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到那去的,更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她是一个可爱的女孩,起码警察们是这么描述的,这是自然;警察们还说她交际广泛、生性活泼、无忧无虑、天真烂漫……这个评价听起来挺好,但我并不很是认同。像她这样的人,生活中有很多,往往在人前不会表现出他们最本真的样子,所以难免人们对她的认知有些偏颇。我隐约想起来一些事,已经记不大清了。事情本身并不是很长时间以前发生的,但我确实只能回忆出一个模糊的大概。
“你看,那朵淡蓝色的花,那么小”白金子说,“你说,那是草莓花吗?听说这里种过草莓。”
“草莓还会开花吗?”我犹豫要不要告诉她那只是不知名的野花,“哦,草莓的花大多都是白的。”
“哦,那好吧。”她略显失望,但很快又满是期待地看向我,眼睛里好像闪着光,“你知道神隐吗?”不知道,我的确不知道,于是我如实回答,她也就继续说道:“神隐在日本视为被神隐藏起来,或者进入神灵的世界,从而使人失踪,据说普通人神隐后要么会忘记这一切,要么就再也回不来了。”“就像《千与千寻》中写的那样吗?”我问她。“嗯?什么样子?”白金子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也可能她没有看过,于是我继续半开玩笑的说给她听:“会变成猪!”
白金子听我说完后立马锤了我一拳,但我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如果那个人忘记了自己的名字的话。
好像每个人的名字都会有一个来历,也好像每个人伴随着自己的名字,最终都会去向某个地方,有些人管它叫归宿,有些人说那是命运,无论怎么样,名字在这个世界上似乎不仅仅是一个代号,更代表了一段不可避免的旅程。
我的身旁,是一片草地,草地是外围是一片竹林,在旁边是一幢红房。路上小径清幽,天上阳光正明,闪过白云两点,空中滑板微停。
“白金……子。好奇怪的名字,是网名吗?”
“没有,是真名……对,我就叫白金子。”
好像很多人都觉得我的名字像网名,单就这个问题已经被问了好多遍,也就习以为常了。于这三个字,我倒是很喜欢,因为这个名字总给人一种很温暖的感觉,就好像它会把人带到白旗渠的那个美丽的花海。说起白旗渠,那应该是城区里最长的一条渠,从城南绕城流向城北,没人知道它从哪来,也没人知道它要流向哪去。有人说,白旗渠汇入城北的大河,也有人说,白旗渠是一条白龙,从东海来到这儿-,但忘记了回去的路,便化作一条渠,永远留在了这里。
“城南的那部分是最美的,就是上次我们吃烧烤的那次。”
“是吗,不记得了。”
“上次和这次来的时候不一样,那次是春天,河边的白玉兰开得正盛,你看现在,到处都是落下来的叶子,看得怪瘆的慌。”
他肯定觉得我又在胡想了,但事实确实如此,去年我来这时玉兰花瓣漫天飞舞的情景,我绝对不可能记错。那天同行的人很多,其中不少一部分是我的朋友,虽然我总觉得他们很奇怪,好像属于我却又不是我所能接近的,而唯有漫天的白玉兰,确实是独属我一个人的,甚至就好像他们专门为我开放似得。我那时就在想,如果有一个我爱的人站在这说他爱我,那该是一件多美的事情。花白飘摇,水流影动,树上鸟鸣两点,叶下露滴三点,清风幽幽然。
但是,所有人都忘记了。
“我真的不记得了。”我说。
最近记性差得离谱,别人说的好些事,我真的都忘得一干二净,尤其是白金子说的,其中有些事真的发生过吗?我不记得了。
“算了,你的小说最近写得怎么样了?”
“记不清了,写到哪算哪吧。”我顺着一片红土爬到葡萄架下摘下两串绿似碧玉的葡萄,丢给白金子,“何必纠结结果呢,我现在想起写什么就写什么,实在写不出来了就看看窗外的景,总会有点可写的。”
“你倒看得开,”白金子捧着两三颗葡萄塞在嘴里,“御白样怎么样了?”
什么御白样?我恍惚一下,才想起来前段时间写过一个以日本民间传说为主体的小说,其中不乏对这个大萝卜神的描写,只不过现如今这个小说已经搁浅好久,“哦,那个呀,”我简单一应付,并不打算告诉她我并不打算写下去的事实,“说起这个‘御白样’,这还是你给我的灵感,要不是你那天提起‘神隐’,我也想不出要写这么一部小说。话说,你那么喜欢日漫,对我的小说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我对日本神话没兴趣。”
果然,费心找到的话题顷刻间被终止,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两个再无交谈。实际上,我并不是一个健谈的人,比起没完没了的找话题,我更喜欢像现在这样并排的坐在房顶上,看着红房下面的大片竹林和竹林间掺杂着的少量草地,远处黄昏时分火红的落日布下最后的余晖,华灯初上,刚亮起的路灯泛着橘黄的暖光,而身后的那片人工竹林已是夜幕。即使还有什么想说的话,似乎留到晚上用笔写到纸上更合适。当然,如果真的动笔,我更可能会写一个御白样在神隐之地将小女孩护在身后,护送其回家的故事,没有缘由,没有因果,一切都那么自然。
终究还是我先忍不住给她发的消息。“最近怎么样?病好些了吗?”我问,但并没有指望段时间内能被恢复。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她竟然秒回了消息:“还好,就是晚上仍然容易失眠。”“挺好的了,多注意休息。”显然,我又一次把天聊死了,她的话总让人难以捉摸,与其费力读懂她的想法,不如干脆直接一点,有什么话直说。聊天的界面停滞了约五分钟,白金子又发来一条消息:“你的小说写的怎么样了?”这大概是有人第一次主动问起我的小说,说实话,我并没有特别高兴,因为在小说没写完之前,我不希望除我以外的任何人了解他。
“能给我讲讲吗?”
我开始对白金子讲述我的小说。
故事发生在90年代的沈阳,主人公张凯所在的变压器厂因不当操作发生了一场火灾,领导们不愿意担这个责任,就把锅推到了张凯身上,给了他两千块钱,然后把他辞退。失业后的张凯买了一辆倒骑驴,做起了帮人拉货的生意。大约半个月后的一天,张凯照常拉货,路过桥洞的时候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头蹲在路边,身前一辆倒骑驴,上头的货撒了一地。张凯处于好心想去帮忙,询问得知老头也姓张,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拉过货了,今天头一次回来拉货,算是半个同行,没想到过桥洞的时候车发生了侧翻,货摔坏了不少。于是张凯便帮老人把散落在地上的货物重新搬上车,并帮忙推出桥洞,临走时,那老人可能处于感谢,就对他说某某处有一条渠,若是能在春天玉兰花开之时到渠边,兴许能发现宝藏,只不过那条渠在南方的一个城市,且路途遥远。
一开始张凯也没当回事,当个玩笑就过去了。后来张凯谈了个对象,想结婚又没钱,不知道该怎么办。那年头流行去南方倒货赚钱,他们那片儿管这个叫下江南,有的地方也叫雁南飞,张凯就想着也去试试运气,况且他也确实过够了天天骑倒骑驴拉货的苦日子,无数机缘巧合之下,他来到了那个老头所说的那个城市,突然就想起他讲的事,等到第二年春天城里的玉兰花开了,他开始打探那条渠,边打探边寻找,最后还真让他给找着了。
“行啦,故事大概如此,就先讲到这吧。”我感到讲地有些累了。
白金子却没有听够:“再然后呢?”
我有点不耐烦,寻思她怎么还没听腻,“没有什么然后了,故事就写到这儿。”
“那结局怎么样?”
“没有结局,我也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我感觉你有的地方有问题,比如说感觉张凯是刻意去寻找那条河才去那座城市的,就好像被安排好了一样,先是莫名被辞退,又突然碰上一个人让他去找那条河,就好像按剧本写成的旅行。”白金子发语音回复。
“随你怎么想,我不可能会去改。”
“你的小说你不知道?”
“不知道,我只是把身边的人写进了纸里。”那天晚上,聊天聊了很久,不过自那天晚上,那篇小说我没有再动上一笔。
那天晚上,我又做恶梦了。
那是从白旗渠回来以后,每天晚上,不同的梦境冲击着我的生活。首先是一个身穿白衣披一头白色长发的少年对我说,让我向前走不要回头,再后来变成了他让我快点跑不要回头;我停留在原地,不断挣扎,背后的白旗渠似猛兽般咆哮着将我吞噬。很快,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或许,我真的该考虑回到白旗渠。记得上一次去白旗渠还是春天,不过这一次回去该是秋天了,因此也不可能再看到那漫天的白玉兰,顶多可能看到无边的落叶。
我回到红房,一个人坐在屋顶,看着身边空落落的葡萄架和不远处尽显苍白的天空,“嘿!楼上干什么呢?”红房下的过路人喊道,我本不想回答,“啊……额……嗯!”不知为何我竟有些害怕,向后挪了半步,想回应些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发出了这些奇怪的声音——若是白金子还在,这种事情就可以完全避免了。
待行人走过,我上半身向后一摊,叹一口气,身体半仰着,颇像一只四脚朝天的蛤蟆。
“实际上,我去过白旗渠,那个并不怎么美好的地方。我记得清楚,清楚的很。”我假装对她说道。
我并非本地人,于三年前来到这里,次年春天,我沿着一条小路出城,一直向城南,会路过一家烧烤店,再走约五六公里,会看到一处林子,满是白玉兰,林中有一渠,渠的两侧有石堤,那便是白旗渠。据说白旗渠与80年代修建,用于将城南山中的溪水引向城市作生产生活用水,后来城西、城北两条河道开挖完毕通水以后,白旗渠就逐渐弃用,直到这几年才因为一些原因被人们重新记起。
这一次,我又重新回到了白旗渠。深秋的玉兰树林与春天的白玉兰相差很大,树上没有多少叶子,致使原本想象中的密林如今看起来空荡荡的,有时风声在林间回荡,好似可以从任何地方传来,又有时林中寂静仿佛万物凝滞。我一直在白旗渠,从深秋待到入冬,林子里的温度始终比外面高一点,并没有预想的那么冷,只不过晚上会有呼呼的风声,扰得我难以入眠。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我慢慢入水,起初,一切看起来都很自然,看起来更像是一种未完成的仪式,冰冷刺骨的河水穿透我的小腿,寒冷的感觉从下自上缓缓上升,河水从浸没脚踝到慢慢没过半个身子;我继续向河水更深处走去,粘稠的河水如油脂般将我包裹住,带着我慢慢下沉。
其实我并不会水,只是任由自己缓缓下沉,黑色的河水里仿佛有无数只手要将我拉入水底。很快我便不能呼吸,眼前是无尽的黑暗。渐渐地,渐渐地,我能感受到河底出现一丝光亮。指引着我向下游去。一时我竟分不清何处是水面,何方是河底,直到周身被金光包围,似婴孩躺在某人怀里,却始终沉默,分不清是醒是睡。
……
我从红房走下,临走前又看了一眼那一点少透了的红和身边的绿林,自从白金子消失,红房和我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我慢慢地向远方走去,手中只执一根拐杖和一本未完成的小说。
我写下:天地苍茫,忽而飘下白雪两点。
……
一个年轻的警察找我谈话,那语气就像在审问我。他们总认为白金子的死与我脱不了干系。
“年龄?”
“56岁。”
“这么大岁数还会患自闭症吗?”
“只是不太愿意说话罢了。”
“那你为什么要把疗养院烧了?”
“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况且已经把它买下来了,烧不烧是我的事。”
“好,不愿意说就不说。你……你名下有很多财产,其中房产不少,却一直住在疗养院,这是为什么?”
一段时间过去……
“你喜欢写小说?”
“不喜欢。”
“最近在写什么?”
“什么也没写。”
“你手上的那本……讲的什么?"
"御白样,神隐。”
“什么意思?好……好,你别激动,换个话题,死者白金子有抑郁症,这件事你知道吗,毕竟一个18岁的小孩因为抑郁症住进疗养院,这可不多见。”
“她可不是个小孩……”
“那你有什么看法呢?”
“一场旅行……”
窗外,雪越下越大,尽管是初冬,冷气依旧逼人,这是北国的天气阻截了南方春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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