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2015年底，奶奶胸闷，呼吸有些吃力，胸部有时针刺般难受，她一直隐忍着，独自一人隔三岔五到私人诊所开药打针，一个多月过去了还不见好转，诊所医生建议到当地医院拍片，家人知晓后心疼责怪她不该隐瞒病情，迅速陪她去医院拍片，检查结果显示肺部有阴影，医生要求住院进一步检查，血液化验单显示癌细胞指标超标，医生推测可能胃肠部位有恶变，需做胃镜检查。

在做胃镜时，医生表情凝重，把爸爸叫出门外，沉重地说：“胃部下端溃烂恶变，幽门狭窄，胃镜也无法深入探查，医学技术无能为力，治疗已无意义，考虑到老人年事已高，体弱，只能保守治疗。我们心痛不已，担心她深受打击，我们向她隐瞒病情，不敢让她知晓，但怎么忍心让她这样离去，心底还幻存着一丝希望，西医不行，那就试试中药，爸爸带她去看中医专家，开了中药调理治疗，只愿她病痛尽量减少一点，安心度过余生。在医院住院一段时间后，奶奶病情有所缓和，我们接她回家休养，

回家那天晚上，我买了一些枇杷去看望她，她正在睡觉，黑暗中蜷缩在被窝里，是那么的孤单，那么的寂寞，我静静地坐在旁边，一会儿，她微张开眼，看见我连忙起身，你什么时候来的？待多久了？怎么不叫醒我？我急忙摁住她：没事，你再躺着休息，这枇杷清肺润喉，你吃点。”“上次买的枇杷我还没吃完，你不用买。”她一生节俭，舍不得吃好的，买东西给她吃，她总是推辞。那晚我坐在她身旁，陪着她讲讲话。

窗外细雨绵绵，清风轻轻地吹拂着窗帘，奶奶陷入了无边的回忆中，把我的思绪也带到了那个痛苦的年代。

那是六十年代，那年她三十多岁，脖子上长了个痈，那时家里生活举步维艰，温饱都解决不了，哪有钱去看病，后来痈化脓肿大成球状，威胁到了生命，爷爷好不容易凑到了钱，带她去看病，经过一段时间治疗，痈看似表面上治疗好了，但不久，她的双眼视力日渐模糊，因为没有及时治疗，痈的脓毒已侵入了眼睛，医生预言，她的双眼可能会失明，要么突出吊起来，要么萎缩深陷眼底，当时她是多么的恐惧和绝望，下辈子生活在黑暗中，见不到阳光，看不见世间美好的一切，那是多么恐怖的事，谁能承受了这生命之重啊？她终日以泪洗面。

经过多方积极的医治，保住了一个眼睛，但另外一个眼睛失明了，望着镜中深陷的眼窝，眼球萎缩，是那般的丑陋，可怕，与她清秀美丽的容颜如此的不相称，她都无法直视镜中的自己，她至始至终都不能接受残缺的模样，她内心变得自卑敏感，在人多地方显得局促不安 ，她远离热闹，只想独自一人呆着，失明成了她心底最深的痛。爷爷那时为了生计在外奔波忙碌，也无暇顾及其她，给不了她多少慰藉和关爱，她默默承受这份悲痛，深埋心底。

但不久另一场劫难接踵而来，她的小儿子当时只有3周岁，得了百日喉，当时那个贫穷年代，生命没有现在这么金贵，生死由命，无钱医治，病情日益严重，后来借到钱但已晚矣，不久就夭折了。

失明失子的双重打击曾一度使她悲痛欲绝，但生活还要继续, 必须接受现实，必须坚强，她从悲痛中振作起来，帮忙照顾孙辈，勤做家务，尽力以己之力减轻家里负担，她一生勤俭隐忍，任劳任怨，和善待人，与世无争。看似柔弱的外表，却暗藏着一颗坚强的心。

要是那时家里有钱早点治疗，要是像现在医术这么发达，这个眼睛也会保住的。说这些话时，她的眼睛泛着泪光，我听了，也忍不住流泪，唏嘘不已。但接着她缓缓地说，现在也知足了，原本双眼难保差点失明，但最后保住了一只眼睛，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年轻时体弱多病，以为活不长久，不曾想竟活到耄耋之年，四世同堂还能看到曾孙辈，命运其实待她不薄，现在让她离去，此生已无憾。

她似乎释然了，但有些伤痛真的释然了吗？时光能冲淡伤痛，但永远也抹不去曾经痛彻心扉的痕迹和记忆，伤痛一直还在，她的眼里分明有着一丝隐藏不了的哀愁和无奈，她最忌讳的是什么，是拍照。每次拍照，她总是避开镜头，唯恐留下那恐怖的残缺，她唯一留着的照片是遗照。每个人都有隐藏在心底的最深切的痛，失明是奶奶永远无法释怀的深痛。

那晚我非常自责和愧疚，平时我忙着工作，照顾小孩，很少有时间去陪伴她，我只想在物质上关心她，在精神上却从未真正地细心关爱她。

她是孤独的，她用自己的方式排解着孤独：有时晚饭后她坐在邻居家玩具店地摊旁，看看电视；有时她没事找事做，扫扫院子的垃圾；有时还跟邻居大妈到箱包店帮忙折包，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充实时间；有好几次她独自散步，经过我家，但从不敲门进来坐坐，唯恐给我添麻烦。她内心是如此的孤独，也渴望有人陪伴，但又担心给我们添麻烦。

奶奶一只眼失明，平时行为反应是有些迟钝的，缓慢的，而我是粗心的， 在生活上没有深刻感受到她视力的不便，

记得去年她腿上皮肤红肿，我带她去市医院看病，皮肤科在二楼，要乘扶手电梯，在上电梯前，她拉着我说，不敢乘电梯，头晕目眩。我望着缓缓前行的电梯，安慰她，别怕。一手拉住我，一手扶住电梯，她颤颤巍巍地上了电梯，眼睛不敢向下看。哎，我是如此的粗心，失去右眼，右眼这边是一片盲区，视野变窄了，人也失去了平衡力。

那晚我遮住右眼，尝试着体验她一只眼的生活，右眼那边是一片盲区，暗暗的，视野狭窄了，左眼睁着看了十几分钟，眼睛疲惫不堪，真无法想象她一只眼过了四十几年的春秋，是多么的不易和不便啊！我从来没有像今晚如此细心地体验着她视力上的困难。那晚我久久未能入眠，黑暗中，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子欲养而亲不待是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趁长辈还健在，真应该好好陪伴她，给她温暖和关爱，不要让她孤单了。

奶奶于2016年8月7日这天走了，但她永远在我心里，永远......愿来生奶奶拥有一双健全明亮的眼睛。愿奶奶天堂之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