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家庄的群众语言向来很丰富,他们把那些先天不足、胎里带出缺陷的统称作“变不全”,当然,在长期的实践和斗争中词意总会不断拓展和延伸。一切反了常规的统统(全部)都是“变不全”,染色体不成对的马骡自然是要首先被算上的。
马骡子刚进佘家庄的时候年纪不大,也是天真无邪、质朴可爱、无忧无虑的!它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什么不同,或者说它并不认为这种不同叫做“缺陷”。每天和村里头的鸡鸭鹅、猪牛羊一块儿地里头觅食、圈里头睡觉,很是有几分快活。
人在慢慢成长,思路想法就会发生改变。比如“道不同不相谋”,用佘家庄人的口头表达则为,“人和人打淘(玩在一起),鬼和鬼打淘!”往来关系的诸多权衡自然就分了等级,佘家庄的鸡鸭鹅、猪牛羊也是如此!
当马骡子发现只能和河南国庆家的秃毛鸡凑在一起的时候,它一边极力地忽略内心的失落,一边又小心翼翼地给这份陪伴以呵护。
眼瞅着身边的一个个都成了年,三个两个的要么“自由恋爱”、要么“专业配对”、再不济的拾掇拾掇自己组团上个婚恋栏目。
马骡子不傻,它能清晰地感知这些变化。自从河南国庆家的那只秃了毛的母鸡被一只癞了头的公鸡强行踏了雄之后,走路时反倒趾高了半寸,气扬得一分。咕咕咕伏了一窝秃毛癞顶的小鸡崽子后,居然让母性的光辉笼出了几丝妩媚。
当她摇晃着脑袋,左右眼睛里极度鄙视的目光冷飕飕瞟过来时,马骡子自觉地止了脚步。可看着那坨圆滚滚的大屁股一扭一扭远去了,马骡子还是难免有些失落,它心里无端就记恨起那只癞了头的公鸡。明知道这种想法自私,失了偏颇,但它已顾不上这些,甚至纵了情放任它生了根、发了芽……
当人类的想法旺盛时,往往伴随着行动力的不济。马骡子开始对后天努力持怀疑态度时,磨盘自然转得慢了。每当夜深人静,那些白日里鞭子落下来的伤口需要独自舔舐,火辣辣地蚀骨侵心……
马骡子多少还是从驴父亲那里得了些驴脾气,它很容易就找到了好多句能让人振作起来的心灵汤剂作为座右铭,“孤单是人生的一场修行”、“时间可以证明你所有的孤单都是为了破茧成蝶”、“孤单是一种心境,它不是空虚,也不是寂寞”……
孤单和孤寂还是有不同的,落了单的马骡子就着路边的小水沟里的倒影重新审视了自己,“长得魁梧健硕,虽说毛发短点,偶尔急躁了点,却还聪明,很揣度主人心意;虽说吃得多了点,但这也意味着力量大、耐力强……”一个人兹要是能找到点存在的价值,多半不会过于寂寞。
马骡子觉得人类的道理永远在正确的轨道上奔驰,它卖力地拉着磨盘转得飞快,以至于屋里头的鞭子挂在墙上都落了尘。食槽里十天半月里拌点儿精料就足以让它感动得鼻子里头忍不住哼哼了起来,“哼嗯嗯,先天的不足可以通过后天的努力弥补……”
当磨盘上的放射槽被磨平了三次后,把孤单当作修行的马骡子已经过了壮年。每当夜深人静,浑身的酸涨疼伴随着潮热心悸、失眠多梦。它更多的时候侧面趴在地上,一边看着远处寂寥的星空,一边感慨自己励志的人生,情动之处,不免潸然泪下……
当春季再次来临,圈里边多了头牛犊子,食槽里难得的精料就尤为珍贵。马骡子才起了身就挨了一鞭子,“你个变不全的畜生,哪里倒轮得上你哩,明儿个(虚指,以后的某一天)得空扒了你的皮……”
春天的夜空,连个星星也没有。缩在角落里的马骡子懒得去舔舐伤口,刺骨的寒意从皮毛里一丝丝渗进来僵了心……
总算还有点驴脾性的马骡子挣脱了枷索逃离了佘家庄,它张开了四条随了母亲的腿,才发现自己还有奔跑的能力,这让它肢体通透、内心欢畅。
“嘿,马骡子,一起跑吧!”路边窜出来一只野兔子。
马骡子低下头,有些不知所措,它忘了自己有多久未曾开口,“哼……嗯嗯……跑吧!”
“嘿,马骡子,歇会儿稍吧(休息一下)!”池塘边蹲着只癞蛤蟆。
马骡子住了脚,有些脸红心跳,它努力平了呼吸,“哼嗯……嗯……歇会儿吧!”
“嘿,马骡子,结个伴吧!”丛林里跳出来一头山羊。
马骡子半跪了前腿,“我是马骡子!”
“你是马骡子,那又怎么了?”
“没什么!”马骡子一下子蹦起来,“哼嗯嗯,那就结个伴吧!”
马骡子总算明白,在佘家庄那个“人和人打淘,鬼和鬼打淘”的地界,孤单往往等同于孤寂。在缺陷面前,所有没有找准方向的努力都是无用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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