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妃,朕好喜欢和你在一起啊。”
“滚。你要肉麻死我?”
“哎呀,你听我说完嘛。因为你长得比我矮还比我黑……”
“小陆子,你找死?!”卢妃哈哈大笑着掐过来。
每一天都是这样看似欢乐的度过。李晓迪还是时而撒娇时而撒泼,小衰衰还是会在第一时间传达各种八卦新闻,卢妃还是因为上课玩手机不调静音被任课老师带去找发哥,那个长的极像我哥的小学弟还是会经常让我产生错觉,我还是经常以毕业就扔掉了校服为借口穿学生时代自认为是奇装异服的衣裳。就这样,一个月过去了。
湖城开始了落叶纷纷的时节。
秋天的湖城和大部分北方城市一样,是矫情的人们吟咏悲伤的好地方。
对于湖城一中的高三学生来说,体育课是不可多得的娱乐时间。点完名之后,我和卢妃偷偷溜到长廊底下看着远处篮球场上的男孩们打篮球。卢妃像是问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真的好像啊。”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正看到那天一个人坐在篮球场旁边。曾经体育课上,那个人也是一直坐在旁边看着别人打篮球的。
“你是说,那天?”
卢妃点点头,问“你不觉得咱们那一届有一个人和他长得很像吗?”我竟然神经质的摇了摇头。卢妃对我的摇头颇为不满,一拳挥过来骂道:“那云天你都不认识!你还是不是09届的!”我很机灵的搪塞了一个理由:“朕专心学业,干嘛要认识他?”心里却暗自想着,那云天是我哥哥,我怎么可能不认识!
“既然你不知道,我就给你讲讲吧。”她倒是一脸得意。她自顾自的讲着,我自顾自的回忆着。
那一次期中考试他考得很好,于是在颁奖典礼上作为学生代表发言。我呆呆的望着远远站在高高主席台上的他,如此优秀的一个人,他在我伤心的时候唱歌给我听。自那以后,社会上流行的歌曲换了一轮又一轮,但却再没有一首敌得过《专属天使》。后来可能是他觉得哄了我一次而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所以经常耍赖似得把饭卡塞到我手里让我替他排队打饭。再后来,他凭借身高优势和力气优势从我身后揪住我的马尾辫,死死揪住不放,然后霸道地问:“以后愿不愿意叫我哥哥?”那语气哪里是在问,明明就是在逼。我点点头,于是这个坏蛋大笑一声说:“这就对了,以后要听哥哥的话,让你去打饭不要总推脱。”从此我就有了这样一个“哥”。
“前年他在学校的那场惊艳告白轰动了整个年级呢。”卢妃抱拳憧憬的说:“听说他在操场的主席台下用玫瑰花瓣和荧光粉铺成了一个大大的心形,还在告白的时候放了九十九个气球十一束烟花,为了这事,咱们年级主任没少发脾气,你竟然不知道?”
我回过神来,违心的摇了摇头,心里却心知肚明,因为那个玫瑰花瓣和荧光粉铺成的心形,是我的杰作。那天下午一放学我便死缠着要帮他张罗,一边忙活还一边乐呵呵地问:“这是要对我未来的嫂子表白吗?”当时他笑着摇头说,是要告白,但不是给未来的嫂子,我还笑话他是个花心大萝卜。没多久那个女孩就来了,很高,但我没什么印象了。这件事过去不久,他就人间蒸发了,虽是知道他是转学了,但总感觉像带着他心仪的女孩私奔了一样。
我瞅了一眼卢妃,脸上幸福的表情好像被告白的女生是她一样。我哼哼一笑:“又不是跟你告白,你嘚瑟什么。”
“滚!”卢妃脸上挂了两朵红云,笑着骂道。天啊你竟然会脸红!我笑的前仰后合。
“喂,你们在说什么?”李晓迪突然从身后拍我的肩膀着实吓了我一跳。
我本想说没什么,但李晓迪已顺着我的目光看了过去。“又是那天?”她突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我还以为谈什么新鲜事呢。”
但这次卢妃抓住了关键字。“又是?你跟她提过?你不是说不认识吗?”她问我。我的脸一下子红了,正在支支吾吾地寻思着一个完美理由,卢妃的电话响了。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便急忙从长廊跑了出去,之后再见到她,就已经是晚自习了。
“手机要回来了?”我几乎是习惯性的问。卢妃看着手机屏点点头,漆黑的夜晚,手机屏的亮光映的她的脸煞白,如果她留的是披散的长发,一定可以和恐怖电影相媲美。“上课玩手机收敛一点吧,你都被逮住过多少次了。”我们坐在学校操场的草地上,草很凉,风很凉,夜晚很凉。对于翘掉晚自习偷偷跑来晒月亮这种印象中只有坏学生才做的事,我是向来不做也不敢做的。但也就在刚刚,卢妃冲进教室抓起我的手就带我往外跑,我的身旁传来呼呼的风声,我一面跑一面不停的朝后看,生怕老师会像幽灵一样突然从我们身后冒出来。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在加速,第一次犯罪的犯罪分子们都会有这种心惊肉跳的体会吧。我们一口气跑到操场瘫坐在草地上粗粗的喘着气。
最终侥幸心理战胜了恐惧,我找了一个舒适的姿势,“手机要回来了?”我这样问她。她依旧滑着手机屏,典型的手机控,我心想。“第一次逃课,好紧张。”良久,她对我说。但我知道她没有看我,她在看天上的星星。
“天啊,我以为你经验丰富才跟着你跑出来的!”我尖叫。她惨惨的一笑:“你知道我为什么总被逮住玩手机吗?”
我揪了一把枯草在手心里蹂躏着:“技术太差呗。”她瞪了我一眼:“靠,你以为谁都像你?”“别瞪了。再瞪眼睛也是那么小。”我把手里的草撒向她,那些干瘪的,枯黄的草正好落在她的头发上,有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像可怜的乞丐。
“今天我妈打电话给我,说她在医院看见我爸了。”她的语气里一半是平静,一半是不可思议。“生病住院了吗?”我怀着一颗医生子女对患者子女固有的怜悯之心安慰道:“没事的,会好的。”瞧我这记性,忘记说,我的爸爸是外科医生,妈妈是肿瘤科医生,他俩很般配对吧?只是苦了身体健壮吃嘛嘛香的我,从小生活在医院里。
但是卢妃摇摇头:“不是病人,是医生。”我愣了一愣,心里嘀咕着,你这是演的哪一出?爸爸当医生,妈妈不在医院见到难道要在监狱里见到?!“你发神经了吧。”我心里这样想着嘴巴竟然不听使唤的说出来了,真是近墨者黑。
我已预想到她如迫击炮一般的还击,但出乎意料的她竟猛地扑到我怀里。“为什么,为什么……”她毫无前因后果的问。听她发颤的声音和急促的呼吸,我知道,她哭了。我从来不会哄人开心所以我发现此刻我扮演的角色简直太傻了,听她哭比听她撒泼更让我束手无策。好在她只是想找人倾诉,我也只得乖乖听着。
“为什么我现在还坐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为什么我还留在湖城!我本来应该在东北学地质勘测,我他妈连通知书都拿到了为什么不让我去!凭什么我是女孩子就不能学地质勘测凭什么!‘谁让你从我肚子里钻出来的时候是个女娃子?你给我复读一年明年报经济管理!’我妈从我记事起就是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我也早就学会用同样的语气回敬她。‘对,全怪我爸上你床的时候给你的不是Y染色体!’‘你他妈别跟我提那个狗日的臭男人!再让老娘看见老娘千刀子剐了他!’我妈一直都捡最难听的话骂那个给了我一半生命的男人。陆羽嘉,听她骂人骂得如鱼得水,你能想象得到她曾是湖城最有名的歌妓吗?是我爸那个不要脸不负责的狗男人害了我妈,我妈知道自己怀孕以后就和他结了婚,但我刚生下来他就跑了。这么多年我跟着我妈在大街上要过饭,我妈卖了她所有的首饰租了个摊位卖衣服我们才活到现在。我从来都不知道有个爸爸是什么感觉,这么多年我爸从来没有管过我们,怎么今天就突然冒出来了!我妈就是一没出息的混蛋!她看见我爸就应该一刀捅死他!可是你知道她在电话里跟我说什么吗,她说看着他过得挺好,她就放心了。她怎么不想想这些年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卢妃哭天抢地的在我怀里撞来撞去,扯着我的衣领抹眼泪。
或许正应了那句话,越脆弱的人,越会伪装的坚强。如果不是她告诉我,我就算有天才的想象力,也不会想到她竟然有如此不幸的出身。我已不再怜悯她,而是敬佩她,带着如此巨大的伤口成长起来的她。
“其实我早就对自己悲惨的经历无所谓了,我只是想说,我好想学自己喜欢的东西,我不想复习。我妈说,要滚蛋就赶紧滚,但别想带走一分钱。我喊着‘靠,我又不是没跟你要过饭’从家里跑了出来,但是,在这个社会,真的是要钱的。我只能回来,没有任何尊严和自由,我只能来这里。喂,如果我明年报了经管,你要记得其实我喜欢地质学。她把脸抹得像个花猫一样望向夜空。
湖城的夜晚真美,我真无耻。就在一个月前,我还无耻的认为自己是全天下最悲惨的人,整天一哭二闹三上吊,就因为爸爸用命令的口吻对我说:“没得商量,去复读。”
她紧紧抱着我,我的肩膀被她的泪水湿了一大片。“有时候,看着你和这个班的人打打闹闹,我真的好羡慕。在这个自己不喜欢的地方,却依然能和他们有说有笑,依然像个公主一样幸福。”卢妃,这一句你错了。我轻轻拍着她的背。我没有你那么悲惨的遭遇,但对我而言,此刻也是跌入谷底摔得体无完肤了,怎么可能真的幸福快乐,我只不过是更善于向命运妥协罢了。但这些话,我无法告诉她,我还没有残忍到在一个痛哭流涕的人面前无病呻吟。
就这样沉默了好久,久到衣服上的泪水已经被风吹干了。
“喂,说了半天说的我好饿。”她坐直了身子,我终于可以活动一下被她压的酸痛的肩膀了。“你应该再胖一点,靠着你就舒服多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果然不是忧郁型的,就算忧郁也是一瞬间。
趁她缓过来,我逗她说:“刚才你抱我的时候让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我坏笑着看了看她错愕的眼神:“平的,平的。”
她起初没有反应过来的愣了一下,然后猛扑过来把我按在地上。“卢妃你竟敢对朕无礼!”我一面大笑一面尖叫,看着她又重新满血满状态的活过来,我终于放心了。
学生时代在闹得正欢的时候,班主任突然站在眼前会比贞子突然从地下爬出来更可怕。我们笑着的脸一下子僵了。
发哥却一脸笑容:“闹,接着闹。”三个人对视,可想而知在犯罪现场被逮个正着的我们有多悲哀。
发哥在我们旁边的草地上盘腿坐下,却只字不提这档子事,只是一脸疲倦的望着夜空:“我最喜欢放学以后来这里看天上的星星了。”
我和卢妃异口同声地尖叫道:“放学了?!”
发哥使劲瞪了我们一眼,继续自言自语道:“累了,烦了,你们不听话了,儿子做错事了,来这里,一切都变好了。你们经历过一次高考,就不再是单纯的高中生,而是大人了。表面上看起来,你们是高考的失败者,但你们要知道,你们有着绝大部分人都没有的特殊经历,你们从中获得的,远比失去的多。我经常跟我儿子说,就算再不喜欢学校,也得好好听课好好做作业,因为学习跟喜不喜欢无关。我相信你们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现在的学习是为了什么,所以不管有多少个不情愿,不管有多少件闲事影响心情,都不能放弃。”
“我们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坐在高三教室里。发哥你是个好父亲,更是个好老师。”我深深望着他厚厚眼镜下的那双眼睛。
“你第一天来就应该看出来我是个好老师!”他诙谐一笑。
这个夜晚最后的结局就是,发哥坐了一会,旁若无人地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草,拂袖而去,只留下我们俩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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