉跄着回身跑去火堆旁,取出一根粗柴火。静静地等待着狼追随而至。但过了许久,也没见狼的踪影。他蹒跚着,跟随自己滴下的血渍往前走,看见狼已经瘫倒在地上,胸口起伏着。栗寺宽了心,说:“对不起,我得杀了你,我因为你日夜不眠,这样恐怕会要死在这个地方。”他攥着火把,走到狼的近旁,它放大的瞳孔里闪烁着柔和的光亮。栗寺仿佛从它眼里看到了自己。
狼死了。栗寺看着狼,处理着自己的伤口,心想着自己还有多大力气能够走到目的地。但没了这头狼,他感到一丝恐惧,如果不是它,自己恐怕现在仍旧在那荒野上飘荡,他会找不到方向,走得也会很慢。是它的步步紧逼,才使得自己能这么快地穿过荒野。忽然间他觉得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风慢慢变小,栗寺发觉天色渐亮,腹中空空荡荡,于是从背包里颤颤悠悠地拿出一块牛肉干,慢慢咀嚼,但是食之无味。他丢下剩下的食物,坐在狼的旁边,轻轻抚着它厚厚的毛,遏制不住,伏在它的身上嚎啕哭泣起来。
我差一点就掉了下去,感到手臂一阵抽搐,应该是抽筋了。疼的不行。如果到那个刚刚大家集体休息的平台,或许能有时间休息一下。我右手已经吃不上劲道了。真没用!平时就应该多练一练左手。现在说也没有用,只能更慢地下坡了。我大口喘着粗气,氧气瓶里应该没多少东西了,于是我咬着牙,尽量憋着气往下走。
虽然在远处那会儿,我不相信这样的事实,但走到营地的时候,营账确实已经被打散了。我搜查了电子设备,都已经被损坏,再也用不起来。不过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我心里一阵激动。留守的那几个人应该是去寻求救援了,我没有找到他们的遗体。手臂已经酸软无力起来,尤其是那抽筋的右手,但更加刺骨的疼痛是从那右脚踝传来的。“刚才的下坡,应该是摔断了。”我大声说道,“应该四处看一看,是否有能够用的上的,等着救援回来。”但这地方应该不是久留之地,我还担心会遇见别的什么危险。但眼下还有什么能比自己的处境更糟呢?从这里往下会经过一片松针树林,再走下去就是一片荒野。我想起前夜看到的那道灰影,有些不寒而栗。“活没见人死没见尸,应该是逃了。”我自言自语道:“我应该等一等。”似乎听见风和煦地扑面而来。
老羊把钓竿收在后备箱里,说:“你得准备好了,登山这玩意儿不是谁都能做的,但如果你经历过,就会爱上它。”
“我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那你太可惜了。”老羊说,“你得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遇见过狼。这种生物,它知道自己要什么,如果要不到,它拼死也会去弄来。这种动物都会做的事情,人岂能不知?”他发动了车子,车慢慢地驶回城里。
“要么你就自暴自弃,干脆什么都不做,下了狠心,把自己摁死了,说;‘这辈子就这样了。’你不能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就去做这么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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