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锁着母亲,锁着她一年多了。把她的白发和叨唠锁在了四楼。她躺在床上 ,像一棵半枯的睡莲,在阳光里呼吸,在风雨里憔悴。她,淡然地承接着岁月的眷顾。
让母亲安慰的,这座小楼是我们共同的家。在这已经熟悉的地方,母亲常独自诉说,母亲是孤独而忧郁的。她的叨唠里,最大的心结,也许是走不回自己难以割舍的故乡了。
母亲生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抗日战争前夕。幼年时,正值国家处于内忧外患时期,光景过得可想而知。她上过六年小学,就被迫辍学了。十八九岁嫁给我父亲,因为生活窘迫、营养不良,导致她身体状况很差,婚后十年才有了第一个孩子,就是我姐姐。母亲共生了我们姐弟三个。我们小时候,父亲在离家很远的大庾沟教学,一星期才能回来一次。在母亲坐月子的时候,我祖母仅帮她抱孩子,却嫌肮脏不为她清洗孩子们的尿布。无奈母亲只好挺着虚弱的身体,在大冬天里,自己去渠边洗。那使她落下了月子病,双手麻木了多年。
可以说,母亲操劳了大辈子,是家里的主要功臣。祖母是小脚老太太,庄稼活便几乎全落在母亲的肩上。母亲不仅养育了我们姐弟三个,还侍奉年迈的祖母,直到她溘然长逝。父亲老年时患了心脑血管病,半身不遂。我们都在外地工作,照顾父亲的责任还主要靠母亲。母亲还分别替我们姐弟三人带过孩子。积劳成疾,使她在壮年时就得了心脏病。2005年父亲去世后,母亲便成了孤家寡人。母亲辛苦了一生,基本上没真正享受过幸福的生活。
十年前,我们买了新房子。好说歹说,才让母亲离开了她空巢的老家,离开了她住了半辈子的老屋,和我们一起住。短短几天,母亲便意兴萧索了。我知道,可能离巢的老人比老人空巢更加无助、冷清和落寞。
锁着母亲,其实是我最大的心殇。几年前,要强的母亲80多岁了,终于用一根拐杖走上了暮年。她因摔伤骨折,卧床几个月后,又奇迹般地站起来了。只是她迈上几步,两腿颤巍巍的,让一边看的人更加着急。刚开始,母亲在房间里走走,坐坐。有一次,母亲居然一个人走下了四楼。那一回,我下班回家,发现母亲不见了。我和住在里把路远的姐打电话,她说没在她家。我找遍了整个小区,不见她的拐杖,也没听见那熟悉的叨唠声。我走出小区大门,看见她的时候,她坐在邻居家小院里,和一个年纪相仿的老婆婆闲聊,聊得那么开心。
我嗔怪她道:“谁叫您自己不吭气就跑出来的?再摔倒一次咋办?碰着车了咋办?走丢了咋办?”
母亲怯怯地看着我,像做错事的孩子:“我一个人在家里闷得荒,想找个人说说话。——唉,再不出来了。”我没听她细说完,就驮起母亲往回走。在我直起身的一瞬间,心里微微一疼。母亲何时变得这般瘦,是那么轻,好像我背着的是一袋树叶子,又像是背着我年幼的女儿。
我背着她,走过一片艳阳,走过邻居们的目光,轻轻地登上楼梯……
这以后,母亲不再出去,而我们上班时,我便锁着母亲了。
锁着母亲的日子,我回家勤了些。我怕她摔倒了,怕她烫着了,更怕她年迈的孤独。有次,我走进门,母亲明明是躺着的,却听见轻微的哗啦声,原来,闲不住的母亲在剥花生呢,已剥了一大袋了。有时,还为我们洗衣服。我们说有洗衣机呢,她说反正闲着没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也不妨事,但我老担心她会再受伤。
母亲晚年健康情况更差:青光眼,白内障,加上多年的心脏病。如不然,这种眼病是可以用手术治疗的。再后来,她的听力也越来越差了。上班离家时,母亲是听不见我的脚步声的,但我想她一定在心里默数着我的步履,数着我走下四楼、三楼……我走出一楼的那一刻。我突然想到母亲是真的老了,能多赡养她一天就是最大的心安了。
去年,母亲的双眼彻底失明了。我们知道这也是早晚的事,为了安全期间,她只好一天到晚睡在床上,我想母亲此时更落寞,她的叨唠更少了,一定在回想着她青春的往事。哥为她买了一台唱戏机,她却不喜欢,只想安静。她的神志有时清楚,有时糊涂。周末姐回来照顾她时,她常常辨认不出她是谁。
我每天按时照顾母亲的起居,叫她起床,为她清理马桶。照料她洗脸,喝开水,将三餐饭端到她跟前。上班时间,只好仍将母亲锁在家里。
孔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我知道母亲今年84岁了,喜的是她能够长寿。农村有种说法“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我最恐惧的是有一天,在喊她时,她会永远听不到了。
有母亲在,我就永远只是个孩子。锁住母亲,我也希望能锁住她不辍老去的年华。 2019年3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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