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美国小说家弗兰岑·乔纳森在回答《卫报》“有抱负的作家必须遵守的十条规则”中,提到的第一条就是:读者是朋友,不是对手,也不是观众。30年前,年轻的石黑一雄开始着手创作《远山淡影》时,他就遵循了这条规则;甚至,他在创作《浮世画家》和《长日留痕》时,将读者像“老朋友”般对待。但这次创作《无可慰藉》时,他选择了将读者当作“对手”,丝毫没有讨好读者的意思。
我喜欢的小说家,石黑一雄我喜欢的小说《无可慰藉》
文|唐瞬
1.风格的锤炼:“把同一本书写了三遍”
我喜欢石黑一雄。最初喜欢他的《小夜曲》,后来更喜欢《无可慰藉》,现在想谈论这部小说,却不得不从他的处女作《远山淡影》说起。
他是日裔英国作家,5岁的时候移民到英国,26岁的时候还在做音乐梦,梦想自己会成为一名摇滚歌手,但成名作《远山淡影》却改变了他的一生。
《远山淡影》是一部精练至极的作品,它初步显现出石黑一雄对长篇的控制力。他将故事背景设置在二战后的日本长崎,主人公则是从日本移民英国的悦子,主题是关于“内疚和自欺”。悦子的年际大概五十来岁,她有两个成年的女儿,女儿妮基刚从伦敦回来,到她居住的乡下度假;女儿景子则在前不久上吊自杀了。故事以第一人称的口吻回忆悦子来英国之前发生的一些事情(几乎毫无情节可言),这件事跟女儿景子自杀有关,但故事从头到尾没有出现景子,而是朋友佐知子的女儿万里子。后来,作者自己暴露,万里子就是景子,之所以,从头到尾掩饰这一点,是因为表现主人公的“内疚和自欺”。
“我认为这是一种很有意思的小说叙事方法:如果有人发现要讲述自己的生活太过痛苦或是尴尬,那么就借用别人的故事来讲述他自己的事。”
这个故事看似简单至极,甚至似有若无,但不可否认,它是反复雕琢的结果。可以这么说,如果这件事现实中就发生在你我身上,但即便是你我一笔一划照搬写出来,真实性肯定仍然不如《远山淡影》,这就是石黑一雄的功夫——他能够走进笔下人物的内心世界,并将这个内心世界的小角落用浅白的文字勾勒出来,还不落痕迹,像一幅极传神又极其简单的中国水墨画,落笔的一字一句,都有如远山般的印痕,淡影般的心绪。
时隔三年之久,石黑一雄才推出第二部作品《浮世画家》。故事背景设定在战后的日本,跟《远山淡影》大致相同,主人公则换成了六十来岁的浮世画家大野增次,战前他是大众公认的艺术大师,战后成了世人眼中的军国主义帮凶。
这部作品比他的处女作多了一些色彩,人物形象更丰满、更立体,变得有血有肉、有筋有骨,主人公身处的世界也更具体、更结实,不再是朦胧的远山、若有若无的淡影,而是待修的老宅、破败的居酒屋,之前作品中精练的笔触、轻盈的风格(作者故意留下无数的空白让读者自己去想象)、细腻的情绪、缓慢的节奏又得到恰到好处地保留。
如果说《远山淡影》像中国水墨画、《浮世画家》像日本浮世绘,那么《长日留痕》(又译名《长日将尽》)就是一幅西方肖像油画,它极其精准、又十分传神、且令人动容刻画了英国老管家史蒂文斯的一生。严格地说,作者将史蒂文斯漫长的一生浓缩在短短的六天旅程中。
石黑一雄前10年的写作生涯一直处于日益渐进的过程中,一部比一部结实,一部比一部厚重。《远山淡影》奠定了风格,《浮世画家》开始赢得了声誉,《长日留痕》将这一声誉推向至高点,该书英文版销量达百万册,并为他赢得了广受世界瞩目的小说奖——“布克奖”。至此,他的影响力从日本、英国,辐射到全世界各地。
小说家锤炼风格是个漫长,而且复杂的过程,它需要借助外界的反馈,自我的咀嚼,更需要不停地进化——眼界、视野、笔力,以及思考深度的全方位提升,而不仅仅是停留在某个地方,不停地伸长脖子,向未来探望。石黑一雄在这方面的自我认知非常厉害,他把同一篇小说改了又改,写了又写,持续在一个方向使劲,深耕慢作,十年磨一剑。
日后他在接受《巴黎评论》采访时,谈论这三部作品时说到,是《远山淡影》里的一位老教师启发了他创作《浮世画家》,讲述“一个由于生活在某个特定的时代而使得其事业遭到玷污的艺术家”,而这本小说又启发了《长日留痕》,由“事业上荒度了生命”的主题延伸出“生活上荒度了生命”的主题。最后,他总结道:“其实我把同一本书写了三遍。”
2.风格的突破:“进入更有争议的领地”
1995年,石黑一雄出版了544页的《无可慰藉》(英文版)。这已经是他的第四部作品,距离他的处女长篇《远山淡影》已有13年之久,离他上一部获得“布克奖”的长篇《长日留痕》也有6年了。不同的是,10年前他写《浮世画家》时默默无闻,而写《无可慰藉》的时候,他已经名满天下了。
他需要一部真正的巨著,一方面来维持他“布克奖”得主的国际影响力,一方面来扩散他的全球读者群,而且,这部巨著必须与他前三部作品建立风格上的延续和突破。风格延续当然没有问题,那已经成为他身体里的一部分,关键是如何突破,由此,深耕慢作的石黑一雄变得更慢,更慢,六年才交出一本《无可慰藉》。
拍完《教父》《教父II》的科波拉,成了美国当时最成功、最受欢迎的商业导演,但他不满足于此,也厌倦了“教父”模式,他需要开拓新电影,对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因此,他改编了康德拉的著名小说《黑暗之心》,将他在故事背景设置在刚结束的越战,耗费巨资拍成了《现代启示录》,一部与《教父》风格迥然不同的巨作,但在当时的电影市场却遭遇史无前例的争议,一夜之间,那位最成功、最受欢迎的商业导演跌入谷底。为了偿还债务,他不得不重新拿起《教父III》来拍。现在,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们再回头去看《现代启示录》,尽管依然存在巨大争议,但没有人否认它是一部巨作,一部让科波拉在电影史上屹立的巨作。
《无可慰藉》几乎遭遇到《现代启示录》相似的命运。它让石黑一雄置身于巨大争议之中。原来那批喜欢畅销书《长日留痕》的读者,他们或许在苦苦等待,等待他的下一部作品,一部风格接近(甚至雷同)、但味道更浓的石黑作品,就如同影迷们当年等待科波拉的《教父III》那样。但等来的却是《无可慰藉》——一个多少显得有些陌生的石黑一雄。
我们拿它与之前的三部作品简单对比一下,就会明白为什么《无可慰藉》会引起巨大的争议。其一,故事背景和叙事方式。前三部作品的故事背景都设置在二战前后,采用第一称叙事,故事的主要情节都依托主人公的回忆重现,时而拉近,时而拉远,叙事节奏缓慢,而且在叙事的过程中,作者故意留下大量的时间空缺、大量的空白,让读者产生联想。但在《无可慰藉》中,故事背景直接挪到当下,故事的主要情节依托一种“梦游式”行走衔接,采用密集化的、卡夫卡式叙事,每分每秒都给人瞬息万变的感受,几乎让读者难以喘气。
浙江大学的翻译家郭国良在《译后记》中说道:“《无法慰藉》是一部颇具实验性质的小说。它与前三部作品风格迥异:卡夫卡式的叙事,大量的超现实主义描写,变幻莫测的场景,走马灯式的人物,使读者仿佛置身于主人公瑞德的梦境之中。”
其二,人物设置和情节设定。前三部作品的人物相对单纯,视角单一,叙事重心几乎没有偏离核心人物;情节模式也相当固化,“我”回忆二十多年前发生的往事或回忆过往的一生,再穿插现在的生活细节、生活场景,两者之间形成较大或巨大的反差;故事主线始终如一。但在《无可慰藉》中,作者做出了彻底地改变,原来围绕主人公熟悉的场所设置的亲人、同事、朋友的模式,现在转变成将主人公置身到陌生化场景,不同身份的人物接踵而至,让人眼花缭乱;情节上也变得更加复杂,故事主线变成了双线,主线围绕钢琴师瑞德,辅线围绕指挥家布罗茨基,两者穿插贯穿,交错进行,几乎让读者难以分清。
其三,小说容量和语言风格。从小说容量上来看,前三部作品的更像是中篇,简练、精巧、容易读,读完之后还会自然而然在内心世界再次回味一次故事,帮助消化;此外,作者花大量的精力反复雕琢“我”的语气、表情、眼神、肢体语言、细微的动作,好像是经得起反复的凝视,美丽而恒定。而在《无可慰藉》中,小说容量成倍扩张,几乎是前三部作品的总和,原来的简练、精巧变得厚重、粗砺,原来毫厘不差的控制,似乎变得杂乱无章,而且,原来那种自然、清新、虚虚实实、晃晃悠悠、又闲适又缓慢的语言风格,也似乎变得密不透风、艰涩生硬、复杂难嚼,字里行间散发的气息、节奏、情绪就是在高速奔跑中散发出来的,几乎让读者难以接受。
上述三点可以说,《无可慰藉》完全颠覆了石黑一雄在读者心目中多年形成的既定印象。这时,追随他多年的老读者会忍不住发问:那个读来时而轻松、时而伤感、时而平静、时而激动的石黑故事去哪里了呢?
美国小说家弗兰岑·乔纳森在回答《卫报》“有抱负的作家必须遵守的十条规则”中,提到的第一条就是:读者是朋友,不是对手,也不是观众。30年前,年轻的石黑一雄开始着手创作《远山淡影》时,他就遵循了这条规则;甚至,他在创作《浮世画家》和《长日留痕》时,将读者像“老朋友”般对待。但这次创作《无可慰藉》时,他选择了将读者当作“对手”,丝毫没有讨好读者的意思。
“我想我几乎是敦促自己去进入更有争议的领地。如果说在前三本书对我的作品有任何批评的话,那就是它们不够大胆。我的确觉得这话还是说到了点子上。在《纽约客》上曾有一篇对《长日将尽》的书评,通篇从头到尾看起来都是赞美。可最后,它写道:而这样产生的问题就是,一切都像钟表一样按步就班。”
“过于完美”、“没有一丝混乱”、“每一个地方都控制得很好”,这些在读者眼中的小说优点,对小说评论家来说,对成名后的石黑一雄来说,却成了负担。喜欢看球赛的朋友大概知道,前几年看瓜迪奥拉时期的巴塞罗那比赛,几乎每一场控球率接近65%或以上,传接球很少出现失误,但久而久之,我们发现,这种比赛越踢越无聊,越踢越像电脑在控制,我们渴望看到一场有原始运动激情、即便是频频出错、但更加狂野血性的足球比赛——真正意义上的足球。物极必反。石黑一雄也深刻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创作了《无可慰藉》,“敦促自己去进入更有争议的领地。”
著有《流形》的现代艺术大师叶锦添曾表达过一个观点,大意是:你眼中的所有现实社会其实都是你记忆的投射。换一种说法就是,你眼中呈现的世界,其实是你的幻象。电影评论家唐纳德-里奇在分析黑泽明的《罗生门》时,也说过一段类似的话,“世界是幻象,是你自己制造了现实。”石黑一雄的《无可慰藉》大致也讲述了一个这样的故事。
钢琴师瑞德去到一个小地方(中欧一座不知名的城市)演出,抵达的时间星期一,但演出要星期四晚上才进行,小说分为四部分,围绕这次演出讲述他那四天三夜内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吊诡的是,作者在他每见到的陌生人身上(酒店经理、迎宾员及其女儿、孙子、指挥家、钢琴青年、检票员、接待员等)投射了他的记忆、他的联想,甚至是他的恐惧,这里面几乎包含了所有元素:误会、欺骗、酗酒;童年记忆、初恋回忆、家庭往事;冷漠的亲情、虚假的爱情、背叛的友情……石黑一雄在谈到这本书的时候说:“让人物出现在一个地方,在那儿他遇到的人并不是他自己的某个部分,而是他过去的回声、未来的前兆,他害怕自己会成为什么样子这种恐惧的外化。”整个故事就像一场梦游或荒诞的梦。非常不讨好读者。如果你一口气读完它,或许会感觉整个人好似被一场梦魇淹没掉了。
我紧紧跟着他,儿时学校的记忆浮现在脑海中:英格兰干冷的冬日清晨,天空多云,地面凝霜。那时我只有十四五岁,和杰佛里·桑德斯站在伍特斯郡乡下某地的酒吧外面,一起搭档为越野跑标记,我们的任务就是给那些冲出晨雾的参赛者指路,告诉他们穿越附近乡野的正确方向。我那天早上特别烦,和他一起在那儿站了大概十五分钟,静静凝望着大雾,不管我如何努力控制,突然开始大哭起来。我非常想给他留个好印象。我羞愧难当,等我终于控制好了情绪,第一感觉就是他肯定极度轻鄙我的存在。但没过多久,杰佛里·桑德斯开始说话,起初没看着我,最后转向我。我现在想不起那个雾蒙蒙的早晨他都说了什么,但我清楚记得他的话对我的影响。一则,我虽正自顾自怜,但仍然能感受到他对我格外的宽容,因此,我对他很是感激。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才第一次认识到,这个学校的天之骄子还有另一面——极度脆弱的一面,也正是这一面决定了他没法儿完成大家的期望,这个认识还让我打了个冷战。我们继续在黑暗里走着,我再次尝试回忆他那天早晨说了些什么,但还是没想起来。
我喜欢它。它具备真正意义上现代小说应该拥有的风格,所创作的人物,所呈现的世界,包括他自己所说的“梦的语言”,都具有很强的现代性。一切都是清晰的,但这种清晰又被隐藏起来;一切是现实的,都这种现实又被梦呓式表达割裂。因此评论家认为,“小说的荒诞性和超现实性使得小说的能指和所指之间有些错位,使小说丧失了清晰和透明的感染力。”
但我不这么认为。石黑一雄在构建这部小说的内部世界异常清晰,而且接近现实。小说“荒诞”和“超现实性”只是一层外衣,脱掉这层外衣,呈现你面前是非常清晰、透明的世界:老迎宾员古斯塔夫,就是现代版的“老管家”史蒂文斯,他一直在强调他事业的尊严和意义;古斯塔夫的女儿索菲,比较接近《远山淡影》中的悦子,一个充满“内疚和自欺”的女子;而钢琴家瑞德,几乎是“浮世画家”大野增次的现代版或欧洲版;至于那个酗酒的指挥家,他是瑞德的另一面镜子,他内心恐惧的一种“镜像式”呈现;酒店经理霍夫曼夫妻,是瑞德父母的关系的一种投射,而他们的儿子斯蒂芬,几乎重现了瑞德的青少年时代。就像叶锦添先生所说的那样,瑞德眼中的世界,都是他记忆的投射。小说尽力呈现的就这种投射的记忆与现实世界的无轨接缝,水乳交融。它根本不需要“清晰和透明的感染力”。
这也是我为什么在本文的开头强调,想谈论《无可慰藉》这本小说,却不得不从他的处女作说起。《无可慰藉》它涵盖了作者前三部小说的主题,包括“内疚和自欺”、“事业上荒度了生命”、“生活上荒度了生命”,以及人们对这些的无能为力、痛苦尴尬和本能恐惧。即便是功成名就的钢琴家,依然逃避不了现代社会的魔咒。
“我得继续奔波,因为,你看,你永远无法预知它什么时候会到来。我的意思是非常特别的一次,非常重要的一次旅行,不是为我,而是为所有人,世界上的每一个人。”
这本“三合一”的巨著,混繁、厚重、立体、饱满,像一座森林或岛屿,而不仅仅是一座旧宅或府邸。它可能会让你在某个片刻迷失,但如果你一路怀着忐忑之情,并由着性子耐心地读下去,最终合上书页时,就会突然发现,它几乎将我们身处的小世界各方各面都网罗其中,你的邻居,你的同事,你的父母,你的老板,不都像瑞德那样,面临这样那样,既不可名状、又无可慰藉的痛苦?而且这种痛苦状态,只会持续下去,近乎无限地持续下去。
3.风格的回归:谱写关于“音乐与黄昏”乐章
日本著名编剧桥本忍在创作完504页的《七武士》后,他认为自己终于找到了剧本创作的“圆规”和“直尺”,并相信自己以后写什么东西都不怕了。
写完《无可慰藉》的石黑一雄也是如此。他破茧重生,他凤凰涅槃了,他从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信和力量感。随后,他创作了《我辈孤雏》(又译作《上海孤儿》)、《别让我走》(又译作《千万别丢下我》)、《被埋葬的巨人》等长篇小说,评论界普遍认为,他的每一本小说几乎都在开创一个新的格局。
2010年,他在创作六部长篇小说后,推出了他的第一部短篇集:《小夜曲:音乐与黄昏五故事集》。五个短篇分别讲述了过气老歌手、中年萨克斯手、前大提琴手、大提琴手、作曲青年等音乐爱好者,他们不太如意的生活,他们的才华得不到施展和认可的故事。
石黑一雄把这五个故事比作一首奏鸣曲的五个乐章。在这些乐章中,这个爱听流行音乐、爵士音乐,会弹吉他、钢琴,曾经寄过很多小样给唱片公司的英国文坛大家,仿佛回到青少年时期,那个想做摇滚歌手,但又处处碰壁,而对前途感到迷茫的石黑一雄,相比48年前的《远山淡影》,这部《小夜曲》更像他的处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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