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外面大雨倾盆,公交车上所有的窗子都关紧了,雨点冲刷着玻璃发出很大的声响,但是我此刻却听不太清,因为车子里面的人实在太多了。车厢里不光充斥着乘客的嘈杂声,并且因为每个乘客都在呼出带有温度的气息,使我的身体感到无比燥热。别无他法,坐在窗边的我只能把自己的整个脸紧贴在玻璃上,看着窗外被大雨瓢泼的灰色天空。此时,汽车已经过了黄鹤楼,到了长江大桥上,平日里个头还不算太小的渡江轮船,在这骤雨中,就像一只无助的落叶,在翻滚的长江里摇曳。我看了看表,估摸着和院长的约定的时间快到了。不过,按照武汉公交车司机的彪悍驾驶风格,我相信我能赶得上。
话说,我本来和这座城市是没有任何交集的。
2
记得小时候,每次放假之时,我都会回到老家。那是一个夹在两座大山之间的村落,每次清晨,我从房子里走出来,就能看到那些连绵高耸的山峦带着一个又一个白色的“小帽子”。这里的天气说来也怪,一年四季总是灰蒙蒙的,两面的山上的云总是挥之不去,而在这云团压着的山头之下,是一座晋商大院,历经晚清的辉煌,这一巨贾家族终于随着那时的国运开始中落,里面的族人也陆续搬迁出来,就近在大院四周安家,于是便形成了这片村落。
至我父辈,很多人都已迁往城市,不过每当假日,不少人会回家走走、看看,而我一开始是很不喜欢的这样的短途假期,毕竟城市和农村的生活条件存在着很大差距,但是在父亲的“威逼利诱”之下,我还是从了。
关于那里的第一份记忆,就是我在小时候进了爷爷家院子的那一刻。爷爷家的房子是三开间,两侧都有厢房,虽然感觉上有一种大户人家的样子,但是房子的屋顶上却是杂草丛生,再加之新雨过后,不少瓦片甚至还在往下滴水。三间房子透出齐一色的暗黄的灯光,从外面往里面望去,似乎房子里的阴影占据着更大的空间。房子上的每一扇窗户都是打开着的,窗户上面的小格子有的是用玻璃填充的,有的却还是用塑料薄膜裹了好几层,有的窗户的小格子索性就用泛黄的旧纸黏在了上面,也不知道这样冬天会不会走风漏气。院子里的地面的构成以黄土为主,只是从门口到正中间的房门这一段,铺了一条砖头路,这里的每一块砖头,都已经被脚踏得发黑、发亮。路的右边是一个黑黝黝的、从黄土中伸出来的水龙头,左边有一个狗窝,里面有两个小土狗在不怀好意的对我乱叫。这里的瓦片虽然不似南方的民居那样延展得很长,却也能够肆意地侵占着天空的面积,但是由于两侧的土墙很高,我只能看到正房的背后那山上宏伟的晋商大院的围墙。
也许是因为这里太破败了,伴随着狗的叫声,我“哇”一声就哭了。
“阿发,别哭了,你看你看,”母亲指了指左边那间房的门口,“你以后可以和你的小叔一起玩呀。”
这我第一次见到小叔,他比我大一点,很瘦很黑,像一条用旧了的锄头拄在角落里,此刻,他目睹着我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不禁笑出了声。
就在那个夏天,小叔带着我穿梭在这个古老的村子里每一个角落,从村子的寺庙敲响第一声晨钟,直至太阳落下的第一声夜钟,我们都在那里玩耍着。
但每到夜晚来临,我就会被母亲叫去写作业,而小叔则继续在外面游荡,虽然他和我说他也有很多作业要做。让我感到困惑的是,小叔不仅不写作业,而且在吃饭的时候,他也不跟我们在一块吃,他只是一个人端着碗站在周围的小山丘上看着远方的山峦,每次我问爷爷姑姑们,为什么不叫小叔过来吃,得到的回答只有一句:“随他去吧”。
这个答案显然我不是很满意,于是我天天追问母亲,为什么没有人去管小叔。母亲一开始不想说,最后被我缠的不耐烦了,说道,“等咱们回了省城,我跟你讲。”
回了省城我才知道,小叔是爷爷家从一个武汉的福利院领养来的孩子,瞬间觉得小叔真的好可怜,于是自己暗自下决心,每个假期都要和小叔一起玩。那时候的我天真的以为,我这样做就能让小叔得到彻底地安慰。
又一个暑假来临了,我带着自己新买的玩具回到了这个村子,玩具是两个法拉利赛车,我见到小叔,就把一个给他看,小叔把玩着这个玩具,显得十分得开心。
“阿发,你这个玩具,真的很不错,很好玩啊。”
“小叔,你小时候平时就不玩玩具么?”
此时小叔收起了些许笑容,只是微笑着,把手上的玩具交到我手里。
“哎,小叔哪能有什么玩具呀。”
“那你现在就有了。”我把玩具又交还到他手中,“我买了两个,你一个,我一个。”
小叔看着我,先是一愣,后来咧开嘴,灿烂地笑着,“好!好!”
于是我们又开心地玩了起来,我们让这些玩具车开过了村里的每一个土坡,玩具车的轮子上沾满了泥土的气味。
3
后来的一个夏天,小叔初中毕业了,但是爷爷并不想让他继续去上学了,于是就把散落在各地的家庭成员叫了回来,商议这件事情。奇怪的是,小叔似乎对此并不在意,继续带我翻越着村周围的各个小山丘。最后,我们爬上了村后的位置比较好的一个小土坡,站在那里可以看见村口那条从远方山峦蜿蜒而来的小溪,溪水并不是很深,但是在夏天足以给我们带来一丝凉意。说来也怪,那天天气出奇的好,竟然能够看到傍晚的太阳,我们坐在小土坡上,看着溪水闪烁着夕阳的光辉。
“小叔,家里人开关于你的会,你就不回去看看么,你打算不上学了?”
“阿发,你喜欢上学么?喜欢写作业么?”
小叔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我。
“嗯,不喜欢。”
“那不就得了,俺也不喜欢上学,这多没意思啊。俺打算去打工赚钱,去山沟里的煤矿,等挣够了钱,俺就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外面一定比这村子好玩多了,而且,俺可以去武汉看看那个福利院,毕竟那是我出生的地方嘛。”
说着,小叔开心地露出那一口黄牙。
在回省城的火车上,父母还在暗暗叹息着小叔的命运。
“哎,你说久久真的好可怜,这么小就不能上学了。”
“没办法,咱爸的性子根本拗不过。”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把脑袋贴在火车的窗户上,看着外面的山群渐渐离我远去。我觉得小叔是真的很开心,因为他的笑容不会骗人的。
4
后来因为学业开始紧张,我回村里的日子就渐渐减少了。有一天,妈妈把我从房间里喊了出来,说道:“阿发,你小叔给你来电话了。”
从电话里,我能听到小叔那边声音的嘈杂。
“喂,小叔好!”
“阿发,小叔现在玩具店呢,我知道你最喜欢玩具了,你快告诉小叔,你想要什么玩具呀?”
“哇,小叔你要给我买玩具吗?”
“当然了,小叔现在上班了,在煤矿挣了不少钱呢,这不我一直想的给你买点东西。正好我今天来省城,你就挑一个吧。”
此时妈妈在旁边暗自捅我,“别太过分啊,人家小叔挣得可是辛苦钱。”
我可管不了那么多,还是想让小叔买我最喜欢的那个玩具。当时,动画片新世纪福音战士在各个电视台播放,我就想要一架男主角驾驶的初号机。
“小叔,我想要新世纪福音战士!”
“好嘞!阿发,这个机器人好多颜色,蓝色、黄色、红色、紫色、白色,你到底要哪个呀?”
“我要初号机,紫色的。”
“紫色的?好的!好的!”
不一会儿,小叔拿着初号机就到我家了,他还是笑着,也许是由于经常抽烟,黄色的牙齿上显现出了一些暗色。
“久久,你这太客气了,给阿发买什么玩具啊!”
“嫂子,没事,这不阿发喜欢么。”
小叔嘿嘿一声,对我做了一个鬼脸。
小叔只待了一阵,就和父母说他今天就要回到村子里。
“久久,你就不在这里多呆一会么?”
母亲沏了一杯茶,小叔则用茶杯温暖着粗糙的双手。
“不了,我这工作忙,下井越多,挣得越多,俺还想赶回去挣钱咧。”
“孩子,你到矿里一定要保重身体呀。”
母亲继续说着。
“好!好!”
于是小叔一路答应着离开了,我们一家人在火车站看着小叔消失在人流之中。当时我就相信,小叔很快就能实现他的梦想,去遥远的远方和那座武汉福利院看看。
5
可是,就在一个北风呼啸的寒夜,当时不停地咳嗽的小叔出去上旱厕,一去就是一个小时,后来家里人觉得不对劲,才去茅坑那里去找,发现小叔倒在茅坑旁边,再也没有爬起来。
他们将小叔送到医院,大家才从医生那里得知,小叔其实早就有严重的哮喘,再加上没日没夜的下井,加重了他的病情,于是倒下了。
当我们从省城赶到时,就看见亲戚们都在爷爷住的那个房间,似乎在争论着什么。家里人不是非常的悲伤,但是的确很严肃,似乎在商量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不行,不能让他进咱们家祖坟!”
爷爷最后把拐杖杵到地上,戳出一个一个的小洞。
此时的我,也许是被这个肃杀的场面吓坏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为什么不让小叔进祖坟。”
父亲赶紧去赌我的嘴,“阿发,你可不要乱说。”
“是啊,爸,虽然四弟不是咱们亲生的,可是都这个时候了,都不让四弟进,太过分了。”
一向快人快语的大姑言语中也有些许的埋怨。
大家的眼神都瞅着爷爷,爷爷此时把头一扭。
“不行就是不行。”
6
打那之后,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替小叔去他被领养的那个地方看看,去做做义工,就算是为他在这个家的不幸,做出一些补偿。可是,我有时候想,为什么要是我去做这个补偿呢?
福利院的院长知道了我的来由,没有立即答应我做义工的请求,他沉默了一会,站起来跟我说道,“你跟我来。”
一扇门“吱”的一声推开了,我看到了很多孩子,他们和外面的孩子一样,都在欢天喜地地追逐嬉闹,但是我很快发现了他们的不同:那些孩子要么是身体上有些许残缺,要么就是哑巴。甚至有一个孩子,他似乎看不见周遭的一切——他的眼神是灰暗的,却带着灿烂的笑容,他跟着大家摸索着奔跑,不一会就被地上的旧玩具绊倒了,幸好地板上铺了一层陈旧却柔软的灰绿色毯子,这让他没有受伤。他很快地站起来,继续乐呵呵地和小伙伴们玩耍,就好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小伙子,你现在知道了吧,要不是这些孩子有缺陷,谁会把他们送到这里来。”
“可是院长,那为什么家里人…”
“你的小叔,应该是拐卖来的,”院长意味深长地说,“据我所知,你们那里是时兴这个的。”
7
那是一年极为凛冽的冬天,外面正下着大雪,一位风水先生来到了我爷爷家。因为爷爷家的地已经很久没有产出粮食了,爷爷心急如焚,觉得自己得罪了当地的神明,于是在这个春节,诚心地向一位当地小有名气的风水先生求教。
风水先生收了重金,并且考察了家的里里外外各色人等之后,和爷爷说:“你们家若是今年要能再添一个小儿子,这以后的运势可就转了。”
“可是,您看俺和俺老婆年事已高,怎么可能再要一个小子啊!”
“大爷,这您就不知道了,您可以不用生也能有儿子啊。”
有一个串门的亲戚插了一句嘴。
“胡说八道,这还有不用生就有儿子的办法?”
“买一个过来不就得了,不就是为了添一个男丁冲冲喜吗!俺们婶儿家就是这样办的,孩子要问身世,就说是从福利院里领养的,不就完了。”
亲戚看着周围的人,大家相视而笑。他们笑得非常地爽朗,正映衬着这过年的气氛。
“这样也能成?”
爷爷看着风水先生。
“也行吧。”
风水先生捋了捋胡子说道。
这也是从武汉福利院回来之后,问了别人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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