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这是三十岁前的最后一个春节了。
说再见的那一瞬间,忍着酸酸的鼻子,告诉自己,不能哭。过了马路好远,发现送我的爸爸,站在车前,还没走。一转身,眼泪就簌簌下来了。我拉着先生的手,往前走,过安检,穿回廊,走天桥,步无法转身的人生之路。长了年纪,多了一些不得不做的事情,「 不顾一切」之前,总是会惮于后果和代价。
有时候,人的转变、情绪的决堤,只需要一个触发的瞬间,就能将一切轻易翻转。我从包里掏出下午做好的三明治默默地吃,里面夹了妈妈自己卤的牛肉。牛肉卤得不紧,一下刀就碎了。我总埋怨她手艺不佳,但想想,离家十多年,我好像越来越像她了。
候车厅人声嘈杂,我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说不出。
从江南去湖北的车很空,既安静,又有些凄清。在火车上,和先生一起看《四个春天》,讲的是一家五口的故事,很平淡,很可爱。只不过是今天吃了什么,明天又干了什么,流水而过,像极了无处可记又满是喜悦及伤情的每一个今天、明天。姐姐去世那段,两个人在火车上哭得稀里哗啦,把身上的纸巾都用完了,于是告诉自己,要克制。其中有一段是家里的老旧影像,全家一起看电视,爸爸拿着DV,对着三个儿女,说了一句,「 今年,我们全家聚在了一起,很不容易。」孩子们一脸惊讶,听不出其中的些许心酸,万般感慨。
小时候,总觉得,自由是最重要的,自己的人生旁人不该干涉。年岁渐长,只觉得,价值观的冲突、人生抉择的分歧,实在不值一提。尚留有一份羁绊,是很好的礼物。毕竟,「你人生的后半段,我们无法陪伴你走完啊」。
最近在看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太古和其他的时间》,其中,有一段,「地主波尔耶尔斯基的年龄越大,世界在他看来便越发可怕。人年轻的时候,忙于焕发自己的青春,忙于自身的发展,不可阻挡地向前,不断地扩大生活的边界:从小小的儿童床到房间的四壁,到整幢房子、公园、城市、国家、世界。然后,进入成年,进入梦想时期,幻想某种更伟大、更崇高、更美妙的东西。」然而,「青春时代最大的骗局是乐观主义,是认为事物总是在发生变化,在改善,认为各方面都在进步的顽强信念。」
白居易写,「十亩之宅,五亩之园。有水一池,有竹千竿。勿谓土狭,勿谓地偏。足以容膝,足以息肩。」稍稍领会到了那种「容膝何须多」的心情,优哉游哉,便可以终老其间。所谓年少时「抱定的真理」,似乎一切都不那么笃定了。那小小的咖啡磨是整个太古的支柱,而支撑我人生的支柱,也许一早就有了,然后再一点点夺走,失去。那些附着的点缀,以及与之伴随的种种争端、疏离、断绝、苦痛,及至人之冷漠、悭吝、孱弱,只是不安的索取,无用的焦虑。
回武汉那天,天气很冷,完全斩断了月初的小春日和,火车又晚点多时,我穿着薄袜单鞋,冻得不行,完全没有告别的心情。哈,所谓物哀,也只是闲时的奢侈啊。行囊满满的,都是家里的回响,手上的余温。
最果夕日是我很喜欢的一位日本少女诗人,看《夜空总有最大密度的蓝色》的时候,觉得她就好像是少年时代的朋友一样。托编辑廖廖的福,提前拜读了她的小说《成为星或兽的季节》。里面写道,「 17岁的少男少女,会变成非『人』的存在,不再属于『人』,将化身星辰或野兽。」最果说,「 是从何时开始,意识到青春就是,或曾经是个藐视一切的季节呢?是在何处,意识到这一点的呢?那份轻狂,固然是蒙昧的象征,但正因为如此,也最令人怀念。」那所谓的「 非人」的所在,那个「 心灵有破洞或缺失的季节」,是灵魂、自我的寄存之处,我,是不是也在渐渐变成「孤独乏味的大人」,开始另一种自以为是的否定和蔑视呢?
在家猫的呼唤声中打开自家大门,在小小的沙发上坐下的那一刻,又突然觉得,实在是好安心啊。大概,生活是由各种琐碎构造的,趁手的锅铲、完美凹陷的沙发、床头柜的高度、朝食夜饭的时间,还有去哪儿买鸡蛋,哪里能找到熬粥的海鲜,然后以此定义什么是自己的家。
但也可能,家并不重要,一切都可以轻易换,轻易变,重要的是人。
开启新的笔记本,准备迎接新的一年,然而,已经是二月中旬,期盼赏樱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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