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从母亲口中听说文山离婚的消息，除了一点点惊讶，更多的是感叹：这个不争气的熊孩子，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
文山是我的一个远房族弟，算来今年三十七八岁了，有一个七岁的小女儿，玉雪可爱。
我呢，比文山大了几岁，说是看着他长大的也不为过。稍微在脑子里搜索一下，数不清的片段就像一尾尾鲜活的大鲤鱼，争先恐后的从记忆的河里冒出小脑袋，扭着湿滑的身躯奋力跃起又砸向水面，甩着几近透明的尾巴溅起漫天水雾。
01
文叔是个疼媳妇儿的男人 ，文叔和文婶儿夫妻恩爱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两口子一辈子就生了文山一个宝贝疙瘩。
文婶儿性情开朗古道热肠，就是不太会理财，年轻时没少被婆婆人前背后埋汰，说她“不会过日子”。文叔外号“小坛子”， 酒坛子的坛，好喝口小酒，一天三顿不厌其烦，年纪不大就把身体喝垮了，一米七五的个头儿浑身上下没有几两肉，头又大，走起路来像一根竹竿挑着个土豆，颤巍巍的。这体格只能找点轻省活干，工钱自然高不了。
文叔好酒，文婶儿不但没有丝毫不满，反而经常炒几个小菜红袖添香，兴致来了也陪着小酌一杯。村里几个“志趣相投”的闲人也乐得隔三差五上门来“切磋”一番。闲人们来也不空手 ，有时拿一包花生米，或者端一碗自家煮的毛豆，要么提溜一捆屋后菜地里刚割下来的韭菜，进门就亲亲热热地喊：“嫂子，今儿个包饺子！”
文叔除了“有酒万事足”，骨子里还有点小豪爽，遇到这种情况免不了吩咐文婶儿到村头小卖部走一遭，拎两个下酒小菜回来。文婶儿马大哈，又爱顺着他 ，口袋里的钞票就在不知不觉中细水长流地悄悄溜走了。
从小耳濡目染，文山自然也对这杯中物情有独钟。父子俩没事儿就爱碰一杯，咸菜下酒也能咂巴得有滋有味。
文山本人，脑子机灵，八九岁就懂得满村转悠，收集一些人家不要的废塑料、空玻璃瓶，攒着换钱买冰棍儿吃。
文婶儿嘴上不说，心里头是高兴的。觉得自个儿宝贝儿子是个聪明的，凭着这股灵气儿，就是书念不好以后也不会混的很赖。但文山的“聪明”也仅限于此了。
初中没毕业辍了学，混了两年到了服兵役的年纪又当了两年义务兵，之后一直在外地打工。到底没混出什么名堂来。
02
转眼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同龄人一个接一个成家生子，文山还是单身狗一条。文叔和文婶儿急啊，四处托媒人。求亲戚托朋友，好话说尽，却没有人敢接这个茬儿。
要说文山也没什么毛病，小伙儿长得吧也算一表人才，但是架不住家里穷啊。伙食什么水平看不到，一家人的衣着打扮还有房中家具陈设可是明晃晃摆在大面儿上，家庭经济状况那是一览无遗，明眼人一打眼就心中肚明。
虽然俗语说“做人莫欺少年穷”，穷点也不是什么大事，有手有脚的没钱可以挣，关键是文山本人太让人瞧不上 ，年纪轻轻不求上进。
据知情人讲，文山打工这些年，没给家里交过一分钱。有一年临近过年，回家的路费还是文婶儿给寄过去的。别人回家过年，衣着光鲜靓丽、两手大包小包，一家人的欢声笑语从村头传到村尾。文山呢，两手空空满面风尘，趁着夜色悄悄溜进家门，窝在家里好几天不敢出门。
文山打工跟人家不一样。别人是甩开膀子加油干，有一天算一天，轻易不舍得休息。文山是一口气干上个十天半月，估计这个月的饭钱有了着落就不肯再出工，喝酒、打游戏、抽烟，坐吃山空了再想辙。
折腾次数多了，老板就没有好脸色，文山受不得委屈不得不跳槽。跳一次槽老实些日子，时间一长还是老样子。这些年下来不但没有攒下一点钱，反而欠了一屁股债。
文山还有个毛病，欠别人钱不当回事儿。债主不张口，十年八年想不起来还钱，非得人家追着要他才腆着脸说好话，胸脯拍的啪啪响：“哥，晚点一定还。放心吧哥，我一直记着呢！”然后想法子捞点钱，或者拆东墙补西墙敷衍一下。
长此以往文山就借不到钱了。
手机摔坏了没得用，急得抓耳挠腮，跑到手机大卖场找当销售经理的堂哥：“哥 ，帮帮忙，拿部手机，不用太贵的，差不多就行，先赊账……”
堂哥斜着眼睛恨铁不成钢：“先把上一部手机的钱还我。一千块钱欠了五年，也该还了。利息就算了，本金给我就行。”文山挠挠头，嘿嘿讪笑几声，勉强闲扯几句赶紧脚底抹油。
就凭文山这个不成器的样子，谁肯把自己花骨朵般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宝贝女儿交给这么一个不靠谱的男人呢？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
03
磕磕绊绊，文山终究还是找到了自己的爱情。
文山的婚姻来之不易，拖到二十八九岁。婚礼当天 ，八十多岁的文山奶奶笑得合不拢嘴，苍老的脸上每一条沟壑里都盛满了欣慰和满足。
我在婚礼上看到白净高挑的新娘子时，颇有点意外。据说新娘子家境不错，姑娘长得也挺秀气，怎么就看中文山了呢？
说起来堪称一段传奇。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文山痛定思痛，在艰难坎坷的追妻路上小宇宙爆发，把鲁迅先生的经典名言演绎的淋漓尽致。
那年一个远房亲戚介绍了一个女孩。只一眼，文山的一颗少男心被俘虏了。高挑的身材，白皙的瓜子脸，清秀的眉毛像两弯新月，灵动的杏核眼清灵灵的汪着两洼清泉。女孩微微一笑，清澈的眸子里波光潋滟，日月星辰顿时黯然失色。文山立刻沉沦其中，醉了。
那段日子文山几乎在女孩子家里扎了根。上班勤勤恳恳，下了班脏活累活抢着干，轻声细语毕恭毕敬；逢年过节大包小包的礼物不花钱似的送，未来岳父母有什么吩咐立马当做圣旨来执行。
某天未来岳母无意间随口提了一句“老吉祥包子好吃不好买，排队太烦人”。文山听在心里，次日天不亮就起床，骑电动车从城东跑到城西，排了一个小时的队 ，欢欢喜喜拎回一大兜热乎乎的包子。
但逢麦收、秋收，更是一马当先，干起活来一点也不含糊，忙完地里忙家里，跟头老黄牛似的任劳任怨且力大无穷活力无限。
邻居们看在眼里，各种羡慕嫉妒恨，纷纷打趣说文山未来老丈人不是找了一个女婿，分明是认回了失散多年的亲儿子，特贴心特孝顺千载难逢的好儿子。
……皇天不负有心人，何况是肉体凡胎的俗人。文山一片火热的赤诚终于打动了未来岳父岳母的心，抱得美人归。
04
婚后的文山心满意足，倒是安稳了一阵子。兢兢业业的挣钱养家，狐朋狗友一律绝交。烟忌了，酒偶尔沾一点，媳妇不高兴就丁点不沾。
老人们都说文山转了性子，“浪子回头金不换”，文叔文婶儿是有福的，下半辈子有好日子过了。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忍不住感叹爱情力量的伟大，甚至有人把文山当做自己追求真爱路上的楷模。
婚后不久文山媳妇怀孕了，十月怀胎生下一个漂亮可爱的小女孩。文婶儿笑成一朵花儿，抱着宝贝孙女亲不够。终于当上奶奶了，高兴啊，浑身是劲儿走路带风，越活越年轻。
日子越过越有滋味儿了。
05
孰不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尘埃落定，澎湃的激情在日复一日的油盐酱醋里终归于平淡。文山逐渐淡忘了曾经的豪言壮语，好吃懒做的毛病再度萌芽复发，最终完全暴露无遗。
先是烟瘾酒瘾越来越大，渐渐地又迷上了打游戏。媳妇儿白天上班晚上带孩子累得半死，让他帮着冲个奶粉半天不动弹，说急了抬脚走人，抱着手机跑到客厅沙发上继续征伐。
再后来班也不好好上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那天一时疏忽大意出了点岔子，老板忍无可忍直接赶人。
丢了工作的文山越发如鱼得水，整天窝在家里和心爱的游戏如漆似胶抵死缠绵。没钱买烟管媳妇儿要，媳妇儿不给扭头去找老娘。
媳妇儿委屈落泪，文婶儿急得追着骂 ，文叔气得抬腿踢人闪了老腰。作为始作俑者，文山依旧我行我素。
希望一次次落空，失望一点一滴累积 成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文山媳妇儿毅然决然甩下一纸离婚书回了娘家，留下一个三岁的小女儿。
文婶儿一面唉声叹气，一面辛辛苦苦照料一家子饮食起居，接送孙女上幼儿园。文叔到处找活干，背驼的越来越厉害，慢慢显出老态来。
05
那天路上遇到文婶儿去接到姥姥家过周末的小孙女回家，寒暄几句。
文婶儿老了许多，乌黑的头发有一多半染上了寒霜，脸色是不甚健康的黑黄，本就瘦小的身子越发单薄，颤巍巍的似乎一阵风就能吹跑。
说起小孙女眼看要上小学，花销越来越大，孩子亲妈和姥姥怕委屈了孩子，有心接回去养，文婶儿不住摇头叹气，似乎是有心拒绝又没有底气，很矛盾很忧心的样子。说话时额头叠起几道深深的沟壑 ，眼角的鱼尾纹层层叠叠，盛满生活的沧桑。
随口问一句“文山做什么呢”，文婶儿略显憔悴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勉强笑笑说，前几天干活扭伤了脚，在家里养伤呢。
气氛突然尴尬起来。我借口天色不早提出告辞，文婶儿笑着嘱咐“有空家来玩”，一如既往的热情，依稀还是童年记忆里那个年轻开朗、高兴时拍着手哈哈大笑的幸福小妇人。
文婶儿骑着破旧的电动三轮车远去，单薄的背影越来越小，花白的短发被风吹起 ，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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