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舟:我和小二的从前事
原创 2017-03-31 鲍尔舟 黄桷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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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在响。
是小二打来的,约我喝茶。
小二姓钟,在主城一所小学教书。小二在家中男孩排二,所以喊小二。其实小二并不小,一米八的个头,说起话来中气十足,且幽默风趣。一个简单的生活琐事从他的嘴里一经过,就是一段风趣的故事。这些都得益于他那民国时期在陪都雪花剧社做演员的父母的优秀的基因。
我和小二有快三十年未见了。上月家属娃儿聚会,他姐姐来了,要了我的电话,才又联通了信号。
下午在我家里见了面,几句寒暄之后,我发现,小二老了。几十年风雨的雕刻已经把他塑成了一株老树,然而,他那始终带笑的大嘴和稚气无邪的眼神,却一下子把我拉回了过去的时光,让我想起了动荡岁月两个少年的从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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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大革命的第二年,学校停课了,我们一帮家属娃儿就一天到晚学着大人瞎闹。我和小二耍得最好,也学着大人们的样子招集五,六个小伙伴,成立了一个“险峰”战斗队,与另一帮娃儿组织的“丛中笑”战斗队天天打嘴仗,还常常跑到文峰塔下防空洞点起火把“打游击”。年龄大点的男娃儿就趁此机会拉上喜欢的小女生,钻进防空洞就把火把灭了,握住小手摸黒前进,还哄女生不要说话,说是不要让敌人发现。这样天天闹腾,无忧无虑,也没有学校功课的烦恼,真是一段阳光灿烂的日子。
到了六、七月份,全国开始搞起了武斗,钢钎菜刀匕首杀得血肉横飞。而且斗争很快升级,钢钎菜刀变成了步枪手榴弹。好多人都害怕了,紛紛外逃躲避战争。小二家有个表叔,在离城市几十公里外的乡下。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举家出逃,跑去乡下躲起来了。
一晃就是一个多月。突然一天早上,天还没亮,有人轻轻敲我家的门。我一看是小二和他弟弟小三。憨憨的两个人,一个月不见,都变成农村的娃儿了。“你们回来了?”我问。“昨天晚上悄悄回来的”。他说,因为上次走得慌忙,忘了很多东西没有带走,粮票肉票都没有拿,吃的都没有了。这次兄弟俩是专门回家取东西的,马上就要走。完了他神秘兮兮的给我说:“能不能把你家的尿罐借我们用下?”“可以啊,你想拿尿罐去做啥子?”“昨天晚上回来饿了,我们煮的稀饭整多了没有吃完,倒了可惜了,想吃完了再走,”小二说。“那你借尿罐去做撒子哦?”我不明白了。小二和小三用手揉着肚子,近乎祈求般地看着我说“太胀了…,屙了再吃…”原来是这样。
于是,我悄悄地把家里唯一的一个尿罐提走,在小二家里,静静的观看着兄弟俩一人坐一个尿罐,边吃边屙,慢慢完成了半锅稀饭的进出口全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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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斗大约进行了半年,渐渐平息了。小二一家人也从乡下回到了学校。那时大、中、小学都还没有复课,但是大人们得去学校参加学习班,继续搞政治斗争。没过几天,小二的爸爸就被清理出了革命队伍,原因是参加过雪花剧社,跑到乡下躲避文化大革命。自己做起高帽子,胸前还挂个二尺八的吊牌接受群众批斗。整他父亲的,就是谢主任。小二和我一起在批斗会场角落,看着父亲被义愤填膺的群众吐唾沫,扇耳光,气得咬牙切齿,但是毕竟才十岁的小娃儿,你又能怎么样?
晚上,我们俩躲在一起商量如何报复谢主任。小二主张用弹弓在暗处袭击谢主任,而我胆小,怕把事情闹大,决定另想办法。
那个时候谢主任正是春风得意,不仅当上了学校的造反派头头,老婆又生了个小儿子谢文革,正在幸福坐月。谢主任成天喜笑颜开,家里杀鸡宰鸭叫人羡慕。于是我告诉小二:我们从鸡汤下手。
一天午饭后,谢主任住家的公用厨房又飘起了鸡汤香味。不用说,谢家又在炖鸡了。我们俩赶紧准备,乘午后没人,悄悄潜入谢家的厨房。小二放哨,我靠近灶台,揭开锅盖,轻轻地放入两粒煤球,然后迅速撤退。找一个最近的地方隐藏起来静待结果。这一切就在一瞬间,神不知鬼不觉。
过了许久,谢家有人开门到厨房来了。鸡汤的香气依然盘旋在空中,只是一揭开锅,顿时就惊呼起来:“老谢,鸡汤遭了!”
倏地一下,屋里串出来一个人,是谢主任。看着一锅鸡汤变成了污泥浆,眼睛鼓得血红。大骂一阵后自知没趣,打掉了牙也只好吞下去。再看看那一锅污水,好半天才对老婆说了句:“不要动,澄清亮了,面上的汤可以舀起来喝,肉洗了还可以吃。”
看到眼前这一幕,我俩高兴得笑出了泪花。
第二天早上,小二来我家,把我拉出去找了个背冰糕箱子的大姐。他摸出八分钱,买了两支冰糕,说是庆祝昨天的胜利。我们高兴的吃着冰糕,又开始策划着打击下一个目标。
“黄伟平那天打了我爸爸的耳光!”他说。“我们去弄他!”“你要弄黄叔叔?我不干!”黄叔叔是学校的工人,年轻时身体受过伤,断了后。两口子抱养了个小男孩取名”路路”,哪知路路七、八岁了还尿床,两口子就不喜欢,还有些虐待他。但是路路和我还比较好,所以我不同意。
小二坚持要报仇。
没办法,吃了人家的冰糕,只能听人家的话。于是我们商量,点到为止。
找了一个时间,和小二到路路家去耍。想寻个机会暗中搞个破坏,比如把电灯开关整烂,或者把锑锅钉个洞,差不多就罢了。
路路一个人在家。因为昨晚又尿了床,被黄叔叔打了,刚哭完。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抓紧时间分头行动。小二哄路路“不哭不哭哥哥给你找糖糖吃”。那路路一听吃糖糖,果真不哭了:“我要吃白糖,爸爸又不给我吃。他藏起的,一个人吃。”天啊,我在哪里找白糖给你吃啊!恰好我在厨房想如何给锑锅打眼,听路路说没有嚐过白糖的滋味,顺手就把装洗衣粉的罐罐拿去给路路。“白糖,路路!”一大匙洗衣粉就塞进了路路的嘴!
这个时候,黄叔叔突然推门回来了。一看路路难受的样子,满嘴吐白泡沫,大吼“路路,你干撒子?”我和小二也被黄叔叔的突然出现吓懵了,撒腿就跑。只听到身后路路的哀嚎和黄叔叔的骂娘声。
打那以后,路路就再不和我一起耍了。后来听说路路一辈子都不吃白糖。
奇怪的是,黄叔叔竟然没有上我们家找大人们算帐。或许他明白是我们对他行为的报复吧。后来,文化大革命结束,黄叔叔的确上小二他家,给他一家人道过歉。
我们用少年的顽皮消费时光,大人们却不忍心我们的挥霍。于是,那个曾是剧社演员的人,把小二毫不犹豫地收进了他的魔袋。我和小二是死党,他入了魔袋,我能隔岸观火,见死不救吗?于是我自投罗网,也钻进魔袋,誓与小二生死相伴。
其实魔袋就是演员暗藏着的一大箱破书。我们就天天躲在他家,在箱子里神游,慢慢地,我们认识了少年维特,认识了润土,朦胧中理解着咯吱咯吱。江湖从此十年不再见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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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现江湖时,小二已是市里一所小学的老师了。在魔袋里发酵十年,也开始了文学创作生涯。那时候的我,还是一个没有固定工作的待业青年,不时有几行文字变成铅字。小二就邀我去他学校帮他改稿。
其实那就是一所乡村小学的规格。在简易的办公室,小二拉我见了一个四十岁上下的高大女人:“这是宋校长!”宋校长谦和可爱,很有成熟女人的风韵。接着,就把我介绍给了宋校长:“《红岩》杂志编辑部的”。
宋校长笑容可掬:“欢迎欢迎!”我却手足无措。什么时候就成了编辑部的!管他的,既然来了,就坐下读稿,好缓解编辑部的尴尬。
《辽宁文艺》杂志社看上了小二的中篇悬疑《在降b调的背后》,要求尽快改稿,我就是这样去小二办公室座了整整一周。享受了一周编辑老师的待遇。宋校长更是惜才,在学校极其困难的情况下,破例给小二安排了住房,好让作家有更多的时间创作。小二也是感激不尽。
学校旁边有一个工厂,那几年生产水晶凉鞋,红遍全中国。设计师因此成了全国劳动模范,参加过天安门国庆观礼。那年全市招考十名技术工人。我报名考试,结果排位第四,就进了工厂。高高兴兴去上班,才突然发现,我每天上下班必须经过学校大门,万一被宋校长或学校老师认出来,我该怎么办?小二的住房又该怎么办?
只有一个办法,每天经过学校门前,先停下来,左看看,右看看,然后风一般的跑过。厂里其他上班的人,看久了,都得出一个结论:这小子,脑壳有问题!
那天,又在校门口左顾右盼,冷不丁被人拍了下肩:“老师,调这里来上班啦!”回头看,全身都吓瘫了…那个该死的宋校长!
哎,只顾左看右看,忘了前看后看。还好,宋校长依然是那种和蔼的笑,很好看,顿时没有了怕的感觉:
“呵呵,上班,体验生活,体验生活…”
宋校长随后到学校,叫住小二,大声武气的说:“你那个编辑部的朋友,在隔壁厂里体验生活去啦!你不去看看他?”
然后就是笑…把小二的脸弄得像下蛋的母鸡。
还好,小二的住房一直没有动静。
我在那个工厂“体验生活”一呆就是九年。
后来,我离开工厂,去了上级单位,就很少回到那个地方。
后来,我和小二偶有书信的往来,久了,就慢慢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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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茶!”
一声赞美把我的思绪拽回到现实。小二品着滇绿,娓娓给我讲诉了这些年他的故事。我才知道,好多年来,他一直做网络写手的悲与喜。上百万文字的作品,书写的都是那六十年的风雨人生。难怪岁月的刀刃在他脸上划过道道疤痕。本来已经退休,可学校老师不够,就继续留用。其实好死了他。每天就是带一帮娃儿跑跑步,做做操,工资就到手了。然后就是一杯茶,一支烟,继续编造网络故事,其乐融融。
“喝茶,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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