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文学读书人物传记
史铁生,一个不可以被拿来励志的人

史铁生,一个不可以被拿来励志的人

作者: 木木读书 | 来源:发表于2018-05-22 10:23 被阅读539次

    文/木木

    1

    第一次遇到史铁生的文字,是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语文课本上选了他的那篇《秋天的怀念》。不知道为什么,这篇课文被我记了很多年。

    印象最深的是“我”双腿残疾后的暴怒无常,母亲对“我”的容忍、开导和小心翼翼,以及最后母亲大口大口吐着鲜血被抬上车的情形。

    另外还有一篇,名为《合欢树》,也是纪念母亲的。这篇文章写的是他双腿残疾后,母亲对他的关爱和担心,以及他最终走上写作道路时母亲对他的支持和鼓励。

    但是当他三十岁发表了第一篇小说的时候,母亲却已经不在了。有一次,他又摇着轮椅去看母亲之前住的那个小院子,却发现当年她种下的那棵合欢树,竟然开花了。

    这种由于时空错位、物是人非所产生的伤感和怀念,后来在《项脊轩志》中,读归有光所写的“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时,也感到似曾相识。也许这就是文字的力量吧。

    不过,之所以对史铁生的《秋天的怀念》和《合欢树》念念不忘,大概是因为这两篇文章都是在纪念母亲,也都是在喟叹生命与死亡。

    所以,于我而言,或许史铁生的文字从一开始,就将年幼的我引入生命与死亡之间的那扇黝黑未知的大门。

    2

    初三那年,死亡突破那扇大门,从书面和传闻之中跃入现实。我不得不直面爷爷的去世。那是我第一次如此真实,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死亡的威胁。

    人,为什么要死呢?

    关键是,那个节骨眼上,我刚刚结束自己的叛逆期,学习成绩在经历剧烈下滑之后,正在稳步上升。就在不久前我还因为贪玩、懒惰、不懂事而惹他生气,可当我终于要见证自己的努力和成长,希望通过成绩来满足长久以来爷爷对我的关爱和期望的时候,他却突然走了。

    甚至走的匆忙,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这时我才更加深刻体会到了,史铁生在《合欢树》中写下这些句子背后所承受的伤痛:三十岁时,我的第一篇小说发表了。母亲却已不在人世,过了几年,我的另一篇小说又侥幸获奖,母亲已经离开我整整七年。

    现在,爷爷离开我也已经有整整十一年了。这些年,我读了高中,读了大学,找了工作,早已不再是当年那小屁孩的模样。可是,这期间所有的幸福和快乐,都因为老头子的缺席,而大大打了折扣。

    爷爷去世之后,我不得不开始思考有关人生、生命、死亡的问题。我打心底里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一个事实,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好好的人,为什么就这么“没了”呢?“没了”,就是彻底的消失吗?完全进入虚无了吗?

    我会记得我爷爷,可等我有了孩子,他未必就记得。再过若干年,大家就什么都忘记了。就像我们现在,自父及子,又能有几代人的记忆。如果真是这样,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可言?

    直到后来,在高中的课本上,我读到了史铁生的《我与地坛》,才知道原来有一个双腿残疾的年轻人,竟然也很深入地思考过个问题。

    3

    《我与地坛》这篇文章同样是有关生命,怀念母亲的。读到这篇文章的那个时候,爷爷去世不久。所以史铁生在文中所表达的对已故母亲的懊悔和怀念的所有情绪,我都因去世的爷爷而深刻感受到了。

    与此同时,我也借着史铁生的思考,暂时认可了他对于死亡做出的描述——

    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这个答案,比孔夫子“未知生,焉知死”的反诘和逃避要更容易让人接受。最起码,史铁生没有回避问题。他老老实实地告诉你:生是一个不可以辩论的事实,而死,则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而且隐约之中,他似乎还在暗示,死亡并非虚无。甚至可以有所期许,那里藏着神秘的节日或假期,亦未可知。

    尤其是,爷爷在去世前三年的一场大病中,因机缘巧合,皈依了基督教,并且从此后性情大变。用奶奶的原话说是,从一只嗷呜嗷呜的狼,变成了一只咩咩叫的羊。所以奶奶一直相信,爷爷去世之后,进了天堂。

    我自然知道,天空之上是皑皑白云,白云之上是湛湛蓝天,蓝天之上是茫茫宇宙,而天堂何在?然而,那时我还是从史铁生的文字中获得了某种实在的安慰,并且对爷爷的去世,渐渐开始释怀了。

    4

    释怀之后,转而去思考和探索一些关于活着的问题。

    比如,生物老师告诉我们,人体内的水分大概21天会完全更新一次,整个人体的细胞无时无刻不在死亡和新造。一年下来,全身98%的细胞都会更新。

    这样的话要不了多久,我体内的物质就会全部得到更新。那么,就像“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在物质得到完全更新之后,“我”还能是同一个“我”吗?

    这个问题闷在心里困扰了我很久。只跟最要好的朋友提过,还怕被以为是神经病。直到大学之后,才渐渐有了时间和精力来对其进行辨析,并且给自己了一个答案:(不感兴趣的可跳过)

    所以,当我说“我”的时候,我所言指的,必然不是那个纯物质的“我”了。因此,这个代词“我”必定涵盖了某些关于我自己的本质性的精神实体,可称之为“人格”,或“灵魂”。

    而且,这个精神实体必须拥有某种不随时间更改的统一性,否则,“我曾经做了某事”这个句式就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因为我们需要这一“精神实体”的存在来证明,曾做了某事的“我”,和现在的“我”,是同一位。然而他们已经客观存在了物质上的不一致,所以就必须使“精神实体”出场,来保证其一致性。

    5

    后来,我的语文老师,在课堂上讲了史铁生的一篇小说《命若琴弦》。当时大概是想告诉我们,要有信念,对于高考。

    这是一个老瞎子和一个小瞎子的故事。老瞎子的师父告诉他,只要弹断一千根琴弦作药引,取出封在琴里的药方,就能够重见光明。可是当老瞎子弹了一辈子,终于弹断一千根琴弦,拿到药方的时候,却发现里面是一张白纸。

    故事的最后老瞎子向小瞎子隐瞒了实情,告诉小瞎子他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小瞎子因此也将继续用余生,弹断那属于他的那一千根琴弦。

    老师告诉我们,这个故事讲的其实是信仰。

    多年来我也一直不断在咀嚼这个故事:小瞎子心爱的女孩最终嫁给了别人,而他却依然要忍着疼痛,为了最终来到的光明而继续活下去,继续弹下去。

    终有一天,他也将像他的师父那样,发现自己原来是被一个美丽的谎言欺骗了。小瞎子不知道实情,所以他还能快乐无忧。而知道始末的读者,却是心情沉重。

    不过,这个故事纵然忧伤,但其实里面还是蕴藏着一抹阳光的,这一抹阳光,其实也就是史铁生所安排的那张白纸。

    白纸固然只是白纸,却也让老瞎子成功度过了充实的一生。而且,它还将,或者说正在,像当年一样给如今的小瞎子带来光明与希望。

    这也就是史铁生所理解的信仰。

    6

    在史铁生其他的作品中,也透露出了关于信仰的这种认识,即,信仰就像是在人生的此岸仰望彼岸,而中间横亘着时间的河流,你永远不可能到达,却也不能够没有。正是史铁生对于信仰的深刻理解和认识,使得他的作品中充满了终极关怀和人性光辉。

    关于信仰,史铁生有很多精彩的思辨。比如他说,一个佛教徒拜佛要的是升官发财,一个基督徒祷告要的是健康平安,如果他们的神因为他们的虔诚就应允了他们,那这个神一定不是一个好神。因为首先,他就是一个受贿的神。

    以物质祭的神,受贿物质;以心灵祭的神,受贿灵魂。而这样的信仰并不能算是真正的信仰,因为归根结底,这些信徒仅仅是在寻求自己好处:或现世的安稳,或来世的富贵,或永恒的天堂。

    真正的信仰不该是这样的,真正的信仰应该是纯净的,简单的,质朴的,就像老瞎子琴里封着的那张白纸。

    2010年12月31日,史铁生去世。当时我正坐在复读班的教室里,从报纸上看到这个消息之后,内心唏嘘不已。这个曾经思考过生死,解答过我内心疑惑的人,也终于迎来了那个属于他自己的节日。

    那天,我在自己的日记里摘抄了他在《我与地坛》中写下的这段话:

    但是太阳,它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它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那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

    当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吗?

    7

    读大学的时候,在《珞珈青年报》做编辑,有一次要做一个关于文学院樊星老师的专访。为了混脸熟,有天晚上就和小伙伴一起去听他的讲座。讲座结束后,借着送老师回家的名义和老师聊天,约访谈。

    当时在我心里占据位置比较高的作家一共有两位,一位是路遥,另一位就是史铁生。问及路遥和他的《平凡的世界》,老师评价并不很高。只说这本书文学性一般,主要是出版后读者反响很大。

    问及史铁生,老师只说了这么一句话,“邓晓芒说,他的文字是具有神性的语言。”当时已经从一位学长那里了解到邓晓芒,并且读了他的《灵之舞》,很是敬佩。所以邓晓芒对史铁生的这一如此之高的评价,让我在心头一颤之于,也暗暗为自己的眼光和直觉而感到自得。

    随后又问老师,阅读过程中,觉得史铁生的文字和基督教文化有很深的渊源,同时似乎也对佛教文化有很深的研究,不知他本人信仰什么。老师答道,听说他在去世前已经受洗皈依基督教了。

    至于这一信息是否准确,不得而知,亦无从求证。

    8

    大学的时候,读了史铁生的《扶轮问路》、《病隙碎笔》、《妄想电影》和《务虚笔记》等几本书。《扶轮问路》和《病隙碎笔》主要是随笔散文或文化评论,印象不太深刻。但《务虚笔记》却令我久久难忘,有朋友想要读书又不知道要读什么书,让我推荐的时候,一般其中都会有这本。

    “务虚”当然是相对于“务实”来讲的。史铁生这本书,是一个作家在“写作之夜”对自己和命运所做的思考和探索。正是由于“务虚”,所以它直指精神、灵魂、形而上,并试图对本质相关的一些东西做出描述和阐释。

    当然,读的时候根本没有认识这么多,只是纯粹被其中的故事和思辨所深深吸引。在我的阅读史上,能够让我读到深夜还不愿意睡去,并且越读越精神的书不多,一是《平凡的世界》,一是《废都》,还有便是《务虚笔记》了。

    《务虚笔记》中的很多句子,简单,冷静,思辨,深刻。如果说鲁迅的文字是投向敌人的匕首的话,史铁生的文字则是解剖自己的手术刀。

    比如,我曾走过山,走过水,其实只是借助它们走过我的生命;我看着天,看着地,其实只是借助它们确定我的位置;我爱着他,爱着你,其实只是借助别人实现了我的爱欲。

    比如,忘记和不曾察觉的事,等于从未发生。

    比如,怅然若失,是一个少年皈依真理的时刻。

    比如,忘记和不曾察觉的事,等于未曾发生。

    比如,我是我印象的一部分,而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

    9

    直到不久前,在图书馆里偶然看到邓晓芒的《灵魂之旅:9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的生存意境》,才意识到自己当年读《务虚笔记》是读的多么轻率和随意。

    《灵魂之旅》是邓晓芒聚焦了上世纪90年代的中国文学创作,内含十二篇专文针对十四位作家,其中就包含了史铁生。而且那篇文章谈史铁生,论述依据的主要文本便是《务虚笔记》。

    邓晓芒,一个主攻德国哲学,精通黑格尔辩证法的哲学家,竟然说他自己读完《务虚笔记》时精疲力尽。正是在这篇文章中,我看到了他给予史铁生极高的评价。

    他称史铁生是一个真正的创造者,一个颠覆者,他从自己的灵魂中本原地创造出一种语言、一种理想。在他那里,语言是神圣的、纯净的,它已不再是人间的语言,而是真正的“逻各斯”,是彼岸的语言,是衡量此岸世界的尺度。

    我们可以想象,当哲学家邓晓芒读到作家史铁生的《务虚笔记》时,两颗灵魂需要怎样激荡的碰撞,才能够让一向冷静的邓晓芒,以如此高的热情毫无保留地认可乃至赞美史铁生。

    同样是在《灵魂之旅》这本书里,邓晓芒也对莫言及其《丰乳肥臀》进行了评价和探讨。在《丰乳肥臀》饱受批评的时候,是邓晓芒以一位哲学家的眼光,从中看到了“恋乳”的象征以及莫言对这个民族的洞察,并且给予客观的评价。而莫言本人也对邓晓芒的评论深以为是。

    《灵魂之旅》这本书的出版是在世纪末的1998年,距离莫言获诺贝尔奖还有14年。也许这就是一位读者的眼光和直觉。

    10

    现在,已经很久没有再读史铁生了。也许是内心在有意无意地想要保留一些空间,也许是越来越心虚,越来越缺少那种底气。就像一个独自走山路的孩子,当他知道原来山里有狮子老虎的时候,就再也不敢去了。

    我可以有底气说我看透了路遥和他的《平凡的世界》,我便彻底放下,不再去读,只是纪念。但我绝无胆量说我看透了史铁生和他的《务虚笔记》,我不过也是暂时放下,压在心头,等我足够强壮,等到可以单挑狮子老虎的时候,就会去读。

    于我个人而言,史铁生在我年幼的时候以朴实的情感使我得知世间的真情,在我少年的时候以对死亡的思考使我直面爷爷的去世,在我青年的时候以对生命和信仰的探索使我得到哲学的启蒙。

    在我心里,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残疾人。正如他在《我的丁一之旅》中表述的那样,“我”即是限制,“我”即是囚禁。所不同的是,有的人被身体的残疾囚禁,有的人被内心的欲望囚禁。人一切的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现在,那个职业是生病,业余写作的史铁生已经不在。虽然没有了双腿,但他的精神却因此而走到了更远的地方,甚至成为地标,引领着旷野中无家可归的游魂们。

    史铁生是一个不可以被拿来励志的人。他并非残疾,只是双腿不在而已。实际上,他比所有拥有双腿的人,都要更加健全,也更加崇高。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史铁生,一个不可以被拿来励志的人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iithjf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