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nhko在洗澡。狭长的淋浴间,一个小小的窗户打开一半,可冬天的热水还是升腾起一室的水雾。vinhko呼吸着这些带有煤气味道的水雾,看着满室的朦胧,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在深秋黎明的树林里,被乳白色的浓雾包围着。但是一点都不冷,温柔的热水淌在身上就像小时候天冷时奶奶帮她捂脚的暖暖的肚皮,哄得她想睡觉。头有点晕,她想,我得赶紧走出这片树林呢。于是最后洗了把脸,关掉淋浴器,想用毛巾擦干身上的水,可毛巾是湿的,室内氤氲的水汽像是渗进了皮肤一样,怎么都擦不干。脸颊发烫,大概是洗澡水温太高了?脑袋很沉,还有点闷,喘不过气来,可是为什么这么困呢,眼睛不受控制地闭上,努力睁都睁不开,想睡觉。喂别在浴室睡着了啊!vinhko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
vinhko梦见了一串一串的数字和字母,像代码一样在黑色背景的衬托下发着光,以飞快的速度不断随机排列又消失重组,她想看清楚那些究竟是什么,可是每次想集中注意力的时候就头疼得厉害,只好作罢。源源不断的代码像泉水一样从脑海深处喷涌出来,vinhko越来越头疼,那些代码就像是实体,越积越多,她的脑袋越来越难以承受,似乎在逼近爆炸的临界值。好讨厌的梦,我要醒来。vinhko这样想着,就打算睁开眼睛。可是她似乎找不到自己的眼睛一样,心里想着睁开,身体却无论如何也执行不了这个命令。突然她听见救护车的鸣笛声,细微地,又真实地在耳边断断续续地响起。还是头疼,两边太阳穴像插着针一样尖刺地疼,vinhko没能睁开眼睛,她想哭了。然后又听见轮子在地面快速划过的声音以及混乱的脚步声,有人在说话,可是她在梦里却没有看见那些人,脑袋里依然是不断擦过的数字和字母,无法停止。
“不要哭,别怕,vinhko别哭。”是,小姨的声音?为什么会听见小姨的声音呢?还有,我没哭啊。vinhko想睁开眼睛,想告诉小姨自己没哭,可是除了脑子里乱成一团的代码,她没有办法感受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睁不开眼睛,张不了口,甚至连呼吸都感觉不到。“不要哭,别怕,没事了没事了。”耳边的声音还在继续,很大声,vinhko听得清楚,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小姨会在她旁边,更不知道为什么要跟她说这样的话。我真的没哭啊,她想。然后,像被关掉了电源的屏幕一样,脑海里的代码突然都消失不见了,小姨的声音也听不到了,世界一片寂静与漆黑。vinhko在这个世界里找不到自己,不知道安静了多久,她开始看见张微微的脸,然后是陆飞翔的,唐崎的,桃子的,爷爷的,甚至村里好久不见的小甲,学校里仅有几面之缘的小乙,都在脑海里出现了他们的脸。他们在vinhko似曾相识的场景里,似乎在对她说些什么,但她听不见。这一刻她正在跟张微微还有桃子在学校里打闹,突然画面又切换到跟奶奶在地里收花生,vinhko觉得自己在做梦,但每个画面都如此真实,以至于让她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充实感。头不疼了,梦见好多人,vinhko决定继续睡。
“vinhko,vinhko,听得到吗?我是奶奶啊。”听到了,可是,奶奶吗?为什么奶奶会在这里?自己明明在外公家的啊,洗着澡呢,然后睡着了,奶奶为什么会在?vinhko想醒来问问为什么,可是还是睁不开眼睛,脑海里的人逐渐散去,vinhko突然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她醒了,可还不能睁开眼。她想跟奶奶说话,却听见一阵呜咽声,分明发自自己的胸腔,原来自己真的在哭,而且根本止不住。她感受到奶奶那因长年劳作而长满老茧的手掌摩擦在自己的脸颊上,似乎是帮自己擦眼泪。还听见外公外婆小姨舅舅的声音,一人一句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眼皮如千钧重,vinhko突然就陷入一种深深的恐惧感和无力感中,她觉得自己再也不能睁开眼睛了。
脑袋还隐隐作痛,似乎是剧烈扯动的神经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不知道挣扎了多久,vinhko终于睁开了眼。看见床头挂着的吊瓶和旁边的病床,自己鼻孔里还塞着什么东西发出轻微的嗞嗞的气流声,vinhko知道这是在医院,但她还是心头一颤,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奶奶见她醒了,赶紧凑过来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vinhko想说没有,可是开不了口,这时指挥自己的嘴巴说话就像一个醉汉耍花枪,完全没办法控制,于是她只好摇摇头。肚子饿吗?想不想吃东西?小姨问,vinhko还是摇头,小姨却已经往门外走,说要下去买饭。奶奶抬头看看输液管,又帮她重新把输氧管塞好,说,vinhko,你煤气中毒了,洗澡的时候晕在卫生间。vinhko心下一沉,觉得自己出糗了。也是,洗个澡都能晕倒,又记不起来晕倒前自己穿好了衣服没有,真是有够丢脸呢。医生说还好发现及时,救得及时,真是万幸啊,奶奶继续说。所以梦里听见了救护车的鸣笛声,那时候躺在在车里的,是自己吗?
小姨带了白粥上来,vinhko刚吃完就又都吐出来了,吐完终于感觉那种堵在胸腔的恶心感消散了些。然后父亲进来了,vinhko看见他时心头惊诧了一下,连爸爸都赶回来了,看来自己这次是真出大事了。其实是有点怕的,怕他骂自己如此不小心,使得大家没个安生,但他眼角是掩不住的疲惫和倦意,见她醒来只让她好好休息。vinhko看到窗外的天已完全暗了下去,她不知道自己晕了多久。小姨把手机拿过来,说跟你妈说说话吧,一直担心着呢。vinhko你感觉怎么样?头疼吗?肚子饿不饿?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带着哭腔,vinhko很努力地挤出两个字,说没事。那边又说,没事就好了,你好好休息啊,你爸回去了我得在这看店,不能回去了,有什么事跟奶奶说。
挂断电话,父亲说送奶奶回家,让vinhko先休息。躺在床上仍然感受到一阵一阵的眩晕感袭来,听着输氧管里气流呼呼地流过送入自己的鼻腔,vinhko就昏昏沉沉地睡了。
醒来的时候天微亮。vinhko并没有睡太久,她是被冻醒的,总感觉右边床褥冰冰凉凉的。右手正在输液,vinhko掀开被子看见原来是针头掉了,本应该流进她身体里的药水全滴在了床上,被褥和自己的衣服都湿了一大片。似乎是听见她的动静,父亲问她,怎么了。这时vinhko才看见了睡在隔壁床的他,所以,他一直在守着自己吗?稍稍定了定神,她说点滴漏到了床上。他便叫来值班护士,换了床干净的被褥,还把隔壁床的被子也拿过来一起给vinhko盖上,说,这样就不会冷了吧。
vinhko中午就回家了,那天天气很好,冬天的太阳干净而澄澈,她就搬了把椅子在家门口晒太阳。父亲把她送回家就走了,爷爷奶奶正在厨房忙着给她准备补身体的鸡汤,vinhko披着妈妈那件一直被她嫌弃老土但温暖无比的长羽绒服,眯着眼,于是就在眼皮上斑驳的光影中,她看见了她的脸。
其实vinhko甚至想不起来她的样子,但她知道是她。关于她,vinhko还能想起什么呢。半年前,推开浴室的门后撞入眼帘的赤身裸体的她坐靠在墙上,洗湿的头发滴着水顺着下巴又流到胸口,外公惊慌失措的叫喊,自己穿着荧光红色的拖鞋从六楼跑到楼下一个诊所里请那里年轻的医生帮忙,带着他噔噔噔地跑上楼,看见外公和过来帮忙的邻居费力地把她抬到卧室床上,帮她盖好被子,年轻的医生把她的脉搏,听她的心跳,然后轻轻摇了摇头。后来舅舅赶回来了,让vinhko下去等救护车,混乱中vinhko瞥见她的脸,唇和脸一样的苍白。当穿着拖鞋站在楼下,紧盯着街上飞速流动的车辆时她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那是一种迟钝的麻木感,vinhko想让自己进入紧张状态,想为那个人难过,可是她心里却异常平静,就像风暴中心那样。vinhko想,这不真实。一个月前vinhko刚喝过她跟舅舅的喜酒,那时vinhko还在想原来舅舅这种调皮捣蛋王还能娶到老婆的哦,那这个女生一定非常好吧。周末vinhko去外公家玩,舅妈还是新娘子的样子,容易害羞,喜欢笑,散步时牵住舅舅的手,vinhko就想,舅舅一定是上辈子拯救了全人类,才娶到这么好的姑娘。可是周末还没过完,vinhko不知所措地站在马路边,等一辆似乎永远都等不到的救护车。
vinhko睁开眼,她不见了。
舅妈走了以后外公一家就搬了家,而vinhko晕倒在新家的浴室,这仿佛是重演的悲剧,迷信的老人没有多谈,只说平平安安就好。vinhko不迷信,可是她觉得,就算那个人回来找自己,也没什么啊,她又不可怕。以后的很多个突然的瞬间,洗头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伸手捡掉在地上的东西的那一刻,从一个落地的玻璃橱窗前走过的那一刻,vinhko脑海里突然就会出现自己那天看到的她的样子。
vinhko有时很努力地想回忆起自己晕倒的时候,在梦里都见到了什么人。听说人在生死之际会像放电影一样快速地浏览一遍自己的整个人生,虽然自己大概没有逼近鬼门关,但却想起很多以为已经忘记的人。
但她可以确定的是,她没有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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