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锦走过小桥的时候,听到河的对岸皱皱和韩元的的打闹声,抬眼望去,看到空中有晶莹的水花飞起,在空中的某一个高度停留一下,然后又急速的下降。皱皱正蹲在河边将水泼向韩元。韩元的水性很好,他总能在水底呆很长时间,待岸边的人正焦急的看着水面时他的脑袋就会在很远的地方露了出来,而且手中总会抓一条鱼。今天,韩元又答应皱皱摸鱼,可是当他伸出头高高的举着手,一边用另一只手模去脸上的水,一边大声的喊皱皱时,皱皱看到他手中的东西笑得差点掉到河里,韩元睁开眼看到自己的手中并不是一条大鱼,而是在水底沉积了很长时间积满淤泥的鞋,他有些丧气,就不想再摸了。皱皱却泼着水不让他上岸,让他继续摸。
迟锦走下小桥的时候,皱皱停止了泼水,向韩元喊道:“迟锦回来了”。
他们已经吃腻了韩元捕捉的鱼,尽管皱皱仍让韩元逮鱼,那只是为了好玩。她喜欢和韩元玩。
他带回了新鲜的蔬菜,这是今天他们的晚餐。也是他们居住在这个地方第一次吃上了蔬菜,虽然以前也曾吃上菜,但那只是野菜。现在的蔬菜是他们自己种出来的。迟锦今天找遍了整个菜地,终于找到几棵菜叶大一点的可以下锅的蔬菜。
自从逃出小镇后,他们并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迟锦那时候觉得逃离是一种归宿,因为他们就像候鸟一样,寻找栖息之所。他们选择了向南,那天小镇正在下着一场大雨。
他们拟定了许多计划,包括要到什么样的地方。这个地方在哪,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像三条色彩斑斓的小鱼,想想着盛放自己的鱼缸。后来,他们选择了这个地方,这个没有人烟,但可以看到满坡黄色小花的地方。那时候皱皱说这个地方像是用丝线精心编织出来的梦境,我们会是三个不可缺少的精灵。
但是偶尔的时候小桥也会经过行人,他们不知道这些人从哪里来,又到那里去,而每一个人的面孔都是不一样的,所以应该都是行人。毕竟河的上面有桥,它用它的沉默不停地制造着一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联系。所以那些经过桥的人应该是逃跑的犯人,或者是单身的流浪诗人。
这条桥也成了他们回忆小镇的唯一线索。小镇同样有这样一条桥。小镇的桥在白天总是挤满来来往往的人,男人拉着牲口,女人拉着小孩。他们三个逃课时候,跑出校门,再往前走一段路程,就是小镇的桥,皱皱总是跑的最慢,他们来到桥上,可以感受到风很轻的划过皮肤。
多少年来,他们一直在玩一个游戏,把厚厚的书本撕的粉碎,然后从小桥抛下,那些纸屑像是酒醉的雪花一样,在空中翻飞,最后落入河中,顺水而下。现在,他们来到这个地方,在这个桥上,他们再也没有玩那个游戏。
逃跑的的前一晚上,皱皱在小镇的桥上吻了迟锦。逃跑到这个地方,皱皱又在这个桥上吻了韩元。所以两座不同的桥上,应该是两个不同的命运。
迟锦很伤心,让他更伤心的是有一天他沿着小河向下走去,返回的程中,突然看到小河上漂着许多纸屑,他弯下腰捡起几片,看到了“皱”、“韩”、“爱”……这些字眼。那时候他突然知道了怎么回事,那个抛纸屑的游戏仍在继续。后来他又将那些纸屑抛入河中。那些沾了水的纸屑异常沉重的跌到水面上。他在小桥上并没看到皱皱和韩元,于是他知道他是这个游戏的出局者。回到屋里,皱皱和韩元顿时满面欢喜的问他,我们的菜园怎么样,迟锦说有很多野草。其实,那天他并未去菜园。
迟锦开始厌恶这样的生活,他们流浪至此,并形容像山上三只快乐奔跑的小羊羔,有着柔软光亮的皮毛。然而现在,这样的想法使他蒙羞。他始终想不明白皱皱为何如此,这样的不解使他胆怯并惧怕质问。于是迟锦恼羞成怒,他渐渐的把对皱皱的不解转变成对韩元的愤怒。他知道,他不甘并且嫉妒。
而迟锦又是沉默的人,只有在高兴的时候他才会高谈阔论,比如他吹牛的时候皱皱总是瞪大眼痴迷的听。他认为健谈的人只代表着肤浅,用嗓门做些无谓的逞能,所以皱皱总是不明白在看似言犹未尽的他总会突然闭口不言。迟锦走过小桥,他在想自己应该离去,曾经所有的一切只是一场风沙,欢呼叫嚣,而平静的时候才会豁然开朗。他又开始重复,如同曾经他们三人一样,他在计划怎样离开,又要去那里。他从小桥的这边走到那边,来回的走,那些何去何从的问题使他头疼。后来他什么也不愿想了,漫无目的的在小桥上踱来踱去,他的影子从小桥的石板偏向河中,天就这样黑了。
迟锦喃喃自语,我要远行,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迟锦走向他的菜园,沿着小河,月亮已经升起,河水分外明亮,像蜿蜒的晶莹剔透的道路。这样的夜晚给了他背弃的鼓舞,于是他觉得现在应该离去了。
他的内心渐恢平静,记得以前在小镇,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三人总会耷拉着腿坐在小镇的桥栏上,这是小镇最美好的时刻,皱皱会趁韩元不注意的时候偷偷亲吻迟锦的脸颊,有时候她太过仓促,弄的迟锦满脸口水。又一次,韩元正望着夜空发呆,皱皱突发奇想的狠狠在迟锦的脖子上咬了一口,迟锦痛的一歪身子,却把皱皱撞下桥去。迟锦来不及多想跳入河中,他跳下去的时候,脚蹬不着底,头浮不出水面。他并不会游泳。当他听到水中传来“咚”的一声,他知道韩元也跳了下来。韩元的水性出名的好,水底摸鱼毫不费力,摸人应该更不成问题吧,迟锦想,皱皱会没事的。于是他获得了片刻安宁,尤其是水中,这种可以用饱满来形容的安宁使他突然欣喜愉悦,无边无际缠绕全身的沉浮使他可以轻易舒展四肢。后来他的脑袋开始发热发胀,随之而来的痛苦遍布全身,他突然放弃了刚才获得的片刻安宁,此刻他只求存活。如同梦魇一般,他醒来的时候正躺在皱皱的怀中,韩元跪在他身旁。皱皱说,韩元拉上我之后又跳入水中找你,找到时候你已昏迷不醒。
皱皱的头发仍沾满水珠,她责备迟锦不自量力冒险救她。
她问迟锦,为什么救我?
水很深。
不知道自己不会游泳吗,迟锦?
我以为水很浅。
这样的挬论式的回答使皱皱顿时泪流满面,他们互相紧抱,等松开的时候才发现韩元不知何时已走。
这一晚以后他与她觉得他们的情意突然有迹可寻,爱是如此明媚。爱情就是这样开始浪漫,雪山里出世的男女,不沾灰尘,不染风霜,绝世无双的爱。这样的信念使他们放下一切繁琐,不受干扰专心执意。光辉、温暖、以及无限。
月亮似乎又升高了一截,河水更加明亮,迟锦已经望到他们的菜园,他们三人初到这里的时候,迟锦种下这片菜地,他每天都感受到它们的生长,这样的旺盛以及执著。他看着它们,如同臣民一般,他是王,会农耕的又野心勃勃的王。现在,地上的菜已经日渐成熟,而他对它们已经模糊不堪。只是菜园后面仍然有满坡的小黄花,风吹来的时候,在夜晚里,会觉得那山飘动,诡异优美,像是在编织故事,大地上所有的事物,都在一张席子上荡来荡去。
迟锦平复的心情突然又焦虑不安,他跑了起来,他仍不知道自己将要到达哪里,只是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么,那么,就顺着河水走吧。
这样的奔跑使他泪涌满面,然而无论如何奔跑,他总觉得自己在被追赶,后来他索性倒在地上。
迟锦顺着河流走了很久,那些时光他昼伏夜出,他已习惯了晚上小河的明亮光华。他的内心开始镇定。只是令他诧异的是,那天晚上他沿着小河继续前行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一座小桥,这是他熟悉的小桥,他可以想到小桥白天的样子,男人拉着牲口,女人牵着小孩,整个小镇的人每一天都在这里过往。
这样的重复,也许并不存在,那只是小桥的记忆,日复一日的轮回。一如花朵,第二年的花朵是第一年的记忆,从未真正活过,这样的明灭挣扎神话般的凄惨。迟锦想,我们都是神话,古老的,宗教式的,流连忘返的折腾却不自知。
迟锦想到他们三人离开的小镇的时候,小镇的凤凰花刚刚盛开,鲜艳的红如同燃烧。皱皱用凤凰花做成美丽的蝴蝶标本送给他,迟锦欣喜若狂,皱皱的礼物代表着他和她爱情的成长,这些可以手握的信物是未来。这样的信物会填补迟锦对未来空白又无力的想象。现在迟锦认为,这个信物一定是鲜活的,它会做梦,它会梦到明天,一如自己对昨天的清晰,所以他的想象在信物面前常常丑态百出,只是一场浪漫的猜测。
皱皱送给迟锦蝴蝶标本的时候,迟锦大声的喊着我爱皱皱,皱皱却装作听不见,迟锦一次一次对着小镇大声喊着,直到小镇的狗突然吠声一片,皱皱咯咯的笑了。皱皱说,所有的狗都听到你的话了。
而所有这些都消失的时候,一切显得弱不禁风。
当天空和小河的颜色一致时,光线赋予万物无与伦比的精致,远处的凤凰花又一次开满山头,花朵是那么美,这样的奢侈必然有它的原因——凤凰花的花朵和种子都含有剧毒。
迟锦决定继续沿着河岸行走,他无法在小镇停留。
迟锦睡在地上,狗尾巴草的影子在他脸上晃来晃去,灰色的候鸟与云朵背向而驰,他内心的荒凉如同十月的河水。皱皱曾对他说,迟锦,我们逃跑,到达无人能及的地方,这些贫瘠的地方无法承载我们。那时候,他们也是如此疾行,从小镇出发,一路奔波,他们内心的向往怀满感激。皱皱走累的时候迟锦就会背着她,等迟锦累的气喘吁吁时,皱皱的手中摘满了一大把野花。那时候,韩元一直跟在他们身后。其实,出发的第一天迟锦就开始后悔,后悔不该让韩元同行。但是韩元是他和皱皱共同的至好伙伴,他无法拒之出局。他内心的爱与自私渐渐纠缠不清,不知不觉的为自己定制着游戏。有一次迟锦问背上的皱皱,不知道我背着你是什么样子?有时候,我真想看看俩个人在没有人烟遍地野草的地方挨的这么紧是什么样子!皱皱却说,对啊,那让韩元背着我,你可以看看。迟锦听到这时他内心的满足和好奇一下子烟消云散。他收回向前迈出去的脚说,好吧。
韩元背着皱皱走在迟锦的前面,有时候迟锦真的会耐心地看着这样的景色,在望不到边的原野上,行走的爱人如同俩根飘渺在空气中的羽毛,在风中,时而飞舞奔放,时而轻盈嬉戏,如影相随。但是它们经不起动荡,它们的爱情是风,惊世绝伦的舞步过后终归会狼狈不堪,天涯相望。
当它们看到满坡的小黄花以及小桥,他们才认为找到了栖息之所。
一切都是新的,这是三个人的王国。当迟锦在山坡下种植了小小的菜园,他突然不再嫌弃韩元了,毫无疑问他觉得一切都臣服并可信于他。那时候韩元似乎也异常兴奋,只是当他无意在小河里看到皱皱和韩元撕碎的纸屑他才明白,生活的本身是漫无目的,于是有了造化弄人。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狗尾巴草的影子从迟锦脸上消失,这样缓慢的过渡如同一场梦。迟锦站了起来,河水在夜晚似乎流的格外欢快,他盯着河面上那些微小到极致的浪花,恍惚间看到小河上有纸屑漂过,随着浪花旋转。
迟锦再次看见小桥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长时间,只是沿着小河,这样的长途跋涉使他渐渐对行走漫无目的,大地如同悬崖一般,河流是他赖以爬行苟且存活的绳索。而山是望不到顶的,攀山的人突然有了松开双手的想法。
迟锦看见小桥的时候就想起了皱皱和韩元。他又回到了原地。
他看到他们三人的小草屋已经塌陷,他看到满坡的黄花散尽,而他的菜园正生长的肆无忌惮。
迟锦突然觉得一切都开始陌生。他从未去过任何地方。
2009.2.21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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