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午夜,霓虹闪烁,不夜的深圳仍在沸腾,不同版本的故事在或明或暗的角落上演。
一辆出租车悄然滑行而至,在明典咖啡语茶西餐厅前嘎然而止,一位衣着典雅的年轻女人款款走了出来。穿过光线黯淡的大厅,由侍者引领着,来到了二楼靠窗的一个软椅前坐了下来。
毫无疑问,她在等人。对面是天虹商场,此时已过了营业时间,整个商场被黑暗笼罩着。
女人轻轻端着一杯咖啡,慢慢啜饮着,纤细的手指几乎可以看得见经脉。她面部轮廓分明,五官清秀,岁月毫不留情地在她脸上留下了丝丝痕迹,但她仍不失为一个美人。她眉头微锁,似乎略带愁绪。一杯咖啡见底了,她好像有点不耐烦,轻轻用另一只手敲着桌面。她招一招手,侍者过来加上了另一杯咖啡。
第二杯咖啡喝到一半的时候,她感到有人悄悄站在了自己面前,抬起头,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庞带着微微茫然的笑注视着自己,那双眼睛也被岁月留下了烙印,一道不易察觉的鱼尾纹细细的爬在眼角。
“李奇!”不管怎样,她是惊喜的,毕竟她等了那么久。
“杨晨,你等急了吧?什么时候到的,我刚才堵车。”李奇对于自己的迟到深感歉意。
“没关系,没关系,我也是刚到。坐吧。小姐,再来一杯咖啡。”杨晨又朝侍者挥了挥手。
李奇在对面坐定。杨晨用似乎不经意的目光打量了一下对方,一身草绿色套裙,庄重中不失活力。微卷的长发,紫水晶耳坠,铂金项链下面吊着同样的一块心形紫水晶吊坠。曾经消瘦的脸如今微微胖了起来。
看来,她的生活似乎是不错的,也许是幸福的吧。想必对方也在用心审视着自己吧,自己在对方眼中是什么形象呢?多少有点憔悴吧,唉,那被岁月风干的青春啊。她想叹息一声,可终于忍住了。“孩子呢?为什么不带孩子一起来?我还想看看圆圆呢。”她终于想出了一句话,场面太尴尬了。
“孩子由他爸爸领着去欢乐谷玩了。听说那里很刺激,我怕自己心脏承受不了。”李奇轻轻啜了一口咖啡应道。
“武汉还好吗?也像深圳这里这么热吧?”杨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到,她们终于可以像平常朋友一般说话了,没有了闺中密友的热切,也没有眼中仇敌的忌恨。
“是呀,武汉可能比这里还热呢,你知道武汉是四大火炉之一嘛。”李奇的声音还带着少女时期那种尖细。
话说到这里,二人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她们心事重重,默默地啜着咖啡。
当侍者加到第三杯咖啡的时候,杨晨终于打断了她们之间的沉默:“李奇,你还恨我吗?恨我赢得了他。”
二人眼前几乎同时浮现出年轻时代的他——陈杰非,风流倜傥的身影。
李奇犹豫一下,“不,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而且,经过这十年的人事沧桑,我想,也许,当初那样的结局也许是最好的——我老公一直很爱我,很呵护我。你呢?你现在还好吗?他现在又在哪里?”
杨晨没有答话,她端着咖啡的手剧烈颤抖着,但她似乎没有觉察到,她的思绪已经飘向了那过往的岁月。
二
十年了,十年!杨晨在心里默默地念着。十年前的自己是多么美丽可爱,风情万种。转眼间,已到而立之年,这十年,自己到底收获了什么?除了那一份无奈,那一份沧桑,还能有什么?
她清晰地记得十年前的那个早晨,“五·一”劳动节的早晨,她与李奇大打出手的场面。那一天,李奇推开他们共同的老师——陈杰非的门,看到了紧紧相拥的他们,立刻就爆发了。
其实,李奇知道,他们快要结婚了,李奇今天到来,也许,只是想与陈杰非好好谈谈,她也许想挽回他吧。
但是李奇看到的场景却让她难以容忍,她几乎不假思索地拿起了一个凳子,猛地向杨晨砸去,鲜血顿时顺着杨晨的额头流了下来。当李奇再次举起凳子的时候,被陈杰非抓住了胳膊。
“贱人!”一向修养良好的李奇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地说脏话了,“你要知道,他可是离过一次婚的,小心你成为第二个何颖群!”何颖群是陈杰非的前妻。
李奇是因为得不到,就只能用诅咒的方式来对待自己吧。当时的杨晨心里想道,想不到,几年后,还真应了李奇的话,生活可真会开玩笑啊。
最后,李奇泪流满面,带着绝望与决绝回去了。
杨晨当然被这件事小小影响了一下,然而,充斥她心中最大的感觉,仍然是胜利的自豪,是呀,她从陈杰非的众多爱慕者中终于赢得了他,不久之后,她就明白了,那不是众多的爱慕者,而是他的众多情人,众多小情人。
她爱他,虽然他比他大十八岁,但是又有什么关系?他一表人才,英俊潇洒,而且才华满腹,在这个城市有着稳固的家庭与学术地位,跟他在一起,自己今后还用愁什么?杨晨忙着四处采购,办嫁妆。
二个月后,她不顾亲友的反对,成为了他的新娘,没有婚礼的新娘。而李奇,则远走他乡,去了邻近的省份武汉。
婚后的她,当然过了一段时间的幸福生活,他像父亲一般宠着她,照顾着她的饮食起居,可那温馨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陈杰非到底不耐烦了,在一次他出差回来,看到没有洗过的锅上长出绿毛时,终于大发雷霆。
的确,生活就是如此,无论什么东西,只能远远地隔着一段距离看,走近的时候,难免失望。杨晨与陈杰非便是如此。其实,所有的生活小节只要二个人有足够的耐心,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终可以达到很好的融合的。可是,人的本质却是无可奈何的。
陈杰非,如今,当她以今天的眼光来看待他的时候,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无疑,陈杰非是一个“力比多”过于旺盛的人,一如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里的托马斯。
杨晨无意中看到了陈杰非以前的一个情人给他写的一封信,那里面绝望的话语,至今仍深深打动着她的心。
慢慢的,她知道了他那众多的情人们,在与第一任妻子还没有离婚时,他的众多情人使何颖群饱受心灵的煎熬;在与杨晨结婚前,他的众多情人为了嫁给他而明争暗斗、伤心绝望……
这一切,远非最重要的。最不可忍受的是,有一天晚上,她深夜回家——她本来说好要在姐姐家住一晚的,打开房门的一刹那,她看到床上纠缠在一起的白色肉体。虽然此前无数次想像过这样的场面,但真正看到了,她还是震撼得呆若木鸡。
而那个女人,与李奇一样,也是她的好友。杨晨是无力的,而陈杰非,既然事情都已经抖露出来,他也就无所顾忌了。从此,他更是明目张胆起来,夜不归宿,即使呆在杨晨身边,也是一个个暧昧的电话接连不断。
杨晨忍着,忍着,毕竟,是她自己不顾周围阻力要嫁给他的,而且,她希望有一天他良心发现改过自新。一年过去了,二年过去了,一直到第五年,也许她还可以忍下去的。
但是那一个深夜,可能是喝了较多酒的原因吧,她在酒精的驱使下开始疯狂:让他去死吧,至少让他残废,对,让他的脑子失去功能,我宁愿养着他,也不愿意他给我的这种精神折磨。
她拿起了一个啤酒瓶,朝熟睡的他头部打去,他拼命呼救。结果,他没有死,看在往日的夫妻情份上,他没有起诉她。一个月后,他伤好了,二个人默默地去办了离婚手续……
三
“杨晨,杨晨,你没事吧?”
李奇唤回了沉浸在往事之河的杨晨,杨晨不好意思地抬起头,对李奇笑了笑:“对不起,我失态了。”
“哦,没什么。我们都很难走出那段往事,你更是如此。他现在在哪里?”李奇理解地笑了笑。
“我们离婚二年后,他就去了江浙一带的一所大学教书了,他几年前就被评上教授了。至于他现在怎样,我也不知道,我们基本上不联系。”说着这些话,杨晨的心在隐隐作痛,生活到底在跟她开怎样的玩笑啊。
“你看,时间过得真快,我现在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一起在门口踢毽子时的欢乐情景;还有,我们高中时,一到周末,我们就一起去爬山,那时候,你总是爬在我前面,好像你总不知道累似的。”回忆起往事,李奇的脸又带上了少女时期的天真。
她是幸福的,没有被岁月磨蚀去太多的纯真。杨晨在默默地想。她啜了一口咖啡,“是呀,我做运动,尤其是爬山时确实不怎么感到累,我认识我们一个生物细胞学的研究生,她说可能是因为我的肺活量比较大的原因吧。”
“怎么样?现在你可是硕士毕业生啊,有没有遇到适合自己的啊?深圳可是藏龙卧虎之地呀,赶快找一个白马王子吧。”往日的创伤似乎已经被李奇淡忘了,看吧,她在言谈举止之间,是多么快乐。
“哪里呀,你看,我今年都三十岁了,想再找合适的也不容易。再说,我是去年毕业才来到深圳的,所认识的人也不多。其实我多少已经看透了,人生也就那么几十年,怎么过都是过,单身生活也不错啊。”杨晨努力想笑一下,但笑不出来。
“呵呵,说的也是。我们现在境界不一样了,我一直生活在内地,思想难免跟不上这里的潮流。你可是高学历高素质的精英人才,努力吧,你的文笔那么好,总能在你的圈子里闯出一点名堂的。”李奇由衷地说着安慰的话。
“尽量吧。李奇,说一说别后你的境遇吧。我相信你生活得很幸福,我看得出来。”杨晨淡淡地笑了一下。
“我嘛,生活轨迹很简单。说真的,当初离开家乡时真的很绝望,一度想过自杀。后来我强迫自己静下心来,考上了武汉大学的研究生。毕业后就留在报社工作。周末的时候,我经常一个人去附近的公园玩。有一天,一个人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发呆,忽然一抬头,看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一个年轻人在前面走着,他穿着蓝色的西裤和洁白的衬衣,脚上却是一双拖鞋。当时太阳可真毒,地上都晒得发烫。我心想,这个呆子,怎么不知道走在树荫下呢?
这时,可笑的一幕发生了,那个年轻人的拖鞋竟然掉了一只,而他呢,还在向前走!不知道他在苦苦思索什么问题呢?或者是他不好意思回过头捡鞋子。”陷入往昔美好回忆的李奇笑了起来。
杨晨也笑了,“后来呢?后来你们就好了?”
“是呀,我就把他的鞋子捡了起来,追上去说,哎,你的鞋子掉了。他不好意思地说了声谢谢。随后两个人就聊了起来。我才知道,原来他也是武汉大学毕业的,学计算机的,现在在一家不错的公司上班,难怪鞋子掉了也不知道,真是一个典型的理科呆子。我们二个人都是单身在武汉,没事的时候就一起出去玩,吃点东西。慢慢就成了恋人关系。”
“那么他对你应该很好吧?”杨晨的神情也轻松起来了。
“很好,不过,他是学理工的,不懂浪漫,有点呆,你知道我这人生性浪漫,经常会想出一些鬼点子来,可他老跟不上拍,搞得我现在也成了一个古板的人了,哈哈。我经常会买一些花放在家里,可出一次差回来,花全部都枯死了。他呀,除了电脑什么都不想碰。”李奇又恨又爱地笑让杨晨心生妒忌。
……
夜色越来越浓了,咖啡厅里面的客人越来越少了,窗外的霓虹似乎也淡了下来。二个女人起身离座。杨晨站在路旁,目送李奇乘坐的出租车消失在夜色中,才信步向前走去。
她那深紫色的长裙与夜色融为一体,白皙的脸庞如一轮满月般皎洁而美好,可惜,无人欣赏。
她想起了远方的陈杰非,岁月定然也悄悄爬上了他的额头吧,在茫茫宇宙与自然法则面前,我们同样的脆弱,同样的无助,同样的无能为力。谁又能比谁多决定点什么。而在生活这个大舞台上,今天的他,又在与谁演着似曾相识的故事,又曾伤了哪一颗温柔的心呢?
“嗨,美女!”一辆小车在她面前停下了,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从车窗内探出头,一脸淫秽的笑,“美女,一个人很寂寞吧,不如我带你去兜兜风?”
杨晨看了男人一眼,冷冷地说:“谢谢,我一个人很好。”
小车绝尘而去。有凉凉的夜色吹过,有点凉,杨晨不觉缩了缩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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