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人生中最酣畅淋漓的一刻。
我抛开束缚,张牙舞爪,肾上腺素的分泌如同喷泉一般在体内爆发。我感到有些人正抓住我的右手上臂,而另一些人则从另一侧拉扯着我的衣服,但是手臂的痛感、扭曲的肌肉、将我向反方向将我拉拽的力量,不仅无法阻止我前行,反而激起了我反抗的热情。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为了梦想而不顾一切,第一次听从本能的指引操纵四肢,我仿佛领悟到了人生的真谛,我仿佛获得了生命的圆满。此时此刻,我回忆起自己的人生,好似在几秒之间就能将其历览,平淡无奇、索然无味,而如今我的这一举动却能将过去的错误一并抵消。
我感到自由而舒畅,心底淤积的苦恼被一扫而空。那句缠绕我多年的心声,也终于慢慢远去。
——我是一个平庸的人,我痛恨我的平庸。
***
我叫刘闻骏,今年十六岁,高中一年级,爱好……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如果有人让我自我介绍,我差不多就会说这些。要是我没记错,我在小学、初中、高中的首次班会上,都套用了这个模板。从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就连老师也不会批评我的懒惰,因为没什么人想了解我的爱好,没人在乎我说了些什么。我就像是一片透明的尘埃,不论飘到哪里都不会引起注意。
其实,我也有不少爱好,篮球、动漫、游戏,所有同龄男孩喜欢的我都喜欢。但是,我却觉得这些难以启齿,我总是希望在自己身上找到什么特殊的闪光点,在同学的第一印象中占据地位,结果却发现自己身上的每一个部分都平淡无奇,说出来也只会引人笑话。
当然,像这样没什么存在感的人,班上不止我一个。每个班级都会有它自己的等级划分,漂亮的女孩、大胆的男孩、喜欢学习的优等生和任性叛逆的劣等生、坐在前排的矮个子和坐在后排的高个子,各自为阵。据我所知,大人的社会亦是如此,人们自然而然地按照财富、名望等等标准进行分级,以此圈定社交范围。然而,总有那么一群人被遗留在外,无论哪种标签都不适合。他们坐在教室的中间几排,相貌平平、胖瘦均匀,从不举手发言也没被点名批评过,成绩永远不会跌破五十,也不会超过七十,就像是线段上那个恒定不变的中点,离黄金分割点总有段谜一般的差距。
若要说出我和其他这些人的区别,大概只有一点,那就是我的内心一直在追求着某种“不平凡”。我对自己的世界一直保持着五光十色的幻想——百发百中的球星、拯救世界的英雄,都是脑海中自己应有的模样。每当我沉浸于幻想之中,编造天马行空的情节时,外界的干扰就成为了最大的隐患,因为他们随时都会令我想起自己真实的另一个样子,从而打破精心构造的故事。
这不,我好好地走在一楼走廊上,正掐准下一堂课的时间准备出教学楼,却被两个匆忙赶去上课的同学撞了一下。回过神来,我一不小心就见到了玻璃陈列窗上映出的自己——平头,细眼,鼻子不怎么挺,嘴角微微下沉——不丑也绝不漂亮,是最不起眼的那种长相。
不单是长相,我做出来的每一件事也同样平庸无趣。比如我有时在课堂上会突然积极举手,想要对老师的问题发表一段震惊全场的精彩解答。但是当我起身,俯瞰全班同学的后脑勺时,我的嘴就开始不听使唤。我往往记不得自己说了些什么,等我回过神来,老师已经请我坐下,不对我的答案作任何评论,而是立刻说出正确答案,仿佛我的发言没有任何讨论的价值,仿佛我刚才从举手一直到坐下的那段记忆都被消除了。
我有时觉得自己或许是被某种法术寄存在了一个无能的肉体上,它坚不可摧,如同铜墙铁壁一般把我出类拔萃的灵魂禁锢了起来。于是,我的所思所想每每落实的行动上就会变得笨拙迟钝,如同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只能出卖憨态以求生存。
上课铃声敲响,我随即加紧步速,室外的阳光照射下来,预示着今天的跑步考试不会因天气情况而取消,我暗暗叹了口气。其实,我的体育成绩并不算太差,与我所有其他科目一样,这一门的成绩也维持在中等水平。我之所以讨厌这门课,是因为它总是凭借比赛的形式,不厌其烦地展现每一个人的能力,把结果化成呆板的数字,就像诚实的镜子一样,不停提醒我小眼睛塌鼻子的事实。
例行点名之后,体育老师挥挥手臂,示意大家沿起跑线站成两排。我站在队伍的中间,一边活动筋骨,一边扫视全班。从每个人的表情就能大致看出之后取得的名次:有的摩拳擦掌认真地做热身运动、有的躲在后排偷偷拿出手机、有的笑着说自己肯定发挥不好、还有的就像我一样,默默活动手腕和脚腕,露出忐忑不安的表情。
一声令下,我踩在起跑线上的右腿使劲发力,身子向前冲去,姿势应该不太好看。然而,身边那人身姿轻盈,不知怎么地已经领先几步。我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从眼前所有的实体——灰沉沉的水泥地、歪歪扭扭的跑道线、低矮破旧的教学楼——上移开,幻想自己在硕大的赛场中央,四周坐席上的观众正欢呼雀跃。我的视线逐渐模糊,我感到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积聚起力量,我的精神之力即将释放肉体的束缚,创造奇迹。
几秒钟后,我眼前的景物回归清晰。除了脚下的跑道有些偏离之外,我的周围什么改变都没有发生,我的竞争对手依旧领先,并很快跑到了终点。我失落地心想,这“灵魂禁闭”的法术,真是碍事。
跑完,我悻悻地走到操场一边的沙坑,用鞋子反复踢踩以表不满。不一会儿,鞋子里就进了沙子,我又不好意思把鞋子脱下来翻倒,只得让双脚忍受着小石子的摩擦离开了沙坑。像这样的傻事,我一天要做个十几回。
操场上的欢笑声此起彼伏,考完试的人们已经开始组队打篮球,我见自己班的队伍已经凑齐了五人,就识相地没去打搅。球场上总有几个人是固定阵容,好像没有他们就无法组成比赛似的,而剩下的全是可有可无的候补。我真希望自己也能找到一件擅长的事,让我在一个群体里能有固定的位置,不用每次都提心吊胆地去抢占一块永远都不属于自己的地盘。
还有半节课的时间,我却找不到去处,心里开始焦急起来。操场上的所有人,看似自由自在,其实无一不背负着某种社交压力。如果有谁在接下去的二十分钟内都找不到玩伴,就会被视为离群、孤僻、无能,从而受到排挤,恶性循环。人生就像一场残酷的“找朋友”游戏,音乐停止的那刻,有人满载而归,有人两手空空。
忽然,我发现远处的花坛边上坐着一个穿校服的孤独身影,似乎不是我们班的。如果我能和他聊起天来,不但能解救我此刻的困境,还会让人觉得我交际广泛,绝对是个好机会。但是,我不能就这么径直地走过去,那会让人一眼看穿我的目的。于是我假装掉了东西,正焦头烂额地到处寻觅,一边朝着那人的方向走去。
学校的操场不大,陈旧的水泥地和锈迹斑斑的篮球架让场地看上去更加压抑。只有操场一周有一条绿化带,上面杂草丛生,似乎无人看护。绿化带的角落上有一颗苍天大树,它与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听说是过去的房子拆迁时唯一保留下来的一棵,那个孤独的身影就靠着它坐在草地上。
我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些人喜欢刻意远离群体。对我来说,同一个班级的人是我此刻人生价值的最大写照,我每一个行为的正确与否,都要通过别人的评价和反应来定夺。然而讽刺的是,那些独立于群体之外的人反而能获得更多的关注。
我沿着花坛仔细寻找“掉落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往他的方向靠近。只见他低着头,若有所思,从校服口袋里利索的拿出折成一个小方块纸和一支活动铅笔,不知道在涂涂画画些什么。我走到他边上,装作没找到东西,大叹一口气,一屁股坐在了花坛上。
“你是几班的?”我开口问道,顺便瞥了一眼他的容貌——他的头发比一般的男生长,皮肤则白得缺少血色,长长的睫毛下有一双女孩般的大眼睛,下巴处却棱角分明,挽回了几分男性化的特征。
我之前一系列的动静似乎都没有引起他的关注,直到听到我的声音他才终于抬起头来,回答道,“三班。”
“隔壁班的?我上学期好像没见过你。”为了能引起他的注意,我表现得十分开朗,但就连这份热情也显得有些土气。
“我是转校生,这学期刚来的。”他说着,准备把刚才的纸笔藏回口袋里。
“等等。”我指了指他手中的纸片,“那上面写着什么?”
“没什么,几个调子而已。”他见我很有兴趣,便把折起来的纸重新摊开,放在手心里。
那张皱巴巴的纸上,有几串密密麻麻的数字,数字上方标着一些音乐课上教过,但我却从来没弄懂的符号。“你在写歌?”我克制住了我的惊讶,避免让自己看起来没见过世面。
“嗯,我想到了一点旋律,怕忘记。”
“这是首什么样的歌?”我问道。
“还没有成型。”他看了我一眼,似乎被我真诚的表情打动,又加了一句,“我手机里有之前写的几首,你想听听看吗?”
我连忙点头,得意于谈话的顺利展开。我很希望与特别孤独或者特别受欢迎的人成为朋友,因为那表明自己的身上也有某种特殊的气质。而与其他普通人交朋友则是任谁都能做到的事情,我对此没有太大兴趣。
不一会儿,他的手机里传出了一声噪音,过了十秒钟我才意识到那是吉他发出的声音。一段连绵高亢的旋律,迅速地变幻着音调与节奏,震动了地上的杂草,枯叶,和我的耳膜,像是在替这个少言的男孩夸耀他的才华。
我不理解这段没有歌词的音乐,也不懂得判别旋律的优劣。但听完之后,我顿时感到他并不是一个普通人,而是我想变成的那种人,这就够了。
“这是你自己弹的?”我问道。
“嗯。”他低头把弄着手机,在音乐库里翻阅数以千计的歌曲文件,都是我从未听说过表演者。“你觉得怎么样?”他突然问道。
我瞬时感到头皮发麻,有些无言以对,过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还不错。”我装得十分了解,摆出正在品味的表情,答道,“就是有些细节还需要再改改。”
他十分同意地点了点头,“这首曲编得有点幼稚,用的器材也不行。我准备在这个基础上加一点复杂的和弦,让声音更厚重一些,但是器材的问题是硬伤。”他完全沉浸在关于乐曲的话题中,丝毫没察觉我的装模作样。“合成效果器实在太贵了,我到现在都没攒够钱,录音设备就更别提了。”
“这没办法,我们现在又没法赚钱,就靠爸妈给的那些零用钱能买到什么。”我企图把话题从难懂的音乐上转移,“哎……不知道还要过多少年才能自己随心所欲地花钱呢。”说着,我两手交叉托住后脑勺,也靠在了那棵大树上。
“对我来说没有几年了。高中毕业就能自力更生了。”
“啊?你不打算考大学?你爸妈难道会同意吗?”
听到我的问题,他似乎愣了一下,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平庸的本质开始败露。在两个男人谈论未来人生的时刻,我竟然不自觉地提起了父母之意,这是多么无能的表现啊。于是,我连忙改口,“不过,我也觉得没必要人人都考大学,我就一直在想高中毕业之后自己创业。我打算开一家网吧,每个电脑都配上最好的网游键盘和手柄,客人用得爽了自然会买,然后我还会卖网游的点卡和周边,一条龙服务,哈哈。你毕业之后准备干什么?”
“当然是成为一名职业乐手。”他毫不犹豫地说。
起初,我只是想要用聊天来填充这节体育课剩余的二十分钟时间,所以才硬着头皮、不懂装懂,顺着他的兴趣谈论下去。所谓的创业梦想,只是我众多连自己都不相信的白日梦之一。但是,一谈到未来的打算,他的表情就越发认真起来:
“我的计划是在高二之前组成一个乐队,花一两年时间来练习,等毕业之后差不多就能开始做原创。原创乐队再奋斗个三四年,应该能签进一个唱片公司,这样,二十五岁之前就能录成第一张专辑。”
作为一个高一学生,我对未来从没有过什么展望。我至少还有七年的学生生涯,我一直认为在这段时间里每个人都别无选择,只能呆在学校里读书。七年之后,我大概会找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烦恼一些我现在还不太明白的事情,这就是我从父母和老师口中所得知的未来。尽管我的内心中存在着另一个声音,也想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也想要成为一个出人头地的名人,但这个声音通常不会叫喊得太响亮,三两下就会被我平凡短浅的愿望所淹没,只得在幻想中栖息。
因此,当我见到那个男孩满脸自信地说起他那听上去不切实际的梦想时,我心中另一个声音的开关被开启了。我仿佛能够听到心脏响亮的跳动声,全身的肌肉与皮肤紧绷起来,就像是奔跑前准备的那一刻,千篇一律的生活突然有了崭新的可能。
“你说的乐队,是那种五六个人站在舞台上,拿着乐器跑来跑去的组合吗?”我对摇滚乐队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但我记得他们总是在光鲜亮丽的舞台上奔跑叫喊,浑身上下散发着迷倒众人的男性魅力。
“可以算是。”他思考了一下该如何回答我的问题,“乐队的形式,一般是四五个人,基本的配置是主唱、吉他手、贝斯手和鼓手各一人,也有很多乐队有两个吉他手。”
我这下顾不上面子了,继续问道,“为什么要两个吉他手?他们在乐队里最重要吗?”
“我认为并没有哪个乐手更重要这种说法,只是一般一个吉他手需要负责旋律,而另一个则以节奏为主。可能一般人听音乐会只关注歌手或者主旋律,但在乐队之中,鼓和贝斯都是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他的回答我压根没听进去,这几秒钟的时间里我都在紧张地酝酿着接下来的这句话。进入高中以来我还从没求过什么人,也早已暗下决心要走出一条“自己的道路”来,但是这一次我必须请求他的帮助,因为我终于找到了脱离平庸的方法。
“同学,请问,你能……教我弹吉他吗?”
我突然郑重其事的提问让他觉得有些好笑,“可以啊,这样我们以后还能组乐队。”
“如果我现在开始学,能不能赶上十月份的校园大会?每年大会上都有演出,说不定我们可以报名上台。”
“这要看你练习的进度了。不过在之前我们先得找到其他队友,你认识的人里有会乐器的吗?”
我激动得都忘了只有两个吉他手根本不能登台,于是认真搜索了一下脑海中认识的同学,似乎没有什么人谈到过音乐,只能摇摇头。这个年龄男孩们的话题,除了动漫和游戏大概就是女孩子了吧,因此如果谈及音乐,就立刻会有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要在学校里马上找到一整个乐队的人马应该很难。”他思索了一会儿,“你有没有兴趣先从贝斯学起?我可以边弹吉他边唱歌,这样我们只要再找一个鼓手就能凑成乐队了。反正吉他和贝斯有很多相似之处,练好基本功以后再改学吉他也很容易。”
“好!你看着吧,十月份之前我一定能把贝斯给练熟。”
那时,我并不清楚贝斯是什么样的乐器,只隐约知道它是个和吉他长得差不多的玩意儿。我并不知道这种乐器与我的相像之处,更不会意识到即便加入乐队、登上舞台,我的本色和命运也无从改变。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