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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地过年,我这辈子屈指可数,记忆不免格外珍贵。而其中最难忘的,莫过于在杭州的春节三日。
那年儿子才小学四年级,学了《西湖》这篇课文,就开始憧憬着人间天堂的美景。他问我去过几次杭州,我说总有十多次吧,他嫉妒而愤愤不平地看着我,看得我不免羞愧起来,是啊,这样一处好地方,怎么可以只顾着自己享受呢?趁这篇课文背得滚瓜烂熟,我决定带他去杭州消磨春节假期。
是住杭城最热闹的延安路还是住清静的风景区?略做权衡,我还是选了前者,过年么,当然要图个热闹。至于自己开车出去还是打车,那简直是不用犹豫的,杭州停车费一小时30大洋,疯子才自己开车去景区!
稍事休息,趁着天光尚亮,我们迫不及待去与西湖亲近。第一站选的是白堤,走在断桥上,两侧碧波荡漾,画舫穿梭,虽柳丝未裁、桃花尚小,但堤上草色青翠,丝毫不减秀色。薄雾中孤山倒影朦胧,宛如一幅清新的水墨画。
我告诉儿子这里是白蛇相会许仙的地方,他小手遥指着远处带电梯的雷峰塔,“白娘子就被压在这座塔下吗?”我不觉失笑,想起鲁迅先生的《论雷峰塔的倒掉》,若先生泉下有灵,只怕再要奋笔书一篇《论雷峰塔的重建》吧。
渐渐走到“平湖秋月”观景处,暮色已合,华灯初上,不时可闻丝竹之音,待要寻它,却依稀没入风声水声。拐过一个弯,蓦然一座辉煌的楼阁,正是杭城最有名的餐馆“楼外楼”。
累了,落座一杯西瓜汁后,管它“直把杭州作汴州”啦,尝尝这里的名菜西湖醋鱼、龙井虾仁、叫化鸡、宋嫂鱼羹吧。宋嫂鱼羹是极考功夫的,精选的桂鱼肉,居然弄成了细丝,也不知怎么调配而成,浅浅的酸,淡淡的咸,浓浓的鲜,鱼肉入口即化。这品美味,或许出自千年前哪位妖娆的船娘,可叹光阴易老,佳人不再,此时屋内的红木扶梯、雕花窗格,屋外的飞檐琉瓦、平湖千顷,不禁让人堕入恍惚之思。
入夜,那年还没有禁放烟花,杭州和其他城市一样,爆竹之声不绝于耳,提示着新年的喜庆。小店都打烊了,这时如果要逛,湖滨路的名品一条街是好去处。东西绝对是可爱的,手工缝制的皮包、波西米亚风格的玻璃饰品等等非常吸引眼球,不过千万要带着充足的钱袋子,因为价格绝对是不菲的。
杭州的生活是精致而闲适的。第二天我起个大早,赶到仁和路上的知味观去吃早茶。虽然才七点多,偌大的厅堂里空位竟没多少了,这样的人气,南京夫子庙还没一家店可比。
林林总总的小吃、点心有好几十样,看得人眼花,儿子要了一碗知味馄饨,个头大,皮儿又薄又有韧性,白生生个个腆着鼓鼓的肚子;外加卤蛋一元钱一个,你别说,街边的小摊上愣煮不出这个味。老公要了一笼三鲜汤包,一笼虾茸蒸饺,晶亮亮的,咬一口,绝对货真价实价嵌着金色的蟹黄和奶白的虾仁。
我转悠了半天,想要清淡爽口的,最后看中了一碗青菜笋干虾仁面。面用个细瓷海碗盛着,嫩青菜铺了表面一层,黄色的笋尖不时地从缝隙里冒出头来,最妙的是一只只精选的河虾仁,仿佛退潮时被冲上海岸的小贝壳,热热闹闹挤作一堆,让人倒不忍心下箸了。不知怎的,此时念起我们苏州的陆文夫先生来,先生在世时,品美食、写美文,人生恣意,羡煞诸人,杭州同是养人的地方,遗憾没有出个这等会享受生活的儒人。
帮儿子整整帽子,系好围巾,我们开始在杭州最严肃的课题了——拜谒岳王庙,那个……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从我第一次来岳庙算起,总有十数次之多,岳庙一直都是老样子,变化的是我,第一次来我自己九岁,现在来我儿子九岁。其间经历的人生种种,只有用酸甜苦辣四个字来概括。
牵着儿子的小手走进大殿,岳飞一如既往端坐在扶手椅上,紫袍金甲,青春不老的模样。两侧的壁画从岳母刺字到郾城大捷充满了七十年代画风,好人坏人从脸上立判。儿子突然指着壁画上头戴金冠,坐下红鬃马,剑眉飞扬,双锤在握的帅哥大呼道:“妈妈,这个是不是你喜欢的岳云?”
有人侧目,吓得我慌忙捂住他多事的小嘴。但是小孩子似乎天生是逆反的,你越禁止他,他越是把先前的拘束一扫而光,像头出笼的小狮子乱蹦乱跳。精忠报国他是不在意的,他关注的是我十数次从未关注过的细节,什么岳飞的宝剑是不是生锈了?忠泉里的红鲤鱼谁来喂呢?死去的柏树还能不能复活?及至走到那四个人尽皆知的铸铁跪像前,他石破天惊的一嗓子让我战栗,“妈妈,你看这个女人不穿衣服!”
我第一次注意到王氏裸露的乳房和鲜明的乳头,以及铁栏杆上挂着的一块牌子:“禁止吐痰”。突然间我满面羞惭,无限凄凉,我无法向孩子解释,一个女人,纵使大奸大恶,她就该受到裸体的羞辱?这是我们的文明吗?
仓皇中我只有转身把孩子拉过来看那副著名的对联:“正邪自古同冰炭,毁誉于今存伪真”。岳飞的墓前围了很多游人,挤挤挨挨听导游海阔天空胡扯。春天还没有到,墓上没有青草。
岳云的墓显得有点孤独,墓碑上沙孟海的字总觉得不大符合云的风格,每次来我都认为云年轻的一生不适合这里过于严谨的气氛。别人让我带的话,我都说完了,突然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小时候云是乐观主义偶像,无所不能,威武不屈,没有痛苦也没有忧愁;少女时代云是梦中的白马王子,相信前缘天定,美丽为他,精彩为他,周遭男子皆为粪土;现在呢,云像什么?像个失落的孩子,走近了,看见他蓝缕的衣衫,流血的伤口,还有寂寞的眼神。恍惚他就靠在那灰色的墓碑上,沉默着,把没来得及过的一生,都化作背影里长长久久的思量。
儿子绕着墓转了两圈,问我:“妈妈,墓下面会有兵马俑吗?”我望着他乌溜溜的眼睛和皮出几道黑印子的漂亮脸蛋,“没有兵马俑。或许,下面有个很好的人,他睡着了。又或许,什么都没有。”我内心更倾向于什么都没有,因为到我这个年纪,对人性已经有了还算深刻的理解吧,不缺人血馒头的药引子,谁会去做捡骨人。但我本来也不屑于坟茔这种仪式性的东西,来于自然归于自然,沃草繁花,甚好。
从岳庙出来,顺理成章走苏堤,西泠桥边,有温柔的苏小小在守望。有人说南京是徽京,受徽派文化影响极深,而杭州是豫杭,因南宋移民埋入了中原文化的硬核。徽京与豫杭,说不上我更喜欢哪一个,但他们之间,差了苏小小。
苏小小是豫杭永远亮闪闪的乐观主义名片,“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小小浪漫的青春与潇洒的爱情在淋漓的鲜血里亦开出蓬勃的花朵。她就这么优雅地倚在西泠桥边,看千年的悲喜一刹而过,看你们粉墨登场,厮杀够了,再倦怠地偎到她怀里来。
我偶尔会做如斯幻想,如果西湖的夜能开一场千年派对,不知粉面玲珑的苏小小,可降得服梅妻鹤子的林和靖?英雄们、侠女们、蛇妖们,都先靠边站站,让小小来教你们,怎么将心头的不甘,与世界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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