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 福兮,祸兮

作者: 只讀經典 | 来源:发表于2017-10-06 23:42 被阅读261次
香菱: 福兮,祸兮

1

“……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晚读了这两句,倒象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第48回)

对《红楼梦》中人,我是极少有爱憎的。兴许是随年华渐去,少时萦绕心头的悲喜,业已随风而逝。不增不减的,却是对红的热情。

少了爱憎,便会少了审美的情趣和感动的余裕吗?

开篇引文,是曹公信手拈来的“文字画面感”,是诗歌与香菱心灵的首次触碰。这次触碰,不仅打动了她,也曾是小说中最让我动情的情节。

――一处跃入眼帘的美景,一帧拨动心弦的相片……如此美好的景与物,闯入生命中的每一次遇见,情因物感,然除貧乏的感嘆,終不能文以情生,恐怕便是这个时代,更深一层的共同悲催。

追逐随物赋形,寓目辄书的大自在,兴许正是我辈文学中人,对文字表达如此痴狂的原因。

若进京途中的香菱,便有诗学打底,那麽,她与黛玉的对白,必定更为动人。

2

我们中许多人,都是香菱。却并非每个人都能有幸遇到,将其带进大观园的薛宝钗。于是,我们注定此生与诗歌无缘。黛玉,也就成了遥不可及。

就香菱而言,黛玉象征着精神境界的提升。

她本是富家翁的掌上明珠。无奈祸起元宵。那夜起,她便重重跌进了尘埃。福兮,祸所伏也。

她打小长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拐子拐了去后,见她是个得人意儿的模样,便不急将她出手,算盘着多养几年,卖个好价钱。

为此,香菱在拐子手下,又多捱了七、八年。这祸中,可曾伏着可以期待的福?

可偏一到48回,香菱才开始學诗,倏尔便表现出了识字读诗的能力。关于香菱的识文断字,到底从何处来,便有了争议?莫非拐子发了善心,请了先生教她,仅为多卖价钱?怕是不能!抑或那拐子,原本便是个走投无路的落泊秀才?

猜测罢了。

门子说,他识得这拐子。只因他租了他的房舍住,见英莲眉心米粒大的一点胭脂痣,所以认得是旧人。又说那拐子经常打骂,许是被拐子打怕了,所以无论怎么问,她对旧事都万不敢说,只说不记得。

是不记得,还是不敢说,究竟为何,不复重要。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时的香菱,还只能叫甄英莲,即真应怜之意。

3

读香菱,感慨之处不在别地,大抵都与她福祸跌宕的命运有关。脆弱的生命,竟在拐子手中,被改写了两次。

甄家父女,可真是贾雨村的贵人呵。小說中說:香菱并非第一次,便卖给了薛蟠。这起因重复拐卖人口而起的官非,让贾雨村与贾薛王三家的链接愈发紧密,他的仕途,也因此渐愈简省老辣起来。

是给风流人品、素习最厌堂客,如今破例买了来作妾的冯渊好;还是跟了弄性尚气,使钱如土的呆霸王薛蟠好?

好像也不可从此,便草草定论。

我时常想,香菱这个人物该是何等重要呵!竟在前5回中,以两种面目,出现过两次。黛玉不及她,宝钗亦不及她。如此地精心安排,会不会是曹公在有意呈现某种人生智慧——人生犹如破席,过程变化万端,欣喜、难堪、意外、挫败,外加意念与宿命,最终都不免沦落到人生的底层,以悲剧收场。

刘姥姥第一次打秋风家去后,周瑞家的到梨香院来向王夫人复命毕,她还从薛姨妈处,揽了个送宫花的活儿。周瑞家往各位姑娘奶奶住处的过程中,作者将几位金钗的性情、品格,逐个淡彩描摩。香菱,虽不是正钗,却是第一个被瞧见的——

周瑞家的从房中出来,见金钏儿与才将见到的、那个刚留头的小丫头,还在台阶上晒太阳。便向金钏儿赞叹道,那孩子好生模样儿,竟有些象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

蓉大奶奶,何许人也?

十二钗中第一美人。香菱之美,尽皆言表。

起初,香菱被薛蟠强买了来,也只是做了薛姨妈房里的丫头。怎知这丫头生得实在标致,让人垂涎。薛呆子也不知跟他母亲打了多少回饥荒,一年后,才摆酒请客的费事,明堂正道地与他作了妾室。

喜欢香菱的人,总认为她跟了薛蟠,想必又是另一番蒹葭倚玉的组合。再則曹公又道,过没半个月,薛蟠便视香菱如马棚风一般。於是,书外对香菱的抱屈声,便再不绝于耳了。也因此,便有了当初香菱若是跟了冯渊,必能过上好日子等的猜想。凡此种种。

毕竟不曾发生,任何结局,皆有可能。

殊不知香菱与薛蟠貌似式拉郎配的组合,才是她宿命的姻缘。

4

时间是条向前流淌的河。在甄士隐疼失爱女之初,没将其及时寻回,香菱的命运就已被改写了。打那时起,她已不再是锦衣玉食的富家小姐,无论读者多不情愿,事情已然如此。

过门稍纵。在她的主场中,她注定只能是一个已从户籍上销号的、生活在社会最低层的孤女。

那段苦不堪言的岁月中,她实在是被打怕了。又怎知命运还会给她安排,一次短暂的峰回路转。在那时来运转的几年里,她过得好快活呵。

薛蟠,其实是一个很容易定论的人――贪玩、无责任心;常干些斗鸡走狗类的事;同时也是个实心的孩子;极孝顺妈妈;凡事必将家人系于心上;从不与母亲、妹妹龃龉。

宝玉和凤姐儿被马道婆施了厌胜之术那回,西府中趁势乱作一团。众人慌张自不必讲。独薛蟠心里灵光,生怕贾珍等——专会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坏东西——臊皮了他的香菱,忙不迭地将三个女人一块护住。只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又已酥倒在了那里。

每读书到此,我都会想,若薛蟠果真将黛玉娶回,并作了正室,便可遏制这呆子惹草拈花的本性?

恐怕,也是徒然。

嫁给薛蟠,香菱是认命的。这似乎也与他二人秉性契合——呆香菱配呆霸王。更何况这个呆子,还给了她一段安稳无忧的生活。

除上次护她,如同妈妈妹妹一般外。文本中,似乎再無明文写过,薛蟠对香菱的呵护。若说这是曹公在叙述蟠菱关系时,不作重笔的刻意留白,计白当黑的话,那么薛蟠被柳湘莲狠揍后抬家来,香菱见状,哭得眼睛都肿了,恐怕便是小说家刻意安排的、香菱对薛大公子之爱的投桃报李了。

面对被贾政打得差点去了半条命的宝玉,黛玉表现也不过如此。不是最亲爱的人,又怎能感同身受,疼在心头。

夏金桂嫁入薛家前,她过得好自在呵。饱暖思淫欲,乃人之常情。对于香菱而言,恐怕也只有一颗心的尘埃落定,才能滋长出对精神生活的企盼,才会有欣赏幽情雅趣的从容心境。

於是,香菱学诗的画卷,在大觀園中,徐徐展开。

前文中提过,在与黛玉学诗前,香菱便是识字的。她识文断字的能力,从何而来,曹公从未交待。只见她方一学起,便不似一般的懵妇人、不通半点文墨的窘态。却是似曾相识的感觉。

宝钗会不会是香菱的蒙师呢?值得怀疑。倒不是薛宝钗存着故意不肯教她识字之心,只是她已身兼多职,又哪有时常教授的余暇?

端看蘅芜苑中,薛宝钗案头不过两部书罢,想必这两部随带入京的书,定是她极喜欢的。又怎会是香菱识字的入门读物。

既然拐子拐去的七、八年,以及与宝钗相处的这一两年,均无识字的可能。那香菱这一段天性秉赋,恐怕也只能从其父甄士隐身上——神仙一流的人品——刨根問究了。

第18回中道,元妃未入宫时,长姐施母职。宝玉方三四岁上,便由元妃手引口传,教了几本书,几千字在腹中。香菱被拐走那年,已是五岁。惜女如珍宝的甄士隐,又怎会不教爱女读书认字呢。想必打那时起,也有几千字,已预存在了她的底子里。

七、八年的苦难与蹉跎,为了减少对苦的感知,任谁都会变得麻木。香菱的麻木,显然是选择性的。脑子里那部分对家庭父母的记忆,空洞得像洗劫后的巴比伦。而那些属于灵性闪烁的存在,却只是暂时被覆上一层薄灰。尽管长久未被开启,一旦遇到适合的机缘,便可轻易地被重新激活。

诗心,在香菱的意识中,从来不曾泯灭。所以,她會雅慕和贪眷大观园里的生活状态,一言一行,尽得风流。当黛玉与她讲大漠孤烟直、墟里上孤烟时,她很快便能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地联想起,那年上京时,泊舟江岸,远树人家,炊烟如碧,连云直上的情形。——这大概就是香菱的天赋了。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此诗,向来被誉为香菱学诗入境的赞美。我亦无玩味诗学,并对其观评的兴致与笔墨。

此前种种,究竟如何?不过是猜测。只是这“精华欲掩料应难”的诗句,怎生不是将香菱蒙尘的钟灵毓秀,刻画进了骨子里。

秋江上哀怨的笛声,高楼夜倚的红袖,寄托着“缘何不使永团圆”的幽思。这思念,当然不为记悼早已淡出生命的父母。千里相思明月寄——此时,我又想起了你。

香菱的相思,因爱而生。

5

香菱与薛蟠的爱恋,小说中许多细微处描写。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那回,正好是宝玉生辰。那日,大观园中花团锦簇,大伙儿就跟休沐日似的,都不急着坐班。姑娘丫头们各自扎堆,只在园中戏耍。扶拦观鱼的、手谈观局的、簇花说笑的…… 堆堆簇簇,坐立不一。

香菱正在和芳官,蕊官、荳官等四、五个人,坐在花草堆中斗草。这个说,我有观音柳;那个说我有罗汉松;这一个又说,我有美人蕉……香菱说,我有夫妻蕙,引来了一众小丫头们的调笑。

荳官说道,想必你汉子去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蕙来。此处曹公说,香菱听了,并非嗔怒,红着脸笑骂荳官。这笑骂声中升起的,怎见不是香菱对薛蟠的缠绵爱意。

古人生活的时空与今日不同,良家妇人通常不会将夫妻之事、闺房之乐挂于嘴边。便连不经事的小戏子们也清楚地知道,香菱固然是因物赋意的无心之说,然而,潜藏心底的,哪里又不是她的日有所思、口为心声。

因此,当香菱被揭穿,她只羞不恼。况在薛蟠才外出行商不久,她不就作了“缘何不使永团圆”的诗句,寄托思念了吗?

与小丫头们的笑骂追打中,足见她难掩的幸福。

只是饶这么一闹腾,裙子到底脏了。又恰巧是宝琴给的,她与宝钗一人一件。宝钗的尚还好好的,她的倒先脏了。怜香惜玉的宝玉,只在一旁跌脚叹道:……姨妈老人家嘴碎,饶这么样,我还听见常说你们不知过日子,只会遭踏东西,不知惜福呢。这叫姨妈看见了,又说一个不清。香菱听了这话,却碰在心坎儿上,反倒喜欢起来。

宝玉所言也不过这几句,字句逐一推敲,能让香菱兀自欢喜的,除“不知过日子、不知惜福”的“你们”,又会是谁?

诗人都是敏感的。

“不知过日子的”,自然不是从小懂事孝顺,以贴母怀的薛宝钗。那个与她一块过日子,又只会遭踏东西的“你们”,又何消言明?

宝玉不经意的一句话,到了有心人耳中,便像是久雨后的阳光,让人觉得生活在刹那间美好起来。

香菱薛蟠之间的爱,已不再是不可触摸的幻想,而是落到了大观园的土壤里,生了根、发了芽,成为人尽皆知的共识。她不再是那个羞哒哒的妾,而是“我们”里的“我”。她好不快活呵。所以,当袭人送来一条一模一样的新裙子,与她换上来后,旧的她便不要了。只如欢快的小鸟一般,翩然飞去。

晚间到怡红院中抽花签,为宝玉庆生。无独有偶的,香菱又抽到了并蒂花,签词是“连理枝头花正开”。如果抽签一节,并非曹公生命中、某个生活片断的真实记录,而是别有深意的话。那么,这别有意趣的并蒂花,可不可以被理解为:此时香菱正沉浸其中的,便是薛老大带给她的、横无际崖的幸福。

6

只是,曹公总会在一切看似尘埃落定时,又添上几笔,让他笔下人物纹理更加生动和逼肖的同时,也变得不可琢磨。

“你们只会糟蹋东西,不知惜福”;以及待后袭人说,洗好了裙子再给你送过去,她却说“我有了这个,便不要那个了。”――薛姨妈口中和香菱行为上的“不知惜福”,是为香菱悲剧命运埋下的伏笔,还是要为她最终归于薄命司的果,找一个因?

无从得知。

观照第48回,香菱从黛玉处拿了《王摩诘全诗》回来后,在蘅芜苑中,诸事不顾,只向灯下一首一首的读起来。烛泪无声流淌,时光悄悄逝去。沉浸在学诗中的香菱,不知东方既白。

很难猜测此种“诸事不顾”的作派,在作者眼里,究竟是褒还是贬?抑或不褒不贬,只是记录香菱的真实样貌。只是观其行止,是否会与古代大家族“诗礼传家”的家风相违?

就结局而言,香菱固然不是个幸福的副钗。观摩她的整个生命历程,不得不说,她斯芬克斯式的人生,很好地诠释了福祸相依的真理。波峰与波谷渐次更替,不幸的波心高潮跌起。

岁月匆匆。时至八月,秋色净美。午后时光悠长。莲花的不蔓不枝,只在繁盛的六月,现今既已凋零,深陷泥沼。远处桂树上,开出了团团朦朦的黄白小花,芬芳袭人。一些人眼里的秋波杳杳,是金灿灿的盛美;在另外一些眼中,便是一去不返的完结。

香菱生命如此短促,如同弹指一挥。好在她曾完整地绽放过。被人爱过,也爱过人。

尽管金桂的出现,腰斩了她的幸福、并她的人生。最终致使香魂返故乡。如此结局,到底让人黯然神伤。可在过程中,却总能让人感到一种真实,带着温存的底色,叫人安慰。

这大概便是,我一直以为香菱这个人物哀而不伤的原因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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