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白旗(1)

作者: 江边独钓 | 来源:发表于2018-02-03 23:06 被阅读209次
《白旗》

汽车沿着河边的一条省级二级公路哼哧了有一个多小时,终于在一阵剧烈的轰鸣之后,爬上了大堤,闷哼了一声,便止住了笨拙的脚步。

一阵嘈杂声把我从沉沉的幻觉中拉回来,我揉揉眼,极不情愿地结束着情节离奇的梦境。

那个满脸胡子的司机,便扯开那破锣似的嗓子习惯性地咋呼起来,终点到了,看好喽您呢,千万别落下值钱的东西,下车啦。

我斜了他一眼,拎着一个装满了生活用品的布包,尾随着前面的一个小姑娘钻出了汽油味呛人的车厢,恍如逃离了一个令人窒息的世界。

我这才发现,眼前就是小时玩耍的浭河了。

站在大堤上,一眼望去,可能是干旱的缘故,早前清凌凌的河水已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蒿草占据了河床的所有高地,油油的,长得无拘无束,几条极不规则的水沟躺在不显眼的地方,像被斗败的蛇,没精打采地弯向远方,两边铺满了大小不一的沙粒和石块,远远望去,一片片花白,泛着刺眼的光,让人想起人夏天男人在阳光底下袒露的肚皮。

小姑娘,你这是去哪?我一边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景致,这才注意到刚和我一起下车的小女孩和我是同路,随口问道。

小姑娘打量了我一下,眼神里满含戒备,清瘦的小脸上挂着一丝忧郁。

我笑了,别害怕,我又不是坏人,我是到前面那个村探亲的。

那跟我走吧。小姑娘说完扭头走在前面,没有再说话,脑后的一根马尾辫上下起伏着,犹如一首歌的旋律。

走过一架颇有历史的桥,前面出现了一片开阔的玉米地,油油的,绿成一片。中间一条狭长的土路,连着村子的西口。路两旁仍旧是长满杂草的水沟,积聚了多年的雨水雪水,也收集了多次风尘过后留下的垃圾,黑黑的,稠稠的,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飞虫毫无组织地在油亮的水皮上舞蹈着。

我皱了皱眉,多少年过去了,除了远处冒出的几座红砖厂房,一切如故。

这是我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又踏上这块印有我童年痕迹的土地。那时,因父母都在铁路上班,没有时间照顾我,只能送我到这里的舅舅家上小学,舅舅是我母亲唯一的弟弟。我在舅舅舅妈这里完成了小学的五年学业,毕业之后就随父母回到苏北生活了,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上小学那五年,只感觉日子过得很快,给我留下的印记大都很混沌。除了年龄小的缘故,最主要的是那时在中国大地上经历了一个特殊时期——文化大革命。

那时我还小,不懂什么革不革命的,只感觉很多事既有趣,又无法理解,也没有意识去理解。比如说,谁谁又被游街了,垂着个有气无力的头,胸前挂着个用包装盒纸做的大牌子,白底黑字,一般上面写着什么什么反革命之类的,当然也有写着投机倒把之类的字样,还有胸前挂着一双破鞋的,诸如此类,不拘一格。

在印象里,参与游街的群众队伍很是壮观,浩浩荡荡的,大人们一手挥舞着鲜艳的旗帜,一手举拳示意,扯着脖子高声喊着口号,脖子上的青筋突突地跳着,唯恐自己的声音被别人盖了过去。

我当时的唯一感觉就是有趣,热闹,也不去问个究竟,至于被游街的人触犯了什么刑律,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上学期间,我和比较熟悉的几个玩伴,放学后经常在大人攒好的玉米结里藏猫猫,去浭河里摸泥鳅,在河岸大柳树下粘知了……现在想起来,心里满是怀念。

待我走后,和村里的小伙伴就断了来往,随着时间的推移,连这些人叫什么在记忆里都有些模糊不清了。

我就到这了。前面领路的小姑娘,转过身对我说道。我赶紧拉回信马由缰的思绪,再次注意到,她的眼神里的那丝忧郁,清秀的小脸上总感觉少了几分与年龄相符的朝气。

我赶紧道谢,没敢再问她什么。

她也没再说什么,两手麻利地打开身边用灌木枝编的门,随后将瘦弱的身躯如塞纸片一般蹩了进去,又警觉的将门掩紧。

透过门的缝隙,我看见两只黑眼珠又扫了我一眼。

我顿时像一只受惊的猫,一丝恐惧感,像一根细针扎中了我的某个穴位,不禁打了个冷战。

往院里偷望了一眼,就见正面的房子矮矮的,一例青黑色,从中间的门洞望进去,黑黑的一片,不见人的痕迹。

小姑娘快进房门的时候,突然又扭头回望一眼大门口,眼神犀利。

我顿时有些不寒而栗,仿佛看见了不该看的圣物,恰又被人逮个正着,便转身溜走。

舅舅家的建筑也没有大变化,门口的那棵槐树粗了许多,乌黑的树干虽已拧了几道弯,但还是倔强的矗立在那儿,如练过多年武功的沧桑老者,经历着风雨的洗礼,树下还是那座有点仿古特色的门楼,上面的青瓦经岁月的剥蚀,显得有些残破,深褐色的苔藓,如一层油油的沥青,闪着苍凉的光芒。

推门进去,院子很深,中间是一条洋灰板铺成的小道,直通到正房的堂屋,两边原先是牛棚,现在堆了些柴草和农具,看来已是牛去棚空,多年前的老黄牛早已不见踪迹,也不知最后是个什么命运。

就在我欲掩门的时候,突然一个身着花衫的女人,凭借胖胖的身体硬挤了进来。我一怔,直觉告诉我,这不是家里人。

正当我上下打量来人的时候,那女人冲我笑了笑,带着一种让人莫测的威严。

我这才看清,那是一张还算周正的脸,略黑,眼睛较大,但有呆滞的症状,嘴唇略紫,像是口红涂的有些过量。

我正要发话,她忽然板起了面孔,用手一挥,指了指院子里跑来跑去的几只母鸡,这怎么行,抓紧收起来,一会儿又要造反了。

之后,只见她纵身一跃,跳上一直早已废弃的双轮车,如久经沙场的一位将军,很难想象是一位年过五旬的妇女,两眼俯视着我,似带着一丝怒气,食指指向我说道,一排长,一会儿把人叫齐,我们开个会,讨论一下一步的斗争策略,阶级斗争时刻不能放松啊。

见我发呆,她显得有些不耐烦了,还不去传达,一会儿敌人就要来了。

此刻,我的精神已经处在崩溃边缘了。

我四下打量了一番,这里并没有剧组,我也没有事先得到任何人安排我演戏的任务,但戏就在眼前上演了,而且我还是个排长。

发完指令,只见女人两手一背,跳下车,迈着正步,抬头挺胸,夺门而去,是那么从容淡定。

我只觉耳后一阵凉风袭来,紧走几步,向堂屋便跑,我感觉我就是在戏中,而且扮演的是个溃败的角色,击败我的不是什么敌人,而是这位威风凛凛的女将军。

可能是舅妈听到外面的动静,迎到了堂屋口,见我如此慌张,也呆住了。

来不及问别的,舅妈拉着我的手,舅舅也从屋里出来,上下一阵打量,两位老人都显得很激动,毕竟是阔别二十多年的重逢。

见我神色慌张,喘息未定,两位老人一下警觉起来,便问我是不是犯什么事了。我苦笑着摇摇头,心想,二老这是把我当成逃犯了。

正在不知如何破解这尴尬局面的时候,大门吱扭一声,我慌忙抬眼望去,还好,这次进来的不是前面的那个演员,是一个身形稍矮,屁股略大,身着蓝色条形衬衫的女人,一摇一晃,向堂屋这边走来。

舅妈见来人,边迎过去,边回头对我说,是西头的李婶。

我的记忆里,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只是没什么交往的印象了。

进堂屋后,舅妈连忙跟李婶把我介绍了一番。

这女人满脸笑意,我能看出那是一种历经沧桑后成熟的笑,很真实,丝毫不掺杂演戏的成分。

大嫂子,真是让你见笑了。你看我又没尽到责任,一个没留神,让疯子闯进你家,还把客人吓得够呛。她说着,仍旧是笑,左眼睛还不时的向上翻翻。

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的左眼白眼仁过多,可能处于失明的状态,但说起话来,声音洪亮,精神饱满。

我疑惑地问,李婶,刚才进来那人是怎么回事?

不瞒你,她是我们家老二媳妇,很多年前就疯了。你应该知道她的,李金玲。

李婶说着,虽还是笑,但这次能看出她的一丝的无奈。

李金玲,我记忆的深处猛地出现一处裂缝,有关于这个女人的信息,如一线流水,淌入了大脑的最前沿,又来了一个折返,我的思绪不由自主被带到了与李金玲有关的故事里。

故事的情节虽零星无序,且有岁月的磨损,但它还是有棱有角的摆放在那里,在供我享用。

李婶没怎么客气,在地上寻了把板凳,一屁股坐下去,“嘎吱”一声,凳子虽很委屈,但还是挣扎着站稳了脚跟,旁边的老猫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一个箭步,逃到里屋,还不忘扭头不满地瞄了她一眼。

坐稳了身子,李婶冲我嘿嘿一笑。你来村里的时间短,有些事你后来就没赶上。

李婶那只可能失明的眼睛向上翻了翻,白眼仁停顿了一下,像是在酝酿什么,倏地叹了口气,话匣子便打开了,断断续续地道出了有关李金玲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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