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下来的时候很吵。人来这世上走一遭总是要哭的,起码在刚落地的那一刻,活着就不可能安安静静的。没人想到要喂她一口,只烦心该如何处置她。那时候人命不值钱,她父母把她拿抹布裹着给卖了,拿钱易货时总算夸了她一句。她真好,本来想扔进水缸里淹死,没想到还能换点粮食果腹。都说人命不值钱,但摊到自己身上就惜命了,人人都拼足了劲想活下去。
买她的是一家富户,家里信佛的老太太正生着病,全家上下铆足了劲做善事为她攒功德,下人外出办事的时侯看她要被扔进水缸里就顺手救了。说来也怪,她一进门天上就下了一道雷,连着是一场夜雨,再转天时院里的迎春花就开了。那年的春天来得早,寒气一退老太太忽然清醒,饮下半碗汤水缓过劲来,再开口时她就有了名字。
她叫珊瑚,抱来的孩子不配有姓,可老太太赏她的红珊瑚挂坠和手钏都是真的。就跟花草一样,越是命贱的长得就越好,她能吃能睡,见风就长个儿。春去秋来,宅子里的迎春花开了又谢,她倒长成了个眼睛乌黑的小姑娘,吃点心时会笑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看上去就招人得见。家里名义上说她是丫鬟,但也从没亏着她,让她跟着家里的账房先生认字,也同女眷一起学女红。
五岁啊,软乎乎的年纪,大宅子里跑跑跳跳见人就笑。谁见了她都忍不住叫她一声珊瑚,再硬的人都要放轻声音,不忍辜负她看人时的眼神。最喜欢她的还是老太太,日日招她到跟前说话。几个孙儿要去念书才好继承家业,好在有她打发时间。佛龛前油灯下的日子过得快,她沾染了一身香火气,盘起头发插上簪子,转头就变成大姑娘了。
十五岁是好时候,她生得端正,被家里人调教得很听话,但也掩不住生下来带的活泼。老太太又病了,吃药不见好抄佛经也没用,末了把她叫到床跟前,指望着她能像十六年前一样再带来一道雷。于是鞭炮噼里啪啦响开花,有人给她穿上嫁衣披上盖头,风光嫁出去给老太太冲喜。
她拜别老太太的时候还有些糊涂,直到坐在轿子里后才想起来流泪。这是她家吧,怎么突然就要走去跟个陌生人过一辈子呢?家里人都站在门前看她,厨娘在她走时悄悄说等她回门时再给她蒸汤包吃。汤包好吃,她想想就笑了,总算没叫眼泪洇湿盖头。家里人以前都笑她,说天下没有比珊瑚更好哄的孩子了,给点吃的就能打发。
新郎官是个生意人,家中有产,公婆待她也厚道。离家的悲伤被新婚之夜冲淡,她觉得那应该是爱,虽然不像戏里唱的那样教人失心,但也确实不轻快。那夜城里又落了场雨,她坐在床上,听见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男人掀开了她的盖头,吹熄了红烛,凑在她耳边唤她“珊瑚”。
次日满地的红屑泡过雨水烂了一地还没来得及扫,报丧的人就来敲门了。老太太死了,她没了娘家,或者说比那更可怖,她发现自己从来就没有家。珊瑚手钏在她手上冷冰冰的,她坐在床上看着那对红烛,想不明白怎么那日告别时还好端端的,不过一日就再也见不到了。
生死之事于半大的姑娘来说太过虚妄。死不过是一把纸钱,生则是某日清晨一阵突来的恶心。生是痛的,她天天都饿得要命,吃完又忍不住吐出去,浑身上下没一处舒坦的。可她心里快活,只要一想到从此世上又多了一人与她命运相连,她就觉得眼下没什么过不去的坎。丈夫远行经商纵然使她担忧,但这些女儿心思没有她肚子里的那个小家伙重要。
她指望着这孩子能把丈夫带回来,能让她把根儿扎在这里。她每日的闲暇时光都耗在绣花与写信上,盼着信差能把家书和手帕带到南方去,连带着她的心意一起寄去那个四季都是夏天的地方。信差带回了土产和银钱,也给她捎回了信,只是信越来越薄,带回的东西也越来越少。
男人在孩子一岁时回来了,他要处理公公的丧事,也赶着在婆婆临终前见最后一面。她有很多话想说,毕竟他们有两年没见。他瘦了许多,满身的香甜气息呛得她想咳嗽,但她还是扑进他怀里,感觉像是扑进了一堆柴火里,硌得她心里一凉。
“珊瑚。”他热切地唤她,不见半点丧亲的悲痛。“我回来了,以后我来管事,你放心吧。”
她的儿子在一旁哭得撕心裂肺。于是男人松开她去桌前吃饭,让她去喂奶。他吃得很香,不见了当年的斯文,和正在狠狠咬她的儿子有几分相似。生是疼痛的,也总是饥饿的。胸前的疼痛使她安心,她还在这里,此刻还有人需要她。
先被变卖的是家中的产业,然后是值钱物件,再是她的嫁妆。她的红珊瑚挂坠和手钏被卖了,换成每日都要吃的米,熬成稀稀的米汤来延续这家中三口的命。其他的钱则变成了烟土,化成满屋烟雾,熏得她每晚都流泪。
最终家里只剩下他们三个和一间空屋了。男人看向她和孩子,她缩起身子,除了在心中求满天神佛保佑外想不出别的办法。她只想求一条生路。老太太这样祈求过,也许她的父母也这样祈求过,但好像不大管用。
被送走之前她吃了顿饱饭,实打实的白饭就着咸菜,她足足吃了两碗半。男人摸着她的头说:“你过去以后不愁吃穿,多好啊,珊瑚。儿子我会好好照看,你尽管放心。”他说话时脖子上青筋爆出,好像脑袋随时要掉下来。
她不大记得她是如何回应这份屈辱的。她被蒙住眼睛塞在一辆驴车里,躺在一堆白菜和地瓜上,就像当年坐在轿子中一样每一步都离家愈来愈远。只是这次她终于明白了哪里都不是她的家,于是她一发狠咬断了自己的舌头,满口的血腥中她好像尝到了蟹黄灌汤包的味儿。
等再睁开眼时她已经到了一间柴房里,若不是她吐出一团烂肉来,她还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她摸了摸自己,没见什么不对,反倒觉得身上全是劲儿。柴房被人反锁了,片刻之后有人开门进来,一个方头方脑的侏儒当着她的面解起裤腰带。她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她刚刚死过一次,死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于是她朝着侏儒扑过去,那一刻她发现一个道理:不怕死的人可怕,不会死的人更可怕。
有人想逼她就范,有人试着跟她讲理,但一个不会死的疯子是不管这些的。她被不停打倒、踹趴下,身上的衣服在挨了无数刀劈斧砍之后早已不成样子了,但转瞬之间她的伤口与残缺处就会复原成原来的模样,然后站起来接着向她要找的人走去。
她走了好久,从天黑走到天亮,从荒芜走向人烟。浑浑噩噩中有人叫住了她,问她姓名,又问她是哪里人。她不答,既不知该如何答也不想答,于是那人叹了口气牵住她的手,领她走到一间房子里。
“师父又捡人回家啦。”有谁在笑,牵着她的人也笑着应:“是啊,都捡了你们七个了,还差这一口饭吗?”
另一个女人接她过去,悉心擦净她身上的血污又换上干净袄子。她怔怔盯着盆中的污水,想她大概是头脑不清醒时走错了方向。这好像是她第一次独自走这么远,一时半会儿可能还停不下来。
梳洗完女人领她上桌吃饭,一条长桌挤着坐了十个人,桌上有两大盆面条。带她回来的男人先给她盛了一碗,她不客气地接过来大口吞食,得填饱肚子才能接着走。旁边坐了几个孩子,见她这样都盯着她,其中一个大点的说:“你吃慢点,别呛死喽。”
话音刚落,她抬起头直直对上那孩子的眼睛,道:“我不会死。”
“你怎么知道?”另一个孩子接过话头。
她没有回答,抄起桌上的剪子往自己的右手扎去,扎透了手掌才拔出刀刃,剪刀还没放到桌子上时伤口就已经好全,一点没耽误她吃面。她吸溜完最后一口面条才发现众人都张大嘴看着她,末了带她回来的男人说:“再来点面条?”
她点头,把碗递过去又接回来,挑起一口面条还没吃进嘴里,眼泪就留下来了。这面煮得一点都不好吃,按照北方人的口味加了玉米面,煮得稀烂又黏糊。她长大的地方雇的都是江南来的厨娘,面要筋道汤要好,还要烫两颗小青菜摆在面上。厨娘会给她单独多下一个荷包蛋,偷偷藏在她碗里,看她坐在厨房的小凳上大口吃得连碗底都不剩。她真的好喜欢吃东西,吃到嘴里的才是她的,只要专注于嘴里的食物她就不必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不必想自己究竟是谁、又属于哪里。人人都说她讨人喜欢,但得来的喜欢太虚,不如碗底的一个荷包蛋、手中一碗堆得冒头的面条来得实在。
桌上最大的那个男孩给她递了一块帕巾,她用帕巾擦净脸,道了声谢。她十七岁,眼瞅着要十八,已为人妻为人母,不能再像个小丫头那样哭哭啼啼。可她又觉得自己好像没什么长进,从那日稀里糊涂被送上花轿开始她就过不清楚日子了,旁人嘱咐她做什么她就照做。再往前数呢好像也没什么,她是大宅里讨人开心的小东西,日子过得很舒坦,但到底是个无姓之人。她这样过了十八年,终于想起来要问一句自己到底是什么,结果自己也答不出来。
“你有地方可以去吗?”男人问她,她摇头。“那你愿意留下来吗?”她还是摇头,眼下她只想把孩子找回来带在自己身边。
吃完饭后他们给她指明了路,找到位进城的农户带她一程,又说如果日后需要可以再来找他们,将这里的地址写给了她。她捏着那张纸片跟他们道别,但没说自己叫什么。她叫珊瑚,做姑娘时有名无姓,屋里的哈巴狗叫琉璃、老太太的金丝雀叫琥珀,那只狮子猫叫玛瑙,都比她早进门,所以老太太也叫她四丫头。丈夫姓黄,按规矩她该叫黄珊瑚,她儿叫黄明德,还是丈夫出门做生意前给起的名字。
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屋里有一点火光,那是男人抽大烟时留的灯。她大声唤儿子的乳名,没见回应,于是她一间间地找,最后在屋后的小池塘里找到了。儿子走路早,一岁时不用人扶着就能走,以往她和婆婆日夜看着就怕他跌倒。她把孩子捞出来,发现他手里还攥着什么,她费了好大力气把手掰开,那只小手里是她平日盘发用的木簪子。
她用惯的菜刀还在厨房原处放着。男人死前神志不清,被她砍了几刀才清醒一点,迷迷糊糊地唤她珊瑚,她没啰嗦一刀砍断了他的脖子。他还没出去做生意时,早上无论她多小心地爬下床都会被他察觉,他总是拉住她的手这样含糊不清地喊她的名字,要她哄两句才安心再睡。
这下他永远不会醒了。她扔下刀,用木簪盘好头发,搂着她儿子纵身跃进屋后的池塘里。冬日里水冷得刺骨,灌进鼻子里疼,但她觉得很安心。在水中她闭上了眼,指望着一觉睡过去,醒来以后最好是另一方天地。
然而这场梦不会醒,她可以藏在另一场梦中躲避一时,到头来还是要回来的。水淹不死她,她蹬蹬腿便撞碎了头顶的冰,自己爬到了岸上。她的一部分跟孩子一起留在了那池死水里,黄珊瑚死了,留下的是她这个没心肝的怪物。
她还有去处。那天收留她的人跟她说过,若有心跟他们干的话随时可以过去,他们缺她这样的本事人。她能识字算账,也会绣花做饭,但这些不是他们想要的本事,她最大的能处是不会死。
“我们同死人做生意的,最怕的就是死。”等她再去的时候,男人如约留下了她,收她做了自己的第八个徒弟。那夫妻二人连同七个收养来的孩子都是做盗墓营生的,最大的孩子今年二十三,最小的刚刚十四。她说她没有名字,所以大家都叫她八姑娘或者八姐。
盗墓损阴德不说,稍有不慎就会丢了性命。这行不简单,从找墓、下斗到拿赃销赃都是学问;但也不难,对她而言尤其如此,因为她不会死。师父每次都带着她,无论大墓小墓都让她先趟一遍试试。她被硫酸浇过流沙埋过,中毒火烧都是小事了,最险的一次是她被卡在两块石壁中间动弹不得,那次真的把她吓得不轻。她一直清醒着,本以为自己要永远呆在那里,没想到几天之后一阵地动,竟然震出来条缝隙让她爬回地上。之后又有几次这样的事,她逐渐确认了自己不仅不死,每每陷入绝境中时老天还都会助她脱困。
被卡在石壁中的经历是她发现自己不死后第一次觉得害怕。在那里她又聋又瞎,不辨时辰。起先她还觉出饥饿口渴,后来连这些都没了,反倒教她更专注于身上的痛苦。凸出的石头割破了她的皮肤,伤口很快愈合,又再被割破。她还活着,又痛又痒,但接下来连这些都没有了,她五感被全封死了,留她在昏睡和清醒中来回交替。其他人早就走了,永远不会再见。永远这个词她不陌生,但那好像离她很远。她从不曾学着戏文里那样让人承诺天长地久,听着“永世不得超生”这样的桥段也不觉害怕。她不会死,所以她比常人猖狂许多,不像师门中其他人那样在下墓时战战兢兢。但在这里,活着便同无尽的痛苦挂在了一起,那是看不到头的折磨。
怎样算是死,怎样算是活?或许她已经死了,此刻不过是一只野鬼,因无处可归没人祭奠而乱了心智,误以为自己还活着。地府的阎罗能让这样的事发生吗?她等着鬼差来,却等到了生机,回到地上发现才过去三日。
此后她愈发肆无忌惮,为了给师妹采花从悬崖上摔下去、给师母捉鱼时被浪卷走都是常有的事。她原本就活泼,在发现自己得上天眷顾以后更是无法无天。蒙人宠爱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天赋异禀,老天爷都要帮她,这才是真的不得了。
她停在了十七岁时的模样,等到最小的师弟看上去都比她年长时,她还是八姑娘。师父把她藏得很好,没叫人知道她,为她免去不少是非。他们时常收留无家可归的人,有时帮人一把是因为怕伤天害理的事儿干得太多不得好死,有时候是想找几头血牛。有些大墓需要人来填墓,这种时候师父往往会带几个想发横财的新手下去故意叫他们死在前面最简单的机关里,这种填墓的就叫做血牛。至于当年师父引她回家究竟是为了什么,她并不在意,反正她在这里过得很快活,每日也不用多想,跟着做事就是了。
这世道是真的乱,但是关起门来那些就与他们无关。师父说洋人多来些好,他们收价高,多来几个洋人就能天天吃肉了。师娘烧荤菜是一绝,不管是河鲜还是野味,由她料理准差不了。她碗里的肉永远最多,毕竟她是师门最大的依仗,若不是她出现,师门如今可能早就凋零了。
然而就算她在,也挡不住人一个个走,有的是死在墓里,有的是害了病,还有的是在地上被人害死的。她来的第十一年师父终于也走了,师兄领着师娘和师妹要去他的老家,问她要不要同去,她拒绝了。他的老家要往南走,没有过长江,但在本地人看来已经是南方了。她曾经耗费太多时间在等南方来的回信,哪怕只是泛泛一个方位都让她伤神。分别前师兄给她算了一卦,说她命里缺水,最好往水边多走动。他们要去的地方倒是就在江边,每年雨水充足,但她不想去,只约着说等他们安定下来以后再去探望。
之后她与人一起去东北走了一圈,那个墓费了些功夫,待到她真的抽出空去探望时已经隔了一年。师兄选的地方确实好,只是从村东头问到西头也没见找见人。村人都冷眼看着她,眼神不善,但她没太在意。她腰间插着匕首,用了十几年早就跟她的手一样灵巧,今日不比从前,如今普通的壮年男子她根本不放在眼里。
最后她给了村里的小孩一把糖,描述了那三人的样貌。小孩嚼着糖说别的不知道,你说的那个年轻女人有点像癞瘸子家的疯媳妇,说完顺手给她指了一处破破烂烂的房子。她过去敲门,里面传来一阵骂声,一个女人来开了门,隔着一条门缝说家里没钱,要债得先缓缓。
她一脚插进门里,留意着没把女人弄伤。院子里堆着乱七八糟的杂物,一个男人坐在门槛上抽烟,见她进来猛地站起来,用当地方言问她要做什么。她没说话,把女人护在身后,抽出了腰间的匕首。
“八姐?”女人急声问。
“是我。”她大声回答,不忍回头。那是她最小的师妹,明眸善睐,最宝贝的就是她那一双夜能视物的眼睛。她瘦了许多,形容枯槁,双眼蒙了层白翳不知是如何搞的。“我来了。”除此之外她说不出别的。
院子里的男人是最先死的,然后是里间的一对夫妻,还有村前头的两家人,其中有一家是师兄的兄弟。师兄以为自己是荣归故乡,结果却是羊入虎口。一个男人带着钱和两个女人确实要提防很多事,师兄足够谨慎了,不曾想还是死在自家阔别多年的亲兄弟手下。师娘被人糟蹋以后投水自尽,师妹一直苟活着,为的就是等她来报仇。
她动作很快很轻,没有惊动不相干的人。师妹跟在她身后无声地笑着,末了期待地望向她,一切都在不言之中。当年她可以为了给她摘花摔下悬崖毁了自己一身新衣服,如今多做这一件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手起刀落,师妹含笑上路,临走前轻轻吻了吻她的手。
三家人,算起来小二十条人命,这不是能随便了事的。她收拾一下很快上路,没有太多难过。做这行是要遭报应的,这点她早就知道,如今不过是亲眼见证了。对同类人她没有太多悲悯,只是想起以前有些唏嘘,那一点感慨待逃到江南时也剩不了多少。
江南好啊。江南有水,有花,还有会做面和点心的厨娘,也能再容得下一个人。城是不敢进,但乡下也好找地方安身。她看上去还是十七岁的姑娘,外人只道她是逃荒来的孤女。当地有家姓夏的大户怜悯她,见她能识文断字便想招她来家里做工,她借机搭上线卖些土里淘来的东西给人家。夏家生意做得很大,和北平上海好些不得了的人物来往,这般厉害角色自然明白她不简单,只是交往下来见她没有恶意,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夏家的二小姐跟她很投缘,那是个聪明伶俐的姑娘,看一眼便会喜欢上。她们不是一路人,当年有身孕时她偶尔会在街上看见穿着校服的女学生,说羡慕倒也没有,她只是摸着肚子希望里面的小家伙以后也能这样。几十年过去这情景还刻在她脑子里,与抱着她腿撒娇的姑娘叠在一起,哪怕她自诩无心也由不得动摇。
在那里她一住就是九年,在西街上有一间属于她的房子,还请了个妇人来照料生活。妇人会在她晚归时给她煮一碗面,用自己熬的鸡汤当汤底,面里会煮两颗小青菜、卧一枚荷包蛋。她看着那孩子一点点长大,由小孩子长成大姑娘,会缠着她要东西当嫁妆。她乐意宠着她,所有她拼命去取的东西,只要她想要都可以随意拿去。
她终于安定下来了。大家都管她叫西街姑娘,夏家老二私下里管她叫夏长生。她知道她的秘密,说她既然不死,那就是长生了。又说有名无姓太可怜,不如把姓分给她,就叫夏长生吧。这个名字她挺中意,她有了宅子,每日三餐都有饭吃,还有了自己的名字,于是她也有了力气偶尔分神想想以后的事。毕竟常人是会老会死的,这些事她躲不开。但这会是很久之后的事,起码在那孩子生病之前她一直是这么想的。怎知世事难料啊,两月前这丫头还管她要她下地淘来的翡翠镯子,她给了,还许了她一个戒指。不过几十天,好好的人就病得下不来床了,中医洋医都瞧不明白,又过了几天就有人来报丧。
原来她还是有心的。守着那方墓碑时她才发现,自己确实是有心的,只不过几十年来她见过太多的生死受过太多悲苦,她一再退让,便以为自己不会再难过了。有人曾给她解释过,上天造她这样的不死之人,便不会叫她永远活在某处受苦,也不会任她无止尽地造孽。她每每身陷绝境都有出路,这就是天地的慈悲;她造的孽如今没有应在她身上,未必就不会显现。她的孩子刚死时她以为不死是她的报应,等到夏家老二死的时候她才明白,老天给她的这颗心才是报应。世人都追求长生不老,以为不死便是成仙。如今她发觉没有比这更可笑的笑话了,看淡生死不理人情才能成仙,但凡还有七情六欲,就不可能痛快。
多年前她求一条生路,她真的不会死了,那这次她求别再让她有心,不要让她再平白受苦。
照料她生活的妇人也辞世之后,她就不再与人来往,搬到墓地去整日守着那姑娘的碑。偶尔她也会出来走动一下,毕竟打起仗来难免不波及到她,后来随着战事吃紧她活动得愈发频繁。送信趟雷传情报扛枪杀人……中国人请她帮忙的她就一律照做,反正她不会死,怎么作都不怕。后来她认识的人开始互相打仗,她夹在中间不好做人,干脆就去广西跟人贩玉,再后来又辗转到云南隐居。
到云南算是不得已之举。她在广西跟人起了冲突,先是把对方的人杀了个干净,又被自己人算计,挑断手筋脚筋封进水泥又给扔进湖里,如此折腾了一通以后还是被她爬上来了,又干了一场。借着她的势有人作妖,最后越闹越大,死的人远超她想象。她花了两年多才脱身,跑到云南的深山里住下,这次特意选在鸟不拉屎的地方。她自己搭了个棚子,饿了就在山中随便找点东西吃,渴了就从湖中取水,反正她也不会死。有段时间她沉迷嗑蘑菇,但是这些东西对她不大管用,吃一斤蘑菇也就晕个两三分钟,于是她开始琢磨更有成效的东西。
她的办法简单粗暴:截货、跑,两步到位,不过实际操作的时候比她想得要惨烈一些。成功后她在小棚子里点了烟枪,一并吃了号称来自大城市的“抗疲劳素”,量大到足够让普通人当场毙命,但她只是失神片刻而已。她有些明白为什么丈夫会为了这一口不惜搞得家破人亡了,那些东西就像给人造了一个梦一样,躲进里头就可以不去想外面的种种烦恼。
偏偏她很久以前就知道梦只能让人躲一时,到点还是要醒来的。她躺在木床上一点点被拽回清醒,这个过程很短,她好像在和老天拉扯,强迫自己睡着,这是她唯一能够感受死亡的方式。她很饿,饿得胃疼,饿得想啃食自己,但这份痛苦不会持续太久,很快她就丧失了感觉。
她还活着,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但她强迫自己呆在这个地方,在清醒时等待着下一次安眠,这就是她眼下唯一想做的。有些时候她在想,天道造了她这样的怪物究竟是为什么,她是否有某种使命而她却不自知,她是否会在某一刻突然终结。有些时候她在做梦,梦见小时候坐在老太太脚边念经、转头她就被抬上花轿,怀里塞了一个孩子。
她有很多时间思索,也确实想出了点东西。长久以来她以为自己不停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中循环,其实并非是她不能活,而是她不敢活。她不配有姓,被当作宠物豢养,又被当成物件处置,她只好自己找些乐子,骗她自己日子还能继续下去。少有人托付真心给她,于是她也逐渐吝惜起真心来。原先她觉得这样足够公平,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因果报应自有轮回,她想一出是一出不用多管,毕竟她比常人更有作贱自己的资本。但转念一想,常人短短一生不过几十年,倘若有心的话随时能去死,她哪里能比得?要是她不放过自己,那就真的是永世的折磨了。
在想通这件事的那一天狂风暴雨大作,她被木头砸了满头满脸。自己拿板子钉的窝棚确实不禁折腾,夏天一场急雨就给淋塌了,不过或许该说一年没人修补它还能撑这么久已经是个奇迹了。她冒着雨在林中慢慢行走,久未活动过的身体依旧灵活,好像过去的一年只是一场梦。
她在湖边停住了,弯腰掬了一捧水来洗脸,然后索性脱光了衣服整个跳进湖里。湖水很凉,冻得她哆嗦,好在衣服还能勉强蔽体,在湖水中顺道搓了两把捞出来直接穿上就好。夏天的雨来得快去的也快,前一刻还是大雨倾盆,下一刻就出太阳了。太阳很暖,她在岸上坐了一会衣服已经半干,待走回人世时已经干透了。她又是一个活人,堂堂正正走在太阳下的活人。
隐居避世的这几年里她错过了很多事,最重要的就是终于有人弄懂了她为什么不会死。她才知道原来这世上有怪异之处的人不止她一个,书中的妖魔鬼怪也都是真的,新政府允许他们这样的非人像人一样生活。在辗转过后她被一个叫非人部的机构找到了,他们说像她这样的人生下来身体就跟正常人不一样,所以会有一些特别的能力。但他们也说像她这样的非常稀有,一度还想把她作为研究对象,但在听过她讲完她的故事之后就改变了主意。算起来她的地位着实有点尴尬,功过难平,辈分又偏大。好在找到她的人没有立刻上报,她主动请辞,对方抱团商量之后也觉得还是让她暂时离开比较好。
她以前的门路基本上都被堵死了,有能耐的熟人尚难自保,没能耐的不是死了就是生不如死。掘坟刨墓这档子事有人比她更狂热,买卖又入了罪,她只好先四处走走避一下风头,一避又是几十年。眼看着风头越来越紧,又由紧到松,那些苦难好像与她没有关系,当然她也不曾逾矩去找麻烦。非人部一直与她保持着联系,后来因为一点小事把她惹得烦了,她一气之下又回云南去躲清闲。
今时不同往日,当年没人的山也变了气候,靠着金三角发展成了一座山头。本来她无意惹事,但无奈事来找她,一来二去地她就跟人掐上了,无意中成了正义的帮手。这点她从不避讳,她不是个好人,干过的事足够让她被枪毙半小时,指望她手下留情是不可能的。外界都传她性格暴戾,她也无心纠正,反正认识她的人也不多,而且不管认不认识,只要过些年头这些人都会死。后来一个战友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就想办法给她搞了个临时编制,把她从灰色地带洗白,以便她可以更名正言顺地做事。在与犯罪分子纠缠的过程中她找到了很多乐子,一方面是碾压他人本身就很有意思,另一方面是她突然获得了很多来自外界的肯定。过去她一直固执地认为自己不在意旁人的评价,结果快九十岁的时候才发现被人真诚夸奖确实很爽。
但有些夸奖听得她哭笑不得。某年她被迫和战友一起在过年的时候去养老院探望,跟一群年纪没她大的老人们坐在一起听文工团唱歌,结果养老院的职工纷纷夸她这个小姑娘有爱心有耐心。她坐在最后一排,周围是情况最严重的,她非常怀疑这些人还能不能听见,但有个医生很肯定地告诉她这些都在听,只是无法表达而已。
她侧过头看着她左手边的那个老头,他胸前挂的勋章能排一列,看年纪跟自己的儿子是同辈,只是他要幸运些,熬过了这么多磨难,如今被禁锢在这具身体里。他肯定也有过少年得意时,不像她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人浑浑噩噩混到今天,这种人既聪明又努力,运气也好。她试着从那双浑浊的眼中找到些许青年人的影子,但看到的只有血丝而已。
她认识的人大多活不到老,但凡年长些的都变得不可爱,终日畏首畏尾,尤其怕死。到后来他们都疏远了,虽然没有明说,但她知道不愿看到自己,毕竟年老色衰时看着昔日故人还是这幅样子确实会心生不平。然而他们抱怨归抱怨,即使是靠着药物和机器苟活也要撑着,指望再多活几年,显得有些矛盾。到现在她还记得当年为老太太念得佛经,虽然有口无心,但也隐约觉得不对。考终命明明是五福之一,为何家中人人都对死亡谈之色变?后来经历多了她才知道人性软弱,不得善终者以为寿终正寝是天大的福分,长寿者又盼着能再多几年舒坦日子,少有人觉得知足的。
那一晚的政治任务结束后她打了辞职报告,大家都说上面在南方画了个圈子,机会很多,她想去碰碰运气。时代的东风并不是人人都能乘上,侥幸抓住机会的人也不可能常胜,早晚有一天会被后浪赶上。但她有不断尝试的资本,最不济就是换个地方重新开始罢了。顺路她也去当年丈夫做生意的地方走了一趟,满城的木棉确实好看,以前她按照男人在信中描述的景象绣过无数手帕寄来,如今实地看了才知道自己想象力匮乏。那个死鬼还是让她生气,气得她找了家卖药丸的声色场所闹了一通,好在没出什么事。她把截来的货倒进招待所的厕所里冲掉,看着水流想起自己当年居然也试过这种玩意就想笑。
那个有江有海的城市真的很好,她靠着倒腾早年间积累下来的一点玩意换了衣食无忧,在满城的外乡人中没人在意她。师兄说的没错,水确实旺她,哪怕她自己不争都有机会送上门来。她在旁看着时代是怎样变的,也乐意去小小掺和一下,但是她也知道什么是那些聪明人玩的东西,所有与政治和权力沾边的东西她都不愿沾染。
期间她有幸与当年夏家的后人联系上,缘分这事妙不可言,夏家这已经不知是第几代子孙了,又出了一个与她认识的夏家二小姐同名的孩子。孩子太小还瞧不出模样,她也清楚其中未必有什么联系,但已经足够了,毕竟生生死死的事哪里那么好说清呢?她以为明日能见到的人其实再也见不到了,所谓的重逢等回来的已不是想等之人,本以为阴阳相隔于她而言便意味着永别,如今看来活得够长的话,所谓的永别也不过是暂时分离。
她有了牵挂,很快又有了更多牵挂。那是公家给她找的事,他们牵了个小女孩到她面前希望能请她作保。她花了些功夫才理解了那一套繁琐的制度,大意就是这孩子与她一样身有奇巧处,且能力不俗,要是走偏的话以后怕是要麻烦。至于为什么要找她,似乎是因为这孩子和她的能力互克,以后好“互相照应”。
初次见面还是她订的位子,在酒楼包间里她眼瞧着那孩子把面前的杯子变没了,又一下子变回来。问她是怎么做到的,她说她能把东西分解然后再随意拼凑,说话的时候目光涣散,看样子好像刚刚经历过惨事。她本来还以为这孩子跟她一样出身不好,问了才知道人家父母健在家庭幸福,只是前不久眼看着老师死了有点受打击。
她不会死,但如果化成尘埃的话会怎样呢?她不知道,也许可以期待一下。按他们说的,只要她在文件上按个手印以后她们俩就要绑在一起,一人出事另一人连坐。这不知道是哪门子霸王条款,但她还是按了手印,按身份证上的名字“夏长生”签了字。女孩也签了,听说是没办法只能找她,不知道是作了什么孽。
签好以后她叫了服务员上菜,女孩坐在她旁边捏着桌布,看上去可怜兮兮的。她很想说你这才到哪儿啊,死一个老师而已,人生就是一条越走越窄的路,最后你自己也难逃一死,纵使不死也要会受伤生病变老。可那又怎么样呢?你已经上路了,除了安心走下去以外没有别的法子。
但这番话太拗口,她自己也未必想明白了。于是她给女孩夹了一大块肉,忙着把她俩的盘子填满。“有多大的事都先吃饭,能吃一口是一口,吃到的就是你的。其它有的没的吃饱了再想,想不明白就再吃点。”她说完后女孩点了点头,夹起一筷子送进嘴里,笑笑说好吃。
她也对着女孩笑,吞下一大口米饭,那一口饭好像顺下了她喉咙里堵的东西,叫她突然欢喜起来。她觉得她们大概是有缘的,不知多少因果才换得她俩今日同桌吃顿好饭的缘分,这一顿饭之后又会生出万千是非,眼下她们谁也猜不到。
但此刻这就是一顿饭而已。她抬起筷子,决心不辜负这一顿好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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