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庞小青考上全省最好的高中的那个暑假,一大家子二三十口人,连着两顿都在家乡那个小镇最好的饭店吃饭。饭席上,油腻的菜肴前,庞小青戴着新配的400度眼镜、拿着旺仔牛奶和家里老老少少碰杯的时候,耳边挥之不去的都是“以后一定有出息”的兴奋之语。
男人们喝了点白酒,脸上泛起红光,看得出是真兴奋,女人们一边照顾小孩子一边说着好听话,就连几个高考成绩一塌糊涂的堂哥堂姐们也都一起笑着,席上的气氛跟过年真的没差。
亲戚们的心态挺好理解的,一开始羡慕老幺家的女儿这么优秀,转念一想又觉得也是自己庞家争气,对外一说还挺有面子,便也觉得由衷高兴。真挚纯朴的想法冲淡了嫉妒艳羡之情,整个包厢一片和和气气。那个时候的庞小青十五岁,天真地以为自己的未来一片光明。
超级高中叫做万里中学,名字虽土,胜在寓意不错。最好的高中自然有它强势之处,成绩指标不用多言,远远甩出全省各大高中一大截,文理科竞赛艺体各个方面都是第一。好像全省只有两种学校,万里和剩下其他的。不过往届学子流传着一句形容:万里是地狱。
庞小青第一年在这待的时候,觉得这评价有点言过其实,其实还算好。
万里高中和别的超级中学没什么不同,高一年级二十六个班,一千多号人,一半是实验班另一半是平行班,严格按照开学考试的排名分班,以彰显公平。十三班是实验班里的吊车尾,十四班就是平行班的领头羊了。偏偏这样分级也不够,实验班里还得再分,一到四班是实验班中的实验班,取了个名字叫火箭班,竞争的火药味听名字就够呛。
庞小青已经是拼了小命才够到最低录取线的,早就不妄想进入实验班的精英队伍争奇斗艳了。虽然这样想,但中考完的暑假还是寄住在朋友家里,在省会城市的预科班花了快一万块,学了高中数理化英的皮毛。这才有点底气去考万里中学的开学考,结果不算差,事实上,没有天资但是勤奋的学生总归不会得到太失望的结果。
庞小青进了十七班,在学号也严格按照成绩排名的标准下,施施然占了个中间位三十七号。她其实很满意了,但也没这么跟爸妈说,只是勉强地说着还会继续努力的。
对庞小青来说,高一还是很人性化的,一周上五天课,正常的双休日是平行班孩子们的福利。早上七点多开始早读,一直到下午五点半下课,晚上再有两个半小时晚自习,井然有序。
因为不是本地人,庞小青自从初中转学到省会来念书就一直寄宿。
总算说回来了,提到寄宿,庞小青也算是见识过几任风格不同的宿管阿姨。
初中的时候,第一个遇到的宿管阿姨是短发,姓马,很是凶狠强悍,和庞小青想象中的宿管阿姨温温柔柔的样子大相径庭。宿舍楼一个年级一层,一条长长的走廊两边分布着寝室,住满了同班叽叽喳喳的女孩子们。每天晚上,马阿姨雷厉风行地穿梭在每一个寝室,瞪着眼睛搜寻违禁物品的身影,一把掀开洗漱间又重又脏的帘子,亮出大嗓门,她语速极快还溅着唾沫星子,催着年轻女孩们刷牙冲脚,留下几十秒的期限,顺便噼里啪啦地把日光灯一排关过去,转个身,圾垃着人字拖又啪嗒啪嗒地奔赴下一个战场。到熄灯时间前几分钟,一声尖利的哨声像一柄锤猛地敲打钉子,催得人心咚咚狂跳。马阿姨气沉丹田大声疾呼几声“安静”之后,一个个闹闹腾腾的寝室瞬间失去了声音,对炎热天气喋喋不休的抱怨消失了,伶牙俐齿你来我往的争执不情不愿地停下来,哗哗乱溅的凉水被一把制止,往满是雀斑的脸上拍打爽肤水的节奏也慢了下来。彷佛默片现场,每个人都开始无声行动。
庞小青记得那个时候,她的寝室每天都有不同的人作值日生,专门负责躲在门口看马阿姨离本寝的直线距离并实时播报,里面的女孩子们则常常是一两个凑在一起吃辣条,一个慢吞吞涂身体乳,一个躲在被子里用气声打电话,最后一个开着小灯借着微弱的光补作业。
等到把所有女生都赶去了被子里,马阿姨会站在走廊的尽头,用她中气十足的嗓门开始进行“一日总结”,洪亮的声音穿过走道,穿过每扇门,子弹一样直冲冲进入女孩子们的耳朵。讲的内容无非是早上的卫生评比的一二三名,最糟糕的倒数一二名,谁又违禁开夜灯看小说,谁又熄灯以后聊天违纪等等。马阿姨兴致一上来,说半个小时气都不带喘,深夜的女孩子们想睡也睡不着,被迫聆听着谆谆教诲。
后来升上了初三,总算摆脱了半夜开课的马阿姨,庞小青迎来了一位温温柔柔的符合她的幻想的宿管老师陈阿姨。但是,这位虽然温柔,却有着十足的完美主义强迫症。庞小青都不忍心再去回忆自己每天把被子叠成军营豆腐块、把鞋子摆成夹角为成45度角、把牙刷杯里的牙刷摆向同一个方向、把每一条毛巾都折成一样长悬挂、把地板拖干净到锃亮反光的生活了。面临着中考的升学压力,却还要时刻思考着自己今天是不是忘记把牙刷摆向南边的庞小青,在初三这一年受到了十足的折磨。
对于高中的宿管阿姨,庞小青其实掺杂了一点点期待。毕竟是最优秀的高中,教学设施都非常先进了,师资也是公认的强,生活管理方面应该也是严谨有素质的吧,庞小青这样想着。
事实上,成绩不够就失去了话语权和选择权。
万里很小,只有一栋新宿舍和一栋老宿舍。新宿舍配备电梯独立卫浴,还是上床下桌的标准。老宿舍则在狭小的空间里挤满了十个女孩,淋浴间和厕所也没能分开,一切显得那么上世纪。平行班的学生没有选择余地,接受宿命一般抱着行李搬进了老寝。
老寝的生活说好也算好,说差也行。无非就是住宿条件差,庞小青记得因为没有阳台,一整层楼的衣服都晾在走廊一排窗户外悬挂的一条晾衣绳上,每挂上一件衣服,绳子就晃来晃去,显得很不靠谱。几十个女孩子们各种各样的衣服明晃晃挂在外面,庞小青总忧心绳子有一天崩断。既然连庞小青都能想到这一层,该来的便总会来。有一天冬天早晨,聒噪的铃声响起,慢慢吞吞的女孩子们走出寝室,随即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和咒骂。庞小青跑出去,看见断开的绳子垂在下一层的棚顶,顶上积的灰多到已经不是灰色,密密麻麻的黑色贴在青春洋溢的衣服上,叫人绝望。那天为了捞衣服,庞小青连早餐都没吃上。不过胜在舍友们都不赖,十来个女孩子偶尔有摩擦也总是能被有眼色的精明人打个哈哈掩过去,巨大的争吵完全只存在于庞小青贫乏的想象之中。
因为差距好像太大,不管是学习上还是生活上,庞小青都学会了调整心态。课务负担重的日子手忙脚乱地写作业,写不完就定个闹钟早上爬起床,摸黑去教室写完,然后在课上打盹。一到周五晚上就默默把手机充好电,闷在被子里看看小说,看到深夜眼皮子撑不住了,就怀揣着少女的遐思睡过去。没课的双休日她喜欢去大商场各种逛逛,虽然什么都不会买,但是端着一杯奶茶,看看橱窗柜台的装潢也能让她放松心情。
那一年她对宿管阿姨的印象不深,大概是交集不多,阿姨自身的风格也是干脆利落。只是那时候庞小青心里还是羡慕着新寝,没有体会过又被人人吹捧过的东西格外吸引十几岁的学生。
到了高二,懒懒散散的庞小青也突然用功了起来。因为分了文理,分班前庞小青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的机会到了,算是幸运,尽管理科总是徘徊在及格边缘,庞小青的文科在年级里竟然还不错,她翩翩然进了文科实验班。另一种形态的班级中暗流涌动的气氛让庞小青雷达作响,危机感扑面而来。
另一方面,庞小青总算是搬进了自己心心念念的“高档寝室”,但她不知道这是悲剧生活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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