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地中海的承诺
炎炎夏日，开通宵空调浪费，可是空调一关，即便再沉的睡眠也能瞬间清醒，尤其像我这种经常起夜的人，夏天的后半夜总是睡不安稳。
上完厕所，听得家狗不停地低吼，浑厚的声音在喉咙里打滚，一副紧张认真的姿态。我透过防透视的玻璃大门看见柚子树附近的水泥墩子上蹲满了人，不下十个壮汉，黑漆漆的夜里也看不清模样。这是什么来头？虽说我知道我们这一片不是太平盛世的安稳地带，可也不至于半夜三更有这么多大汉蹲在那。他们没有抽烟，也没有说话，只是清一色认真蹲在那，侧着头，从我这看去，似乎都在盯着陈大伯的楼房。难道陈伯伯家有什么要紧的人？或者租的人有犯事的？我立刻变得谨慎而呼吸放缓，蹑手蹑脚在自己家门里盯着外面一群人。大半夜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半小时，也许一个小时，感觉僵硬的站着，腿都有些发麻。看不出名堂，让人很沮丧。本以为要见证一段港片里黑社会桥段，没料到自己竟然在黑夜里傻站了个把小时。
困意慢慢开始席卷而来，我开始哈欠连天。可是不知道结局我又不舍得上床睡觉。我揉揉眼睛，干脆回厕所洗了把脸，整个人顿时清醒许多。摸黑着来到大门前，继续盯着看事态发展。
那些大汉就那么蹲着，个别的挪挪脚，估计也是腿麻了。
时间分分秒秒的过去，所有人都不耐烦起来，包括我。我真心想跑出去问一句，大哥，今晚是什么任务？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从我家门前小路走过，边走还边玩手机，手机屏幕微弱的光在黑夜里格外明显，我一眼便认出这是陈伯伯家三楼租的“地中海”。
我下意识扫了一下水泥墩子方向，那些大汉怎么都不见了？一瞬间居然悄无声息的蒸发了。我，难道一晚上都在眼花？
正想着，外边突然一阵骚乱。
出事了！
而我单独一个人又不敢半夜开门，只得靠在门边仔细观察，试图在黑夜里解读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腥风。
陈伯伯家的铁门哐当一声响，应该是推开以后被重重合上了。是谁进去了又出来了么？思索着，却听见有人低低哀求，“不要打，不要打，我跟你们走。你们让我跟房东结下账，我就跟你们走。”
“快点！别耍花样！我们已经守了你好几次了，路口都已经被包围了。你今天就别想逃！”一个浑厚的男音，很陌生，但是中气十足，像是练过。
“我答应房东明天结房租，你们派两个人跟我一起去结了，我就跟你们走。我不能失信于人。”这！这是“地中海”的声音。他在这租房子住了十多年，平时在三楼哼歌就是这个鸭公嗓子。他犯事了么？
“你，你，跟他一起去。不要惊动其他人，这里人多嘴杂。”浑厚的声音发号施令。
然后铁门又被推开，发出刺耳的声音，看来要提醒陈伯伯给大铁门上油了。之后是长长的安静。没有说话，没有咳嗽，什么声音都没有，肃静得让人有些害怕。
二楼陈伯伯家的灯亮了很久，然后铁门哐一声重重关上。一群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之后，夜终究还是回归安静。陈伯伯家的灯也全部关灭了。一切都恢复到之前平静的夜晚。只有路口突然有一声刺耳的警车鸣笛声，估计是哪个新手要挨骂了。
我近乎惊愕地看着屋外发生的一切。在我有限的三十年生命里，这样的事也还是第一次遇见。看电视看电影里觉得警察抓犯人都老厉害老刺激了，可是现实生活中怎么是这样的过程？除开惊吓了一番竟然有些失望。除开失望，我发现因为紧绷的神经松散开了，尿意十足。
天亮前的几个小时，因为神经细胞过度紧张兴奋，完全没有睡意。只得在手机上打发时间。
等我被屋外嘈杂的讨论声吵醒时，已经上午十点多。太阳高悬天空，俯视着卑微的人类。陈伯伯家租的五六户租户都站在大铁门口讨论着什么。表舅家平房里的出租屋女人们也出来掺和。
一个中年男子，穿着简单的棉体恤衫，因为不透气，背上已经汗湿黏在后背上，他扯着领子散热，右手拿块毛巾不时擦着脸上脖子上的汗珠。“昨晚我去睡觉之前就觉得有点不对劲，果然就是有问题。听说来了很多人呢！听说都是彪形大汉！听说来过好几次了，就是‘地中海’太精，一直没扑到。”
一个男的推出自己的挣钱工具摩托车，一边擦着车身，一边回他的话，“昨晚我在窗前看得可清楚了，很多又高又壮的警察，守了好几个小时，估计是以前就踩点了。不过说，抓走也好，我们也不用提心吊胆的生活。”他拍拍摩托车座椅，很解气的样子，仿佛那地中海和他有世仇一般。“我平时总担心这家伙会不会动我摩托车，不过也不怕他，他要是敢动，我打得他上下半身都要残废。”
“哈哈。就你会说，你平时还不是跟他热络的很！没少占人家便宜吧！”一个女的提着一桶子脏衣服坐在柚子树下搓着，打趣的说道。
“少胡说八道，你们女人就知道这占便宜那占便宜。我只是跟他走近点，保证他不动我的摩托车才是重点。平时他抽我两根烟，我给他几根烟，这是男人的交往，你们女人懂个屁。”摩托车男跨上摩托车，蹬了几下，一阵呛人的尾气刚好喷在洗衣女人身上。
“快走！不然老娘咒你今天被撞死！”
这时间，大家也不再听他们吵闹，都围在陈大伯身边问东问西。
二楼的女人，大概四十岁左右，来这也住了快十来年，姓苏，是个外地的女人，老公来这里打工一年又去了深圳，她带着儿子在这里住，读了小学读初中，读了初中读高中。她跟地中海认识的时间最长，她比较有发言权。她在洗菜，自来水淋在新鲜的蔬菜上，叶子格外新鲜。
她捋了捋头发，抬头看着大家，“我觉得老周人还是不错的，虽然有些地方确实不好。”
“苏姐，他那不是不好，是犯法。我听附近的茶馆里人说，他们都不跟老周打牌的，他出千使诈。而且手脚不干净。”一个三十左右的女人说着，她住在一楼，平日里不知道做些什么工作，晚出早归，生活过得看上去挺时尚富裕。
“我跟你们讲，早几年我那辆单车，我就觉得是他给顺走了。哪有那么巧，头一天他问我这车值多少钱，第二天早上就连锁一起给我搬走了。”一个小伙子说着，他是地下商场一家大型美发会所的首席理发师，不过这年头，在那里的是个人都是首席，首席理发师，首席造型设计师，首席洗发技师，所以他这个首席有多少含金量也只有被他糟蹋的头知道了。
“前几年不是好几家都被偷了么，说不定都是他干的。这种人，什么事干不出来！”不知道哪里来的声音，这种人多的时候，抱怨的人总是很多。
“老周虽然有点小偷小摸，可是他跟我说过，家里附近的他是不会动的。他住在哪，就保一方太平。”陈伯伯说着，这时候说这些，显然这些租户并不认同。
“陈师傅，他的话能信么？他十句有九句话是假的，还有一句是胡说的。你不能每个月收了他房租就说偏私话。”住平房里的一个五十不到的女人说道，手中抱着的小外孙女一直抓着她的头发打转。
“我行得正站得直，说一是一，我提醒过他不要在家里拿东西，他可是答应过我的。你们这些年也没见掉什么，我怎么就偏私了？”陈伯伯被女人的话激得情绪波动厉害。
“各自管好自家东西，住这里谁是谁都清楚，少人后放屁。回去，大清早在这里废话什么！”陈师傅的老婆向来比较霸气，她说话一般能把附近所有女人都震住，有些男人有时候也害怕跟她起争执。这种气势，非一年半载可练就，是长年累月收租练就的包租婆气场。
陈师傅随着老婆闷闷不乐地进了大铁门。其余人也跟闻了臭屁一般一哄而散。留下苏姐还在那里洗菜，从容不迫。
老周，就是地中海，租住了十年有余，头发从半秃变成三分之二秃，时光揪净了他的头发。每当听到岳云鹏的段子讲起秃头教授那段，我总想起老周，尽管他不是教授，甚至只能说是个惯偷惯骗。老周个子不高，或许这样的身材很适合他所谓的事业，人不打眼才好动手。他平日爱穿一身黑色的西服，宽大的上衣更加显得他五短身材，或许是天热，或许被其他人笑话过，他现在不怎么穿外套，只是穿个白衬衫扎在西装裤里。皮鞋擦的锃光发亮，有时候还会戴个领带。如果不是早听说他的故事，准以为他是哪家写字楼的工作人员，看着像个白领，至少也是个卖保险的。可惜，佛靠金装，人靠衣装，老周没有那么正大光明的职业，他不过是在黑夜里奔走的人。
刚来那会，老周一个人在三楼出租屋里独来独往，谁也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也许是穷困潦倒到了极致，才对周围人下了手。偏偏不巧，还没变现的赃物被陈伯伯的霸气老婆收房租时看见了。说起陈伯伯老婆，我又不得不服她，在金钱面前，真是什么都好说话。她收了人家的房租，坐在人家房里念叨个把小时才离开，自那开始，陈妈基本敢打包票说这片土地是太平的。这一段是陈妈来我家跟我妈聊天时说起的，说她发现老周有点手脚不干净，也没怎么样他，就跟他说，谁都有为难的时候，你干这些事情，我说出去你是要遭罪的，你如果还想在外面多过几年好日子，你就让我也过得太平一点。你要是保证不在我这块地方动手，我可以让你住到你自己要走的时候。老周显然没有料到陈妈的套路，当场就做了保证，也说这就是他老周将来的承诺，住在哪，就保一方太平。其中细节陈妈没有详尽，不过总体而言，老周也算履行了承诺，自然陈妈也没逼他离开。陈妈说，我行人方便，人行我方便，大家相安无事，便是最好的生活。
老周后来有没有再在这一片偷盗欺骗，我们不得而知，毕竟那些所谓的偷盗事件并没有任何证据指向老周，但是他每月的房租按时交给了陈妈。或许这是他尽自己所能兑现他对陈妈的承诺。
老周的房子被陈妈腾空重新挂起了出租房租的招牌。陈妈后来说老周或许在外名声很不好，但是家里应该是没有动过，房子里很简陋，除开一个床垫，一点洗漱用品，没有别人家的东西。或许是老周看不上，或许变现了，但是小东西大家都没有丢过，所以老周在外即便是飞天遁地，在我们这只是一个老实的租户，不与人往来，也不动人物品。
老周再也没有出现过，关于老周的流言也渐渐平息，与其说大家不愿提起，不如说大家都没时间再提起。每天奔波劳累，谁还有心思去说一个小贼的故事！
再卑微的人也会有自己的坚持，再脆弱的诺言也会有人在坚守。很多事情我们尚且不能轻易断论，更何况是一个人？上帝会宽恕任何十恶不赦的罪人，只要他接受了应有的惩罚，我们无权对一个人评头论足，因为你不知道他过着怎样的人生。
生活就是这样，我们能做且仅能做的，不过是过好自己的人生，兑现自己的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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