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人

    也许每个人都需要这么一个夜晚，最好是深夜。闭上眼睛，让回忆在时光里煮着酒。只要一想起一生中最动人的事，大雪便落满了南山。

     有时林然回忆起于束，仍觉得是梦一场。梦是夕阳斜照的森林里，透出的缕缕白光，饱满鲜活又容易叫人迷失。如果很多年后回忆起一份恋情，仍觉得像场梦一般不曾存在，那么，它也许真的不曾存在过。就像于束之于林然。

 

当你温柔而慈悲地望着我

     那时候的林然，是一位孤独的女生。其实她一点都不孤僻，只是觉得身边的人缺乏趣味。什么是趣味？她也说不明白，只知道趣味至少是愿意让她与之说话，不停的说话。所以那时候她沉默寡言，一个人逛街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去图书馆，她却也在这份孤独里自得其乐。

     那天于束踩着阳光踏进教室。试图在黑板上工工整整写下自己的名字，字却太难看，他用手背擦了又擦。他说：“你们朱老师因身体不适住院休养，这学期由我来带你们班现代文学课。”说完这句话，他的额头已冒出细密的汗水，为掩饰自己的拘谨，他欲转身再做板书，无奈华丽转身时弧度太大，左手“啪”一下甩在讲桌上。他疼得龇牙咧嘴，又自我解围般暗暗吐了吐舌头，林然再也忍不住，“噗”的一下笑出声来。

     于束回头时对上她的眼睛，她努努嘴巴，望向窗外摇曳的树影。

     “既然你那么喜欢那棵树，就以它为题，写一首现代诗。明天交给我。”于束似乎在蓄意报复，指着那棵树的表情却很柔和。

     林然站起来，高傲地看过去：“不用明天，我十分钟之后就可以交。”

     多年后林然回忆起那首诗，只隐隐约约记得是写了大树和太阳的守望。诗歌的结尾是 “当你温柔而慈悲地望着我/你痛苦，我也痛苦/你寂寞，我也寂寞”。

     真正和于束熟悉起来的时候，已是大二学期末的冬天。林然那时在学校的文学社工作，担任校刊编辑一职，于束是校刊顾问，各类重要稿件由他作评。他们每天傍晚面对面，忙着各自的工作，大部分时间不说话，累了的间隙，偶遇对方的目光，然后相视一笑。忙完两人去吃饭，或者去喝咖啡。有时候于束会骑上他的机车带林然在这个小城市里穿梭，更多时候是肩并肩慢慢悠悠晃过去，浪费着傍晚闲散的时光。那时候的林然，热衷于写作，尤爱写诗。在路上，林然虔诚地读给于束听，并让他多加指教，于束每次都打趣：“您这不是让我指教，是向我炫耀。”然后他会由衷地加一句赞赏：你是我见过的最有才华的女生。

     还有半句话被他悄悄咽下，他不敢形容她的美。

     于束也是这所学校不可多得的才子，又受西方文学的熏陶，有着贵族式的不羁与英俊。身边永远围着那些连句子都写不通顺却争相让于束帮忙修改稿件的女生。当于束直言相告这些文章只能大做手术或者重新投胎方可见报时，她们又故作娇羞，要求于束请客吃饭以作安慰。于束被这些蝴蝶缠得头晕脑胀，慌张的时候总习惯四处寻找林然的身影。此时的林然永远是安静的，要么伏案工作，要么就是远远对他微笑。

    只有在课堂上他们才是师生。之外的工作中，当追求完美的于束为一个用词而冥思苦想，林然常常一语中的，帮他做最好的选择。林然不外乎是于束的得力助手，本就率真的于束毫不掩饰这份欣赏。一次，他被邀请为大一新生上一节现代诗课程，他带林然进去，一进教室就指着林然对大家隆重介绍：“这位是你们学姐，她是我见过的最有才华的女生，没有之一。”同学们大呼：“您女朋友真漂亮！”于束一愣，看向红了脸的林然，然后不置可否的笑笑。林然坐在后排，远远地望着他，于束的目光每路过她一次，都忍不住在心里悄悄地问：究竟什么样的男生才能配的起这样的林然？

没有希望的美好，是最干净的美好

      于束长林然4岁，两个人都正值好时候，如果有爱情发生，也不失为一个浪漫的故事。但林然知道不可能，因为于束异地的女友一年后即将回来奔赴婚期。没有希望的美好，是最干净的美好。这句话用于形容林然和于束之间，是最恰当不过。

      那天忙完学期的最后一期稿件，窗外已纷纷扬扬下起大雪。于束忽然问：林然，你喝酒吗？林然愣了一下，鬼使神差般点点头。

     走出校门，雪已经很厚。街头寂静无声，于束忽然停下来：“今天我生日。”林然把问号按捺住，笑了笑：“生日快乐。”于束转过身，忽然躺在雪地上。他仿佛在自言自语：“你说过一会儿我会不会被雪埋葬了？”见林然定定地看着他，他便伸出手，对林然发出邀请。

     林然缓缓低下来，于束环住她，给了她一个带雪的拥抱。

     “林然，你爱过吗？”有一天，于束一边低头忙工作，一边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林然一愣，不知答案是否曲解了他的问题：“爱过。十四岁爱上一个人，相爱五年。那天他去游泳，不幸溺水身亡。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很任性，总要很多很多爱，霸道得近乎偏执。现在才知道，没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情。活着多好，不管后来能否在一起，他活着就好。”

     林然的声音很平静，于束却听得动容。正要说什么聊表安慰，林然却突然对他笑了：“晚上去喝一杯吧。”

     跟着林然进门时，于束才知道她没有住学校宿舍，是在学校附近租的一居室。林然递给他一双女式拖鞋：“没有邀请别人来过，所以今天你只能先将就穿我的。”说完她放下包，娴熟地准备晚餐。于束要进厨房帮忙，林然推开他：“你去看电视，别沾染油烟味。”于束不肯走，赖在厨房打下手。一起洗菜的时候，他忽然对她说了一句：“你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像21岁的姑娘？”

     “那我像几十岁的姑娘？”

     “你像一位妻子。”

     林然回过头，咯咯直笑。

     菜很快烧好了，味道像林然一样美。于束说：“我带了酒。”说着把它放在桌上，是一瓶芝华士12年。林然盛了一碗粥递给他：“先暖暖胃。”

     吃完饭，他们靠着沙发席地而坐。喝到微醺的时候，于束说：“爱一个女人，住一间屋子，买一块地，望一个景，走一条死路。太多选择，我无所适从，漫无止境，茫茫无际。”林然也喝得两颊绯红，她像在呢喃：“路上的人喜欢追根问底，虚度了多少光阴。” 他们同样喜欢《海上钢琴师》，他们各自的爱情观，在各自喜欢的台词里，昭然若揭。

     林然摇摇晃晃，起身去拿旧碟片，是陈可辛的《甜蜜蜜》。他们不说话，静静看。一部电影放完，已是深夜。林然起身送别于束。

   于束常常来吃饭。他先是自备了一双拖鞋，然后陆陆续续带来自己喜欢的书，最后带来一件绒毯。他说在这里很安静，万一读着书睡着了，林然你千万别叫醒我，把这件绒毯帮我盖上就行。林然在厨房笑眯眯地忙碌，不理会他意味深长的碎碎念。

     于束爱喝酒，所以春夏秋冬，林然习惯用一碗粥问候他的胃。紫薯粥，海鲜粥，青菜粥，红枣赤豆粥。温暖又妥帖。然后他们开始讲自己的故事。一边饮酒，一边分享自己的历史。于束在这里待的时间也越来越久，他的手机每天晚上在同一个时间响起，于束挂掉，很快又响。林然这时总借口沏茶，起身离开。有一次于束忽然拉住她的手：“很多人都以为我们在恋爱。”林然任他握着，一声不响。末了，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于束，你说爱情是什么？”

     “是陪伴，是拥有。”于束动情地看着她的眼睛。

     林然将手轻轻抽出来：“深爱的本质其实是悲悯。”

    于束怔在那里。林然是在爱情里死过一次的人，她的快乐不是没心没肺的简单，是过尽千帆的练达与通透。知道人生可贵，没有什么值得纠缠。

    又是微醺的夜。一年已经过去，又是冬天。林然牵着于束的手走到窗边，看着茫茫大雪。“来背一首泰戈尔的诗吧，”她轻轻吟咏，“只管走过去，不要逗留着去采了花朵来保存，因为一路上，花朵会继续开放的……人们应该带着更多的了解来靠近彼此，说，当我靠近你，我心里某些东西开始舞蹈。如果你和我有同样的感觉……人生短暂。”

陪伴和拥有里原本也没有她

      再见面，已是五年之后。这五年他们其实没有斩断联系：林然找到工作了，林然碰壁了，林然生病了，林然加薪了；于束升职了，于束结婚了，于束吐槽他的一地鸡毛，于束做了爸爸。他们的距离有一千里，却好像在面对面。为完成一个专题剧本，于束带学生到林然所工作城市的附近某山区考察，他短信里说：我在这里，离你是不是很近？

     林然按地址查询过去，原来是在百里之外的郊区。每天有三班客车往返，上午的车已错过，她打了的士径直奔去。到了山下，司机嫌山路危险不肯行进，林然只得下车徒步前往。她想让于束下来接她，手机却突然没了信号。几座山连绵起伏，她才想起，她忘了告知于束具体的抵达时间，也忘了问于束具体在哪儿。而她仿佛已习惯这样的茫然无措，她知道她只能翻山越岭去寻找。

上山的时候，走得太心急，一个陡坡使她脚下一滑，眼睛一黑滚了下去。睁开眼，庆幸自己不过才爬了五米。毫发无伤，双腿却抖得厉害。林然暗暗问自己：如果是从山顶摔下来呢？如果摔死了，值吗？    

     答案弄疼了林然。

     到了山顶，手机呼呼啦啦来了几十条短信。

     于束问“你在哪儿”“你到了吗”“路上顺利吗”“饿了吗”“你发个位置我去接你”......

     林然握着手机，流下泪来。

     那天他们像往常一样，絮絮叨叨说着近几年身边的趣事，几杯酒下肚，心事便藏不住了。于束问：你还是一个人？林然点点头。然后于束轻轻说道：你毕业之后，我买了你租过的那套一居室。累了，就去那里。推开门，好像你还在。你走之后，再也没有人像你，可以坐下来，好好说说话。然后他打开手机，给林然看那套小房子。墙上挂满了林然的照片--厨房里的林然，读书时的林然，安静的林然，微醺的林然......看到最后一张，林然心生凄惶：最极致的无能无力，原来就是这般滋味。

     然而爱情千转百回，明丽又哀伤至不可说，五年后他们的重逢，在这座偏僻衰落的山头，此情此景也愈显凄然。四月的山峦，笼有薄薄的烟雾，似乎冬还没有散去，而远处的绿地，春色正丰盛。林然曾经那么胆怯，像小小的刺猬，等待冬眠的结束。她的喉头有一根软骨，她等着于束将那软骨拿开。然而她新生的奢望落了空。那些年他们优柔，带着盲目的决心和绝望的依恋，连一个吻都没来得及发生。在无数个推杯换盏的夜晚，他们谁都不敢醉一场。而未说出口的爱，已被岁月掩埋，她想：于束能在这世俗的烟火里幸福的活着，对她又何尝不是一种成全。

    送林然下山的时候，路太陡，于束伸来一只手，给林然扶着。半山腰下起小雨，打湿了他们的眼。还能有这样的时刻吗？两个人肩并肩走着，走出一道光，使身边的人退去岁月的风尘。然而这场雨再也没有停，直到林然上车，车开出好远，于束站成了雨人。

    林然别过头，听雨声拍打着车窗，似乎在诉说着一生最动人的事。她闭上眼回想从前。从前于束曾问林然你爱过吗？从前她问于束爱情是什么。从前她说爱情是悲悯，从前于束说爱情是陪伴是拥有。    

    陪伴和拥有里，原本也没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