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记忆,是五岁那年可乐的味道,母亲把一大杯冰镇可乐泼向我。那是一个夏天,窗外有血红色的夕阳,同样透明而黏稠的液体,从我的额头缓缓流下,带着一些温度。我分不清楚,那是血还是什么别的,总之它的味道,像可乐一样,甜腻。
两个我从有记忆的那天起,我的家里就只有三个人,母亲以及我的双胞胎妹妹。我叫绿子,妹妹叫直子,虽然我们是异卵双胞胎,却长得十分相像,如果不是特别熟悉的人,甚至无从分辨。我曾经以为,她就是另一个我,直到后来,才知道,绿子就是绿子,是永远不会成为直子的。
母亲常说,犯错了就要挨罚,所以我的身体,总是在不断的伤痛、愈合里反复挣扎。而很多时候,我并不明白,自己犯了怎样的错。
最近,母亲对我的折磨更加剧烈,我时常会想,有一天,母亲会亲手杀掉我的吧。也许是在食物里下毒,也许会掐住我的脖子,让我慢慢窒息,也许是把我丢到楼下。可能,她会更倾向最后一种方式,因为这样更加不会引起人们的怀疑。毕竟,在大家的眼里,绿子就是个沉默寡言,性情古怪的家伙。这样子,母亲跟人说起,是我自己跳楼自杀的,所有人该都会相信的吧。
小时候,母亲折磨我的理由更加委婉,比如,她给妹妹直子买了蛋糕,却没有我的份,又或者是一条碎花的裙子,而我总是穿着一身脏兮兮的学校制服,那是我从上学开始,就一直穿在身上的。母亲还会微笑着对我说,“绿子,你是姐姐,应该让着妹妹,你知道的吧。”
直子性格开朗活泼,长得十分可爱,像是阳光下一朵绽放的雏菊,虽然我们的长相是那样相似,可是我却从来没想象过,自己像妹妹一样讨人喜爱。但是,那时候直子在我的眼里,就如天使一般存在。因为,她总是会把吃剩下的食物分给我。
母亲做的饭菜从来没有我的份,所以,打有记忆开始,我的身体一直处于一种饥饿的状态。可我是不敢偷偷打开,装满好吃的冰箱的,母亲会用透明玻璃的烟灰缸,砸向我的头。而直子每次都会把她吃剩下的,装满了可口食物的餐盘递给我,在那样一个瞬间,她就是我的天使。而我似乎从来没有过一丝怀疑,这是否应该。
在家里,母亲和直子分别有一间房间,而我只能寄居在厨房里面。在垃圾桶旁边,有一块窄小的、肮脏的棉坐垫,在每个遭到虐待的夜里,仿佛只要把小小的身体,蜷缩在上面,就不会感觉得到疼痛。当然,在这个家里我也没有太多的私人物品,上课用的教材,两件学校的制服,所以我只有厨房壁橱里一间小小的储物格子。
每天早上,我都会看到母亲用布满花纹的陶瓷餐盘,盛着吐司面包和煎蛋,手里还端着一杯牛奶,从厨房里走过。我是没有早餐吃的,所以我很想装作看不见,但是,我无法看不见他们,因为,身体在饥饿面前,总是这样的诚实。每当这个时候,母亲总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仿佛那眼睛里面在说着,“这个家里怎么会有这种小孩存在。”
从有记忆开始,家里就只有我们三个。我从来没听说过父亲的一丁点信息,我不知道,如果我有爸爸,也许母亲就不会打掉我的牙齿,或是用烟头烫我了吧,也许,我的情况依然是这样。
每次母亲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我就会本能的收拾好东西,赶紧离开家里,我知道,再多呆一会,身上恐怕又会多几处淤青,因为,就算我什么都没做,母亲打我也是不需要理由的。
直子欢快的,从我的身边蹦蹦跳跳的走过,身边围着几个要好的好朋友,阳光下,她有一头蓬松柔软的头发,缀满了碎花的裙子,仿佛有夏天,蝴蝶翅膀上抖落的花粉,温暖甜淡的味道。
在学校里,直子有着许多的朋友,她总是带着一副欢呼雀跃的神情,她们有时会谈论哪个明星,或是哪部新上映的电影。我们在母亲面前从不交谈,这不是说私下里我们会互相交往,我也从来没有希望她介绍我走进她小小圈子里的欲望。因为,我对她们交谈的话题,一点也不了解。
我曾经坐在那块脏兮兮的坐垫上,读一些直子看过的书,后来也被母亲收走了。所以,我像是个刚出土的文物,身上总是脏兮兮,带着垃圾桶酸臭的味道,虽然我和直子的长相几乎相同,但在学校里,却从来没有人把我们认错。所以,我几乎没有朋友,只能在休息的时候,趴在桌子上假装睡觉。
但是,我觉得直子那么的可爱,那么的受欢迎,而我们流着相同的血液,长着一样的外貌,就仿佛感觉到了她的快乐和得意。
趁着下课,我跑到医务室。“应该不是骨折,可如果还是觉得疼,还是去医院比较好,这次又是怎么弄得?”带着黑框眼镜的女医生问我。“哦,是不小心摔下楼梯。”“不是第一次因为摔下楼梯了吧?”看来这个借口不能再用下去了。
我一直拼命地掩饰着妈妈虐待我的秘密,因为我知道,如果说出去,妈妈一定是会杀掉我的。
“绿子,你要记住,妈妈打你,是因为你是个坏孩子,但是你不许告诉别人哦,否则我就按下这个开关了。”我慌乱的从榨汁机里,抽出我的手。“真可怜,你的手差一点就变成果汁了呢。你要记住,你是我生的,所以要你生要你死都是我的自由。”
那是小学五年级的夏天,母亲一边说着话,一边嘴角带着微笑,那上面有没擦干的巧克力痕迹。我倒希望我不是你亲生的,每次我的头发被母亲抓在手里,头重重地扭在身后的时候,总是这样想。
母亲是个不善交际的人,在外面总是沉默寡言,有时她带着焦躁的情绪回到家里,我总是免不了一场折磨。我想,也许我们两个是相似的吧,所以才向往着天真烂漫的直子。
这天放学,直子站在门口招呼我,“姐姐,我请你吃汉堡吧,你一定很喜欢的吧。”她和两个伙伴站在一起,这是她第一次邀请我,我愣愣的出神,只回答着,“好、好。”我仿佛不相信这是真的,用藏在袖子里的指甲,捏了自己的身体足足五下。我们四个人来到快餐店,点了三份套餐,我坐在那里,看着她们三个人,像平常一样,没有我的份。
“你真的喜欢吃别人剩下的食物吗?”其中一个女孩把她吃剩下的汉堡推到我的面前。“绿子在家里就喜欢大口大口的吃掉我剩下的东西呢,对吧姐姐。这两个人不信,你就让她们亲眼看看吧。”直子仿佛很快乐似的解释。而我接过她们递到我面前的食物,大口大口的吃掉,她们三个人笑的好大声。
沿着回家的路,有一座废弃的公园,我总是要到那里坐上半天,盘算着家里吃过了晚餐,才能回去。像往常一样,我坐在那条长椅上,天气已经慢慢转凉,一条秋田犬安静的趴在那里。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它和我一样,身上脏兮兮的,散发着难闻的味道,它和我一样,都不愿意回家吗?
我要离开那里。这个念头一出现,便像是一头野兽,撕碎了我的每一寸心脏,逃走的念头像是野草疯长。
我需要一些钱。
周末,母亲有事早早出去了,直子也跑到朋友家去玩。我找准时机,偷偷推开母亲的房间,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个房间,里面陈设简单,但井井有条。桌子上放着母亲上班用的笔记本电脑,还我知道那是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东西。有一次,它被放在桌子上被我不小心碰到,母亲朝着我大吼,“把你的脏手拿开。”我知道,至少它在家里的位置比我要高。
我试图找到母亲把钱放在了哪,这时候听到开门的声音,接着是一叠踢踏的脚步声。我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如果被母亲发现,我一定会被打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慌乱地寻找藏身之所,发现只有在衣柜和床之间有一道狭窄的缝隙。我快速的藏在里面,同时门被推开。
在黑暗的角落里,我看见直子哼着歌走进来,然后在摆满了CD的桌子上,挑拣,她随手挑出了几张,放在那里。我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随着她的手指在起落。啪嗒,插着花的水瓶,碎裂的声音传来,水流在了电脑上,我和直子一定有着一样惊恐的表情。躲在角落,我想,我可以杀了她吗?这个念头忽然闪过。
直子也吓得不轻,沉默了一阵,我看到她跑出房间,一阵零碎的脚步在房间里回荡,她拿来我的课本,丢在母亲房间的地板上。“这样子,妈妈就会知道是阿绿干的了吧。”我听到她小声的自言自语。
我逃出家门,坐在废弃公园的长椅上,脚边趴着小智。我对它说,“是我给你的名字,所以你就是我的了,让你活着还是死掉,都是我的自由。”我呆坐在那里,直到天快要黑透。回到家,我一定会被打死的吧,可我又能逃到哪里呢?
夕阳下,我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原来一直这样保持着奇怪的姿态,弯着腰,驼着背。直子从我身边经过,手里拎着装满零食的袋子。
我朝她喊“直子。”却没想好要说些什么。
“姐姐。”她一副诧异的表情。
“直子,你在妈妈房间里干的事,我都看见了。”直子的脸上,没有任何惊恐的表情。
“姐姐,你就回家跟妈妈认个错就好了,妈妈一定会觉得是你干的。”我一直都是那样的喜欢着直子,直到十秒钟之前。
“可是妈妈已经知道是你干的了。她一回来就开始大吼,所以我才跑出来的。”
“怎么会?”直子的脸色煞白。
“因为妈妈发现CD的排列顺序不对。”“怎么办,怎么办姐姐,妈妈一定会像打你那样把我打惨的。”
我装作站在她的一边,“我们两个人交换衣服,我装作是你,就一晚,我们长得那么像,就算妈妈一时也没法分辨的。你也要装成我的一举一动,就像我平常那样死气沉沉就好了。”
“不会穿帮吗?”直子担心的问。“放心吧,就让姐姐替直子去认错,挨打吧。”
我们在公园的洗手间里,换了衣服,我尽量的把脏乱的头发,用手指梳的顺畅,直子也用手把头发弄得蓬乱。站在镜子面前,我才发现,自己原来可以像直子一样,肆意的站在阳光下,嘴角带着笑意。
“那么,谁先上去呢?平时从来没一起回去过。”直子问。
我们决定猜拳,可能由于是双胞胎的缘故,我们猜了十次,都是一样的结果,在第十一次我胜出了。直子先上楼去。
我抬头望向27层的家,手里拿着直子刚刚提着的零食,有邻居过来打招呼,“直子啊,最近功课忙不忙呀?”我欢快的回答,“还好呢。”那一刻,我仿佛真的变成了直子,原来我也可以那样的开朗可爱,讨人喜欢。
一个阴影从头顶飞快的降落,还来不及分辨,一具女孩子的身体便重重的落在我面前不远的地方,那是直子被妈妈从楼下摔下,她张着黑漆漆的眼睛,望着我。
原来,那个叫绿子的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死掉的。而现在的我,已经是另一个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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