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芙蓉镇》改编自著名作家古华获首届矛盾文学奖的同名小说，由谢晋执导，拍摄于1986年，其故事背景是1963年至1979年。似乎光是这样的来历，就注定了它的不一般。
“（女）半升绿豆选豆种呐，我娘那个养女不择家呀。
妈妈呀害了我，妈妈呀害了我。
（男）碧水河水呀流不尽呀，郎心永在妹心呀头，哎哟，妹呀心头。
罗罗里，来来来，嗯。
（男女）半升绿豆选豆种，我娘那个养女不择家。
妈妈呀害了我，妈妈呀，妈妈害了我，害了我。
罗罗里，来来来。”
——开场曲，改编自嘉禾民歌《半升绿豆》
破旧狭小的木屋里，角落放着一盏微亮的油灯。借着微弱闪烁的光芒，刘晓庆饰演的豆腐西施胡玉音就坐在石磨边，头微垂，唇微张，认真地添米推磨。伴着婉转悠长的嘉禾民歌，石磨磨出的浓稠米浆也一道缓缓流淌而来。
初见一眼，胡玉音便是这般美好。她温柔勤劳，人美嘴甜，真诚善良，一次可以端上四碗米豆腐。她热情地穿梭在插科打诨的乡亲们中间，笑呵呵地给这个添一点，给那个加一点，谈笑间，热闹非凡。
而也就在大家笑得开心的时候，一声锣鼓声响起了。
远处走来了一个穿着破衣破鞋的敲锣人，他走到秦书田门口还多敲了几下，告诉秦书田，让他召集五类分子去广场集合。到这里，这部影片似乎才真正开始进入正题，拉开了属于它的时代帷幕。
世道变窄，是从小人的狂欢开始的
李国香来到芙蓉镇的时候，第一个看到她的，就是刚从楼上往下倒了一碗残汤的王秋赦。王秋赦把李国香当作翻身的依仗，李国香与他而言就是救星，所以他很快就跑到她面前去卖乖卖惨。
“就是要找苦出身的”李国香和工作组来到了王秋赦破烂的家，在李国香感叹“不抓阶级斗争，不搞运动，怎么得了？”的时候，王秋赦麻利地藏起了观音像。
在此之后，王秋赦就开始跟着李国香搞运动、抓革命，他的衣服越来越新，头发越来越整齐，腰板越听越直，人物形象却越来越滑稽。
王秋赦是个利己主义的草根流氓，是众所周知的小人，所以当他和李国香的处境颠倒的时候，他立马就把破鞋给李国香挂上。当李国香再次归来的时候，他又马上做小伏低，甚至成为了李国香的伴侣。可想而知，这两人的心理会是怎样的扭曲。
王秋赦很擅长狐假虎威，似乎没有原则就是他的原则，但要是换一种角度想，他好像也是这之中最简单的人。
原本他是个好吃懒做、混吃等死、自得其乐的土流氓，他没什什么念想，但是李国香所说的运动让他看到了翻身的希望。对他来说，搞运动就是重新分配财产，搞运动他就可以不劳而获，可以得到他靠自己无法得到的一切。而运动到底是什么，他并不知道。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只是个被利用的政治工具。他以为他能利用李国香，利用运动，但最终却成了彻头彻尾的牺牲品。
当所有人都过去了的时候，他却陷在里面发疯了。
有女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独特的女性形象一向是谢晋影片中最具魅力的闪光点。在《芙蓉镇》这部影片中，胡玉音和李国香这两个女人就被塑造得很鲜活，镜头也设计得很有意思。
李国香来到胡玉音家中拜访的时候，胡玉音正在照着镜子整理头发，镜子里的胡玉音不施粉黛，但她一笑，就让人想到了美好。她用手擦着光亮的镜子的时候，摇晃着的镜子的另一半进来了一个歪头的灰色的人影。画面中镜子是红的，胡玉音是红的，连角落里的盒子也是红的，唯独闯入的李国香格格不入。
之后的谈话，李国香也一直是具有压迫感的形象，身体前倾，头微微歪着，眼睛斜视，两手或前或后地交握，言行之间俨然就是一个典型的掌权者。这段画面在仰俯之间切换时，也加剧了这种压迫。
如果李国香真的只是把胡玉音当作阶级敌人，那她其实不会被人厌恶得如此彻底。她之所以可恨，其实多是因为她所做的种种，以权谋私、发泄她心中那份原始的嫉妒的成分要远远多于革命。也就是说，这其实是场女人间的斗争。
而谷燕山对胡玉音的维护和对她的冷漠，就是导火索。
在黎满根上交1500块钱后，李国香并没有直接去找胡玉音，而是先去找了谷燕山。当她向谷燕山示好时，一条腿踩在火盆上，呈现的是女人邀请和诱惑的姿态。当她遭到拒绝时，她收起了这条腿，斜放在另一条腿上，这时候的她，便是权利的象征，是上位者。
在这部电影中，李国香是一个会让人汗毛乍起的女人，而胡玉音则截然相反，她几乎集所有美好的女性特征于一身，柔顺、美丽、善良、热情，举手投足间都充满着诱惑，连一双脚都勾人得不行。
《芙蓉镇》的情感表达无疑是精致而又克制的，这就像是你和导演一起在窥视这个世界，你想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但这时候必然不能说话，那就跟着他，从他的眼睛里去看。所以我们会看到每一帧都诉说着美好的胡玉音，也会看到始终都灰暗着的李国香。
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以不死殉道
很难说清《芙蓉镇》中的悲喜，因为这里面的悲喜都被揉碎捏在一起了，总让人哭笑不得。
秦书田是最早的右派，他在影片中的形象从头到尾都是粗糙的，但在中途出现了一个他在胡玉音喜宴上指挥《喜歌堂》演奏时的画面，这时候我们才发现，原来他还是个这么干净英俊的人。而他所受的迫害，所经受的苦难，也就在这样的对比中凸现出来。
他有点与众不同的滑稽，会在黑五类点名的时候，先点“右派秦书田”；他有点知识分子的傲娇，写“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时，连感叹号下面的圆点也要尽善尽美地画好，完了还不忘向小朋友讨一个竖起的大拇指……
除此之外，他还有点艺术家的浪漫，有点流浪汉的不羁，有点莫名其妙的可爱。
带着胡玉音和扫把跳舞的是他；在窗户下放粪便让王秋赦摔倒的是他；躲在墙边看笑话时，不由分说地搂住胡玉音的是他；知道有孩子后，高兴得在地上打滚的也是他。他总能于艰难中找到些乐趣，从不与自己为难。
哪怕胡玉音怀孕，王秋赦不同意让他们结婚，还让他贴上“两个狗男女，一对黑夫妻”，横批“鬼窝”的白对联，他也能乐呵呵地说：“不管是黑夫妻，红夫妻，白夫妻的，总归是夫妻吧。”
所以秦癫子这个“鬼”恐怕才是这芙蓉镇上最清醒通透的人。
他身上有种破后而立的韧性，他的底线是活着。比起乐观，我更愿意相信他是悲观的，因为只有曾经悲观到极致过的人，才会轻易地容纳一切，始终向前。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知道人生无望，所以只在小处寄托情怀，寻找乐趣。”
这让我想起了木心，那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
文革期间，死容易，活着才是难的，所以木心选“以不死殉道”，秦书田告诉胡玉音要活着，“像牲口一样活着”。他们都是那个时代里偷偷藏着灵魂的可爱之人，白天做“鬼”没关系，晚上还是一个优雅的王子。
仔细想想，也许木心在牢里用白纸画琴键，在黑暗里弹奏莫扎特和肖邦的时候，秦书田正搂着扫帚，在大雪纷飞里轻快地跳着华尔兹。
纵然时代在下雪，浪漫的艺术家们却始终心存皎洁。
淹没在时代里的小人物，一身灰暗
《芙蓉镇》是一部刻画小人物的电影。在这一系列的人物中，黎桂桂是最没有存在感。电影从头看到尾后，好像就没有人再记得谁是桂桂了。
黎桂桂之于胡玉音，显然是个将就的人选。他虽然老实勤劳，但也胆小怕事，逆来顺受，没有主见，事事都依赖着胡玉音。他所代表的，正是那个时期中最普遍的巨婴，空有意气而没有独立的思想意识。
他是几个喜欢胡玉音的人物中，最弱的一个。
在胡玉音盖新楼请吃饭的时候，帮胡玉音挡酒的是黎满根，帮胡玉音控场的也是黎满根，而黎桂桂这个男主人却隔离在人群之外，如客人一般。
黎桂桂的确很疼惜胡玉音，但他和胡玉音的相处模式，与其说是夫妻，倒不如说更像是母子。他对胡玉音言听计从，胡玉音则无微不至地照顾他。
李国香在大会上严词指责胡玉音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时候，谷燕山站起来说自己要上茅房，及时转移了大家的关注点，逗笑了大家，也扫了李国香的面子。而黎桂桂始终蜷缩在胡玉音的背后，大会过后，他便劝让胡玉音卖掉新屋。
胡玉音不愿意，他的主意便又改变了。这时候他和胡玉音的剧本就像拿反了似的，他在胡玉音怀里，说只要有胡玉音在，他就什么也不怕，杀工作组也不怕。
然而胆小怕事的他，最后在李国香拿着包钱的衣服上门之时，选择了自杀。他到死都是胆小怕事的，然而比起死，他终究更害怕活着。
王国维点评《红楼梦》时，说这世间的悲剧分三种，第一种是来自极恶之人倾力所为，第二种是败给命运，第三种是源于本质不坏的普通人的不得不为，而最残酷的，便是这第三种。
站在黎满根的角度想，他放弃与胡玉音的爱情，是因为他自身难保，要不起她。他交出那1500块钱，是因为如果他不交，他和他的家庭将坠入渊底。他的确是自私的，但也是现实的，因为他只是个想活下去的普通人。
所以那个夜晚，他寻死觅活，最终却只能和妻子相拥痛哭，只能控诉世道，大喊：“这个世道，你不踩我，我不踩你，就活不下去啊！”
普通人之所以普通，就在于他们左右不了事态，又不敢冲出桎梏，所以顺从是他们最好的选择。事实上，如果黎满根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那他就不会有那样的隐忍和呆滞。也正因为他良心未泯又始终对理想的爱情难以忘怀，所以才饱受精神折磨。
这便是第三种悲剧的残酷之处了，普通人纵然轻如稻草，也能压死骆驼，最后还是会跟着骆驼一起摔下去。
完了，没完！
电影的最后，破旧邋遢的王秋赦又敲着铜锣来了，撕裂般的沙哑声音从他的喉咙飘到大街小巷：“运动了，运动了……”
一切似乎过去了，但又好像是回到了原点，谁也不知道眼前的生活还会不会再次颠覆。正如秦书田所说：“世道不变，要是不防着点，他说的兴许是道理。”此时的王秋赦，除了破衣破鞋，连锣也敲破了，他卖命地敲着，让所有人的心中都警钟长鸣。
过去并不代表没有发生过，日后也许每个人都是夜里的谷燕山，脑海中不断的回荡着“完了，没完，完了，没完，完了！没完……”
《芙蓉镇》出现在动荡刚过的80年代，它带来的不仅是过去的伤痕，更多的其实是反思，是警醒。相比同时期的国产老电影，《芙蓉镇》少了许多尖锐和冲击，它是藏着浪漫和温和的，它以一种细水长流的温情代替了那个时代的绝望，把人性最单纯最平凡的男欢女爱置于最复杂最颠倒的灰暗岁月里，让所有人都于黑暗中看到了一抹柔和的光。
人最难抗拒的，往往都是这样充满人间烟火的温情。从某种意义上说，无论选择怎样的一生，我们都会付出和失去很多，不过只要心中有光，我们能得到的就会比失去的更有分量。
电影完了，生活还没完。如若有时候觉得做人累了，不妨学学做牲口，可以目光短浅一点，只看眼前人和一日三餐，自娱自乐。熬一熬，磨一磨，日子也就过了。
当然，难也难在这里，毕竟大多数人的偶像包袱都比较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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