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机场遇险
多年后，邱振鑫回忆起办居留证的过程，悲喜交加。
为了分散办证风险，邱振鑫和黄小梅分开在两个代办点办理居留证。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邱振鑫悔不当初，如果和黄小梅一起办居留证，那么现在两人都有合法身份了；邱振鑫同时很庆幸，幸亏黄小梅没和他一起办，否则两人都被骗了。
邱振鑫在等待居留证的同时，已经获得居留证的黄小梅有了自由身，她风风火火地回到国内。
刚到邱家村村口，黄小梅看到两个儿子立在风中，眼泪涌出眼眶。一年不见，老大邱山高了瘦了，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冷冷地看着她。倒是老二邱水，扑过来，缠着黄小梅亲昵。
“阿妈，我很想你。”老二带着哭腔说。
黄小梅和邱振鑫在巴黎辛苦打拼，早练就了铁石心肠，轻易不为外界所动，如今邱水一声“阿妈”，把她僵硬的心瞬间融化了。
她揽过两个孩子，泪水如开闸的水龙头哗哗往外流淌。
母子三人亲热够了，才手拉手往村里走。
一路上，黄小梅迎着许多艳羡的目光，乡邻不断地和她打招呼。有些家庭的子女也如黄小梅一样偷渡到国外，他们因为没有居留证，出去十几年了没回过家，有些甚至音信全无，他们的父母从青丝等到白发，见不到孩子一面。他们羡慕陈阿花好福气，儿媳妇出去才两年，就可以回国。
陈阿花表面接受着乡邻的恭贺，内心却又一肚子苦水，她当然知道黄小梅回家不单单是探亲，她是要带两个孙子出去的，她心里万般不舍。只是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走过，她也看开了，人生，相聚只是插曲，离别才是主题。
在家乡呆不了几天，黄小梅就前往上海大使馆为两个孩子办签证。
不出所料，黄小梅吃了个闭门羹，按她的目前状况，孩子根本不符合探亲申请条件。
她在大使馆门前来回踱步，不甘心就这样空手而归。一年的海外磨练使她变得很坚强，她不会这样轻易放弃的。为了孩子团聚，她什么苦都能吃，什么困难都能克服。在法国的这一年来，她每日每夜思念孩子，想得大把大把掉头发，想得快要疯了，她一定要把他们带出去。
她不甘心被拒，转身进了大使馆。她的运气不错，经人指点，居然找到了一位温州老乡。
费了些周折，终于办出了两个孩子的出关证。
黄小梅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为什么说只放下了一半？因为她只办出了两个孩子的出关证，到德国的入关证却没有，孩子算半偷渡出国。
她什么也不管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把她和两个孩子分开。
大洋彼岸，邱振鑫也没闲着，他坐镇西班牙指挥，联系了德国的蛇头前往法兰克福机场接出他的两个儿子。
经过十三个小时的漫长飞行，飞机在法兰克福机场降落。
邱山和邱水睁大了眼睛，一切都是那么新鲜，一切都是那么有趣。身边的人突然没有了往日所见的黑眼睛和黑头发，取而代之的是蓝眼睛黄头发，个子高高的，鼻子挺挺的。他们觉得太不可思议了，一觉醒来，世界变了模样。周遭的警察来来往往，肃杀威猛。
“嘿，邱水，你看，那人够黑的，像水田里裹了泥似的，不过，他的牙齿可真白！”邱山为自己这个发现兴奋不已。
“哥，你看你看——他们在干什么？”邱水用手指指前方。
循着邱水的手指，邱山看见一个胖胖的番人（温州人对欧洲人的统称）坐在椅子上一副生气的样子，而他边上是个精干的白人妇女，看不出到底是母亲还是妻子。欧洲女人生了孩子后，体型变化很大，而男人在做父亲前后变化不大，所以难怪邱山看不出来。
女番人先是叽里咕噜劝说男番人，男番人不为所动，女番人顿失耐心，开始朝男番人叽里咕噜咆哮，男番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赖在椅子上不走了。这更激怒女番人，她便去找了机场警察，试图让警察说服男番人跟她走……
邱山和邱水像欣赏一场哑剧，看得津津有味，全然忘了母亲这时遇到了大麻烦。
黄小梅接了个电话，心事重重。她望着这两个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办？电话是邱振鑫打来的，他说：“联系好接应的蛇头爽约不来了，你们只能自己想办法逃出关。”。
黄小梅又打了一圈电话，眉头皱成“川”字形，她无计可施。电话那头，没有一个人能帮上忙，她只能自己想办法。
黄小梅把邱山拉到一旁角落，拿出笔，写了一个电话号码，连同一百法郎交到他手中，说：“儿子，你想办法逃出关口去！”
“逃？妈，我害怕！你看这么多警察盯着，我出不去。”邱山很吃惊。
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宝贝，妈妈还要到西班牙，你要靠自己逃出去。
这么多警察，怎么逃得出去？
“儿子，听妈说，你不能把他们当警察。他们就像……就像我们田里的稻草人，吓唬人的。妈知道，你平时胆子大，一定有办法逃出去的。记住，逃出去后拨打这个号码，让出租车司机送你去。”
邱山没有办法，只好照妈妈说的去做，他趁警察不注意，爬上闸口，“咚”的一声跳下去。
黄小梅看得目瞪口呆，她让儿子想办法，没想到邱山这么明目张胆的闯关，居然在警察眼皮底子下跳下闸口，换作任何一个大人都是断然不敢的。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正因为他是孩子，海关警察也没顾上他，以为是一个孩子的恶作剧，根本不去管他。邱山轻易出了关，他担心警察追来，大步流星向外走去，心紧张得像打鼓，他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对他无限牵念的母亲。
黄小梅收回目光，又开始为邱山的前途担忧，异国他乡，邱山语言不通，不知道他能不能安全到达巴黎？她又无限爱怜地看一眼老二邱水，老大逃出去了，老二想办法也要逃出去。
邱水正在四处打量机场，他不知道母亲下一个就要把他推出海关去。
“邱水，过来。”黄小梅招招手。
邱水来到母亲身边，黄小梅把他搂在怀里，亲吻他的额头。她的心情是矛盾的，她已经把大儿子交给了这个充满变数的世界，又将交出老二，如果他们中间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岔子，将永远不能团聚，她将永远失去两个儿子。
但是，别无他法，她只有交出儿子。黄小梅同样在老二身上塞了100法郎。
“老二，去找哥哥，哥哥在前方等着你，找到哥哥就好了。”
“妈妈，你去哪儿？”
“乖，妈妈登机时间到了，妈和你爸在西班牙等你俩。”
“妈，我要跟你去西班牙啊！我不要你走！不要走！”
“儿子，你没有通关证，妈带不了你啊！听话，跟着那一群旅游团的游客出去。”黄小梅瞅准一个旅游团的混杂，把儿子推出去，她觉得一个孩子混在旅游团中，夹带出去的机会要多些。为断了儿子纠缠，她狠狠心转身就走。她知道如果不走，儿子肯定下不了决心。
“妈——”邱水像一条流浪的小狗，被抛弃在异乡的机场，慌乱、无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黄小梅身子一怔，停住了脚步，眼泪哗哗地流下来。这一声叫，让她肝肠寸断，老二才十岁，第一次出国，做娘的就这么狠心丢下她独自飞奔。她想转身，朝儿子奔去，搂住他，永远不离开他。但是理智告诉她不能转身不能回头，一转身，她所有的努力就白费了。
她加快脚步朝前走去。儿子的抽泣声越来越小，慢慢地，再也听不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放心不下，偷偷地折返，躲在椅子背后，朝儿子的方向观望，邱水在一群大人的包围下顺利出了闸口。黄小梅长吁了一口气，眼泪再次泉涌。世界啊，今天，我交给你一双儿子，请你善待他们，让他们平安相聚。一次，就这一次，保佑他们吧……
这边黄小梅肝肠寸断，那边邱山像出笼的小鸟展翅高飞。他吹着口哨，打着响指，庆祝自己终于逃出关。机场外，天高地阔，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八月的风带着异国的凉意，梧桐叶在风中打着卷，如蹁跹的蝴蝶眷恋枝头，最后不得不被风带向远方。
法兰克福出口很多，每个出口通向不同的道路。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邱山，站在这欧洲第三大机场外，举目茫茫，他想不到机场这么大，出口那么多，到哪里寻找弟弟的影子呢？悲凉和惊慌同时袭来，如果找不到邱水，他就像无根的浮萍，不知飘向哪里。虽然在老家，老二经常跟他吵架，下盘象棋，还老是悔棋；整天像跟屁虫一样跟着他，甩也甩不掉。自己和同学干点捉田鼠烤洋芋的坏事，老二总会状告奶奶，害得他免不了受一顿臭骂。现在老二不在身边，他突然无比慌张，他可不能失去这唯一的弟弟。
老二老二，你可千万不能丢！象棋还没分出胜负呢！
老二老二，你可千万不能丢！你丢了，我找谁吵架去？
老二老二，你可千万不能丢！你丢了，我欺侮谁去？
老二老二，你可千万不能丢！你丢了，没人跟我抢老菱（温州小吃），老菱要发霉了。
……
邱山越念越心慌，两个小时过去了，老二再找不着怎么办？
老二，你到底在哪里呢？你不要吓哥哥呀，你快点出来！
老二，哥求你了，你不要跟哥捉迷藏好不好？你给我出来！
邱山的脚步开始乱了，他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到处乱转。
如果时间重来，他宁愿不出国，和老二在奶奶跟前抢端午节的蛋袋，吃猪油拌饭。如果时间重来，他一定带着老二一起走，而不是现在那样，把老二丢在机场内。
老二万一被警察抓住了怎么办？拘禁？遣送回国？
他被自己的各种念头弄得快崩溃了。几乎是潜意识的往回走，即使冒着被遣送回国的危险，他也要往里闯，找到老二。
即使是两个大人，如果失散在法兰克福的机场，要想在茫茫人海找到彼此，也绝非易事，更何况两个不通异国语言的孩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上苍真的有好生之德，黄小梅平日里到佛堂虔诚的叩拜感动天地，奇迹就这么来啦。
邱山一回头，前方传输带上站着一个熟悉的小人——个子矮小、神情落寞的弟弟。他狂喜大叫：“邱水——”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邱水以为自己在做梦，揉揉眼睛向四周搜寻，当他看到邱山那张坏坏的笑脸时，空落落的心一下子找到方向。哇的一声哭出来：“我以为再也找不到你了，坏哥哥，死哥哥……”
他的鼻涕蹭了邱山一身，等他哭够了，撒娇够了，邱山帮他擦干眼泪。
“你身边还有多少法郎？”邱山摸摸邱水的裤兜，在内裤的兜子里摸出100法郎。
他牵着弟弟的手向机场门口走去，机场大得望不到边，但他再也不害怕，他的身边有弟弟，他要带着弟弟寻找到爸妈。
邱山举着100法郎在路边招手，一辆TAXI停在他身边。他连比带划把司机从驾驶室拉出来，直奔电话亭，拨通了那个母亲临走前留下的电话号码。谢天谢地，电话终于有人接了，那是邱振鑫的一个朋友，接到邱山的电话真是又惊又喜，邱振鑫刚刚去过电话，担心自己从此失去两个儿子，没想到两个小子居然打电话来了，他让电话给司机接，用德文交代几句司机，让他把孩子送到巴黎。
“What?没搞错吧，法兰克福到巴黎，打的费贵得吓人哦！你确定要打的？”
“你只管送孩子过来，费用我们这边出。”
司机看看邱山手中的百元大钞，耸耸肩，努努嘴：“走吧，小子，算你走运。”
邱山和邱水相视一笑，机灵地爬进车里。
黄小梅从西班牙赶到法国，见到儿子，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她揉揉邱山的头，又摸摸邱水的脸，失而复得的心情常人难以理解。她走了一步险棋，如果时间重来，就算借她一百个胆儿，她也不会把年幼的儿子留在法兰克福机场。她差一点失去了两个儿子。假若没有儿子，赚再多的钱有什么用？他们当初出国不就是为了后代生活能过得好一点？
黄小梅给两个孩子办了法国难民证，每月有几百法郎的救济金。这样，两个孩子就可以申请到法国学校上学。
邱山在国内学校差不多初中快毕业了，成绩不怎么好，却讲江湖义气。到了法国，语言不通，又没朋友，黄小梅只好让他再去小学读书。邱山觉得每天这样的生活实在乏味枯燥得很。
邱山不是迟到就是早退，上课听不懂老师讲什么，干脆趴在桌上睡大觉。黄小梅最心疼的是每月100法郎的午餐费，100法郎，对并不富裕的黄小梅来说，是一笔不少的开支。
黄小梅问儿子：“你每天中午在学校里吃什么啊？”
“有时一个鸡腿，有时一个汉堡。”
黄小梅心里肉疼啊，交了这么多钱，却吃不到好东西。她几次心生让儿子回家吃的念头，可最终没有说出口，她不想她的儿子跟别人不一样。她想儿子有一天能融入巴黎世界，说一口流利的法语，有一群法国朋友。可是，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法国，这个浪漫之都，唯美和现实共存。它是有钱人的天堂，又是没钱人的地狱。没有一个地方像巴黎这么势利，它把20个区根据人种和贫富划为贫民窟、富人区、华人区、黑人区，之间的区域相差很大，阶层固化，鸿沟难以逾越。
某一天，法国总统密特朗来邱山的学校视察，邱山睡眼惺忪，恰巧碰到总统一行。他来不及躲闪，一头撞上总统。老师和校长对他吹鼻子瞪眼，碍于总统在场，没有发作。这事之后，邱山彻底断了上学的念头。他要为父母减轻负担，可不能白吃白喝，他也要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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