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童年的美好皆因有你
小时候和奶奶生活在乡下，夏天没有空调，没有冰箱，好在院子里有一棵几十年的老桃树，即使是正午，繁茂的枝叶也能将太阳遮去一大半。每年暑假之时，桃便开始成熟，爬树摘桃就成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这棵桃树与我所见过的都不同，它的主干长到一米左右的位置时，突然横向生长了，所以摘桃又是一件极其容易的事情，只要爬上横向生长的主干，就像踩在独木桥上一样，只管逮着树枝，伸手就能摘下一个来。这时奶奶总是跟在树下，戴一个蓝色的围裙，系成兜状，我摘下的桃便投到她的围兜里，夏天里咬上一口，全是清香。
桃树是奶奶年轻时栽下的，奶奶说，这颗桃树比父亲的年纪都要大，冬天的寒气还未完全消散时，桃树就发了嫩芽，三月便开满了花。小时候总喜欢摘两株桃花插塑料瓶子里，放在枕边的书桌上，又或是摘两朵戴头上，每被奶奶发现了，就免不了一顿痛骂。桃树下是一排十几米长的青石板路，是二伯从很远的地方挑回来铺上的，铺路那天，二伯早早的就出门，回家时太阳才冒出半张脸，二伯的头上起了好大一片白雾，太阳一晒，就变得晶莹剔透，从花白的鬓角滚落下来。二伯干活时，我总是很好奇的跟在他身后，听他用铁锹敲出叮叮叮的声音，一会儿又是穿着水鞋在一个凹坑里踩泥，我自然是不懂得这样的做活，也不愿意帮忙，瞧腻了就爬上桃树，躺在横着的主干上睡起来，睡到太阳落山又疯也似的跟伙伴上山去玩，村里人都知道二伯在修路，每每遇着了总要问我几句，我也免不了觉得烦了，就没好气的说：“你问我作什么，问他去呀。” 邻居在我这里吃了嘴巴亏，见着我也不提修路的事情了，二伯忙着铺路，更是没工夫管我，我便在田里地里撒开了跑，在夏天来临前，好不欢乐。
等到二伯把青石板路铺好，蝉鸣也开始肆意起来，盛夏来了。
记忆里所有的盛夏都是一个样子，又闷又热，风吹得人昏昏欲睡，院里的桃树上蝉鸣声吵得人心烦意乱，乡下的蚊子蛾子一到傍晚就嗡嗡的闹个不停，即使点了蚊香，第二天睡醒依然是满脸的包，每年到这时，奶奶都会带我去河边割艾草。过了清明节，艾草就跟着太阳野蛮生长，最高的可以长到腰间，太老的艾草镰刀是割不动的，但只要握住枝干底部轻轻一折，只听得咔擦一下，艾草就从根部几厘米的地方被折断了，艾草割回家放院子里晒干，晚上在堂屋的香炉里烧上一小把，蚊子就全跑没了，虽然每晚烧艾草驱蚊总是免不了被呛得眼泪直流，但晚上也总算是能睡个好觉。
家门口有了青石板路，夏天的傍晚就热闹了许多，邻居们做完农活总喜欢坐在青石板上聊天，烧一壶苦丁茶，拿着搪瓷碗喝，再卷两管叶子烟，那时候蝉也不叫了，田里的青蛙和蟋蟀开始接班。邻居们就这样坐在桃树下聊天，我不喜欢叶子烟的味道，总是远远的看着他们，他们通常坐成两排，人多的时候坐成三排，说些我不懂的话，又总喜欢大笑，二伯也和他们比划着，我就在旁边学，学他用手语说吃饭，睡觉，种地。等太阳落山，夜色开始覆盖大地，邻居们就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各自回了家去，有时候几个邻居会顺手摘一个桃，在裤管上擦两下就吃起来，邻居散去后，青石板路上一片狼藉，烟头和花生壳丢了一地，喝完茶的壶和碗也随手留在台阶上，送走邻居后二伯又一个人收拾起来，第二天早上的青石板路又是干净的，虽然如此，我仍不喜欢邻居们到家里聊天，更是不喜欢他们总随手摘桃。
有一年我很喜欢吃鱼，二伯就把门口的一块田挖成了鱼塘，放鱼苗那天我和他一起，把小鱼仔往水里倒，后来鱼苗自然是没有存活的，鱼塘里原本的生物吃了那些可怜的小鱼苗。二伯不服气，又去买了鱼苗，一来二去，鱼也长大了，可是鱼长大了，田里的稻子就遭了殃，那块鱼塘下面是一片梯田，鱼顺着田埂的缺口钻进了稻田里，稻子在夏天里黄了一大片。为了拯救田里的稻子，二伯带着我和弟弟抓鱼，所以那一个整夏天我们都在吃鱼，一直吃到秋天稻子成熟。
稻子成熟的季节，桃子也吃完了，坐在桃树下的青石板上，就可以看到风吹着田里金黄色的波浪一圈一圈的荡漾，二伯拿着镰刀就往田里去，佝着身子，一茬一茬的割，小时候我是不愿意下田的，因为田里有蚂蟥，下水不一会儿就吸附在小腿肚上，往肉里钻，每每遇到这种情况，我就惊哭出来，二伯老远跑来，啪的一巴掌往蚂蟥身上拍去，蚂蟥瞬间就成个肉球似的滚下去，二伯捡起石头将蚂蟥捶成一团血浆。即使这样，我对稻田依然有挥之不去的阴影，二伯知道此事，也不骂我懒惰，便让我在田埂上做一些递镰刀，打水之类的工作。秋天晒稻子就成了最快乐的工作，每天早上把稻子从堂屋里用撮箕端去院子里晾晒，初秋的天气又是时常变化，总是刚铺上稻子，就下起了暴雨，这时候又要用撮箕把稻子端进堂屋里去。
中秋过后，老桃树就开始掉叶子，我从来没有观察过叶子是怎样变黄的，只是记得有一日，我推开门就看到桃树下洒了一地的落叶，树下的青石板路上更是积了厚厚的一层。再抬头看那桃树，好像一夜之间变得单薄了许多，风一吹，叶子就沙沙的往下落，奶奶拿了扫帚把叶子扫到一堆，边扫边说：“看来今年你又要睡啦，来年再见咯！” 说罢，把落叶堆到了坡下的竹林里。
桃树的叶子最终是掉光了，严冬湿冷，下过雨后，树干上常常会结冰，那时候奶奶是绝不允许我去爬树的，而实际上我也不愿意再去爬树，结了冰的树干脚一踩就滑，又是那样的冷天，隔着墙壁都能听到风的声音，我更喜欢围着火炉，烤两个橘子，或是一把花生。二伯只有在过年时才会回家，他总是这样，收完田里的稻子就走了，出去给人盖房子，我小时候不懂盖房子是做什么，大抵是像修那条青石板路一样的活吧。
冬天里最期待的事情，就是等过年，记忆里过年的标志就是杀猪声，每到过年前几天，村里总是在杀猪，那几天就是最有口福的，无论平日邻里关系如何，杀猪那天总是要邀请邻居去打牙祭的。我见不得杀生，总是等年猪的惨叫声停了才过去看，那时候就已经在烫猪毛了，我也总忍不住上去也拔几根，而最喜欢的，就是看杀猪匠怎么把一头肥猪大卸八块。我们家的年猪必须等二伯回家了才能杀，他回家那天，总是带个哑巴杀猪匠，又总是给我带一些新衣服和大包小包的零食，等我们家杀完猪开始吃肉时，我往往已经很饱了。
小学六年级后我见二伯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父亲回家后，二伯便搬到了姑姑的老宅去住，即使走小路也要一个多小时，有时候甚至一个月也不见得一次。他年纪大了，也不再去给人盖房子，就种了两块田地打发时间，暑假我自然是要去姑姑的老宅跟他生活的，他把家里收拾得很干净，屋外就是一块不大的菜地，种着辣椒，茄子，苦瓜，西红柿，还养了鸡和鹅。有时候哑巴杀猪匠也会去找他聊天，他就炒两个小菜，再打二两白酒，两个人咿咿呀呀的比划着。
初中后我就离开了落木柔，我记得离开家的那天早上，桃树刚发了新芽，鼻子里尽是春的气味，奶奶送我到青石板路，彼时天还没有大亮，奶奶嘴里呵着白气，不停的嘱咐我，大多话我都已经忘记了，只记得她说：“你要常回来看你二伯，他放不下你哩。”我说：“好了，我知道了，走了。”
大三那年，突然收到二伯病重的消息，等我从福州辗转汽车回到老家，二伯已经入土为安了，回乡的亲戚也大多散去，那年正值四月，山里的芭蕉、梧桐长得枝繁叶茂，唯独门前那棵老桃树，没有开花，也没有结果，枝叶被砍去大半，横向生长的主干布满了虫眼，每个虫眼都凝着一坨坨黄的黑的桃胶，树皮大块大块的脱落，看上去像极了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父亲站在我身旁，侧身抬头望着老桃树对我说：“这棵树终于也是走到尽头啦，前两年我好生照顾着，秋天时还结了两个果子，今年是一个都没有啦，也不知道这棵树来年还能不能长出新的叶子！”父亲说完，又是爬上树仔细检查了一番，树干上粘稠的桃胶沾得他双手都是，叶子随着四月的过山风不停的坠落，砸在地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又过了良久，父亲像是喃喃自语道：“我看怕是很难咯！”听完父亲的话，想着今年盛夏再也没有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我鼻子一阵发酸，站在树下哭得厉害，父亲从树下跳下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径直往屋里去了。
一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那棵桃树最后变成怎样了，想着二伯去世那年再看它，竟是变得十分矮小了，或许现在，是变得更小了吧，又或者，早已经不在了吧。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