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傻子二军

每个村应该都会有一个傻子，成为傻子的原因不尽相同，作为一个异类，他也必定受人瞩目，成为缺少娱乐项目的农家人的取乐对象，亦或是一个反面教材，二军就是我们村的傻子。

听说，二军原本是一个清清爽爽、踏实伶俐的小伙子，大约生于1970年，一家四口，父母都是种地的，当然，我们村的人大部分都是种地的，不愿种地的，都出去谋生了，出去谋生发达了，谁还回村里呢。二军何以叫“二军”？那是因还有一个大军，二军大哥，大他三五岁。

农村人都知道种地的贫寒、日子的无望，咋能在无望中生出一点微薄的希望？拼了老命使劲儿供养下一代上学，知识改变命运。在大军名落孙山后，他们寄托毕生的希望在二军身上。

然而天亦无情，二军第一次高考失利了。

1987年，原本不傻的二军，在他第二次高考失利之后，几乎一夜之间，天地转变，成为出现在街上拿着书本试卷一路狂奔、喃喃自语的傻子。看到远处奔驰而来的拖拉机，他也不会闪躲，咧着嘴、流着口水、只会傻笑。

不久以后，二军父母一个积劳成疾、一个积郁成疾，在一年多内相继离世。

1991年，大军成为适龄男青年，修葺父母旧宅，娶了新媳妇进门。新嫂子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忍受一个傻子天天在跟前晃悠的，更何况她数月后就要生产，三口之家，更容不下一个与她毫不相关的傻子

大军在远离村子的田地里，为二军简单涂抹个土屋子，这就是二军的家了。

这些老黄历都是听父母辈说的，毕竟我生于1985年，很多事父母不说，我年幼不知。

让我后来无限感慨的是：普通人的一生，哪有什么起起落落、跌宕起伏，普通人的一生很可能就是“落落落”，就没有过“起”，从此三言两语之间，度过了匆忙的一生，而后埋于尘土之中，再无波澜。

我对二军印象深刻，是因为他总尾随小学生，而不巧，1990年我正是村里小学的一名小学生，每日上学、放学，我总提心吊胆，生怕“偶遇”二军，然而偶遇总是过于频繁发生，因为二军习惯于和学生们一起上学、放学。

我猜着，在天蒙蒙亮时，二军起床准备，其实也没有啥可准备的，可能主要就是拖拉上了鞋子，衣服不用穿，因为他睡的时候就不脱。这个发现，是因为，有一段时间我发现他反穿了裤子，此后很长时间都是反穿的。二军略过繁琐的起床流程，可以省出不少时间，直接大路口等待我们出现。

为了躲避二军的“等待”，上学时我悄无声息、不聚群（聚群容易被二军发现）、抄小道（二军习惯大道等着大家）进学校，放学了绝不恋战路途风景、一路狂奔直接回家。现在，我还善于短跑，我应该感谢二军对我的历练。

有一次我迟到，看到被拦在校门外的二军，百无聊赖地坐在校门口扣墙皮，校长看到，气的七窍生烟，正在说教二军，说教无济于事，告状于事无补，谁管他呢？

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或是重大利益诱惑，谁愿意和一个傻子攀上关系？

这让我想起一件小事，有一次我开着车带我妈回家，在宽敞的柏油路中间站着一个乐呵呵、污头垢面的傻子，车辆川流不息，傻子却旁若无人。我妈说了一句话：傻子活着哩时候不显（可有可无，不受待见），但是死了（万一在马路上被撞到）以后可就值了大钱了（获得赔偿金）。

二军没有成为一个值钱的傻子，却成为一个令人五味杂陈的傻子。

二军再次一次成为众人的谈论对象，是他死的时候，1993年的寒冬腊月。

九十年代初期，鉴于种种彼时复杂的社会环境，出现了很多弃婴，基本上都是女弃婴。如果百度一下曾经的新闻，也必定是令人触目惊心，甚至难以置信，可是，那却是我们真实的历史。

那时我们村也有不少弃婴，我虽小，也有耳闻，所以在我妈吓唬我说：再不听话，把我扔了时候，我瞬间变乖巧，甚至在未来几天也小心翼翼、对我妈极尽谄媚，我怕她把我扔到河沟里、大树下。

等我慢慢懂点人情世故，我便有恃无恐起来，因为我知道：我是个男的，我妈咋舍得扔了我？莫非她想断子绝孙了？扔了我，开什么国际玩笑！没得事！

回归正题，二军与弃婴的故事，我是从谈论此事的大人口中，逐步拼凑出来事情的经过。

1993年天寒地冻，不知道哪个村的哪户人家扔了一个女孩子到我们村边上，村边没有几户人家，二军就是其中之一，二军虽傻，可人性未泯，大约听到孩子哭声，人的天性使然，使他将孩子抱回他的土屋里，自己养育。但是，他已心智不全，他咋养育得了一个娇嫩婴幼儿？

待到众人发现他们的时候，只见二军身上只穿了单薄的裤子，棉袄棉裤、被子都盖在婴儿身上，婴儿身边散落着嚼碎的苹果渣、嚼碎的包子。二军已经冻的僵硬，孩子面色发紫、肿胀，已不知死去多久。

人们猛然间回忆起：在发现二军死之前的十几天，二军有了一些反常行为，这些行为背后的动机，也终于令人明了。

他突然开始抢人家的吃食，看见谁吃什么，就抢什么，抢了就跑。

他试图去偷一头哺乳期的羊，偷技拙劣，被发现后被人家打了出来。

他还偷人家衣物。

他已将他所拥有的东西都给了孩子。

多年以后，二军居住的地方，早已一片繁荣，人家众多，二军生存过的痕迹，早已被岁月粉碎的一点渣都不剩，可是这么多年，我总时不时想起他，幻想他不一样的人生。

时代的车轮碾过的痕迹，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巨大的鸿沟，有人拼命一跃而过，开创一片新天地，有人却坠入鸿沟之中，化为尘埃，淹没不见了。

二军应该就是最纯粹的那粒尘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