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贾

      炮弹砸落的声音从不远处清晰地传来，还掺杂着机枪偶尔连发的突突声。附近的村落，人早已经走的走，逃的逃。土坯搭的老屋子东倒西歪，泥泞的小径上还散落着当时人们逃荒时掉下的一些物件，只不过日子长了，半截儿已经嵌进了泥巴坨里，再也分不清楚那是些什么。偶尔还会有跑歪了的弹火，再蹂躏一下这片没什么可烧的土地。

      战争已经打了几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老贾杵着一根枯树枝，跛着脚朝着那个早已废弃了的土堆蹭过去。阿毛摇着短尾巴，很兴奋地在前面开路。老贾今天出去挖草根的路上，碰上一个被炮弹炸出的鼠窝，一片猩红。阿毛先发现的，直叫唤。这年头，能开荤就像是灶台神显灵几乎不可能，老贾立刻摸了摸阿毛的脑袋以示表扬。所以，他们也不去挖草根了，直接往回走。

      老贾住的土堆以前是个防空洞。村子里的屋子基本上都被烧光了，还好有这么个泥糊的地方遮风挡雨。老贾就和阿毛就在这里住着，一人一狗相依为命。这几年，他寻遍了村子和方圆一公里左右的地方，把被人剩下的能用的东西都一点一点的挪到这里。一张木板当床，还有几个破碎的陶罐，下雨天能接些雨水。吃的东西就靠老天赏饭了。没有吃的时候，就去挖点草根，撕点树皮。

      他找来一块旧铁片，把老鼠肉割了割，留了一些给自己。多数都装在了碎陶罐里，放在了阿毛的嘴下。阿毛激动地不忍心吃。围着陶罐转了几圈，这才伸出舌头，舔了舔。老贾靠着泥墙坐了下来，抓过一片肉，强忍住恶心往嘴里塞，想象着这是当年苗英给自己烧的鸡丁。

      苗英和老贾都是村里的小学老师。当年，老贾采风路过这个村子，见到四周山清水秀就心生逗留之意。村长听说村里来了个作家，热情万分地招待了他。看他喜欢这里，就鼓动他留下来。村子太穷，年轻的有点想法的都远走他乡了，剩下的都是老人孩子。一没劳动力，娃娃也没人教，村子就更穷了。再后来，老贾认识了苗英，就不走了。

      那是他在村子里住下的第三天，依旧去外面采风。回来时，打老远就听见村口一阵欢声笑语，他见到几个小萝卜头围着一个穿红花布衫的姑娘叮叮当当地笑。姑娘扎着一只大麻花辫，在太阳底下转着圈，一边转还一边说，一会你们做的时候要整齐哟。那天的阳光很明媚。在姑娘转过来朝向老贾的时候，阳光正斜照着，老贾看到了他将会用一生记住的脸。

      那是怎样一张秀气的脸庞啊。姑娘在村子里长大，脸颊两侧被皴红了，看着十分可爱。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像天上的星辰吸取了日月的灵气。粉红色的嘴唇向两侧微张着，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油亮亮的粗辫子正随着她的动作左右晃动。老贾愣了三秒神，才想起来做个自我介绍，你好，我是师大报社的编辑贾锋，来这里采风。姑娘的脸刷的一下更红了，许是从没见过外乡人，扔下一句，我叫苗英，就跑了。旁边一只白绒绒球一样的狗跟着追了上去。对了，那是阿毛，阿毛是苗英养的狗。

      英雄自古难过美人关。老贾不是英雄，所以他就没想过要过关。作家总是心怀理想而容易被美好激发。老贾立刻四处去打听，这姑娘是哪家的女儿。后来村长告诉他，这女娃娃是有一年冬天被扔在了村头，村里的苗伯膝下无子，好心收养了她。谁知道这个姑娘天生能唱会跳，没准是哪个上等人家的私生女儿。再长大一点，村长就想到了这个主意，让她带着村里的娃娃们唱唱跳跳，这样还能空出一些劳动力的手多干些农活。

      老贾决定留下来，教娃娃们识字。也包括苗英，他们的舞蹈老师。

      炮火是一天傍晚突然扔下来的。有很多老乡还在地里，就被弹火分成了两半。村子里一下子炸成一锅，哭声，叫喊声。村长从村口挥着一面破旧的红旗子跑进来，高喊着，鬼子进村了，大家快跟我走。老贾和苗英，一人牵着两个小一点的孩子，疯狂地跟着村长跑。终于，赶在鬼子扫荡之前，大家躲进了防空洞。村长和老贾小心翼翼地找些枯枝盖住了洞口。

      苗英突然叫起来，二狗呢，他怎么不在。老乡们纷纷左右环顾四周，没有人看见那个平时跑得最快的野孩子。苗英说，不行，我得出去找他。老贾不放心，说，我和你一起去，快一点。两人猫着身子，四处打探，在老榆树下找到了正蜷缩着身体瑟瑟发抖的二狗。天已经黑了，一行三人正准备摸回防空洞，突然一束灯光打了过来，有人发现了他们。紧接着就是突突突的子弹声。老贾为了护住苗英和孩子，右腿被子弹射穿了。猛地一下翻到了沟里。

      灯光越来越近了，苗英吓得浑身发抖。她把二狗也推下了沟。自己哆嗦着朝灯光走去。

      哎哟，花姑娘。一阵奸笑响起。

      老贾眼角流着泪，捂着二狗的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枪声和喧闹声响了一阵，慢慢就消失了。

      第二天天亮以后，村民们从防空洞里撤出来。纷纷回家看看还有什么剩下的，打上包裹就往解放区逃难了。村长来拉老贾和他一起走。老贾变成了木头人，就说让村长带上苗伯，然后就再也不开口了。他找到了阿毛，抱着它回到防空洞里，一直在那里呆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