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天津的一个普通之家,父亲上面有一个背着地主成份的父亲,下面有两女一男三个儿女。1969年那年,不满16岁的二女儿初中毕业了。
本来她是不用下放的,因为比她大一岁的姐姐下放了,根据有关规定她是可以留在城里的,但她不愿意留在家里,因为爷爷的地主成份让她觉得政治压力太大,她两次入团都没有得到批准,她一天也不想在家里多待,非要跟随知—青大潮去农村不可。于是,那年的六月份她去了北大荒,来到建设兵团。
这是她第一次离家,但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在兵团,她喜欢上了早她一年去了兵团的宁波小哥,那种喜欢是她从来没有过的,她不知道这是不是诗人笔下赞美的爱情,但她希望的是,她能在这片黑土地上遇到她憧憬中的爱情。
可兵团有非常严格的规定:不准谈恋爱。
宁波小哥有许多书,其中有一本在当时非常时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她向他借了这本书,当然,除了她很想读这本书外,她也想通过借书还书的方式来悄悄传递她对他的爱慕。她给他写了一封可以被称之为情书的信,她把这封信夹在书里,准备在还书时偷偷交给他。
那晚,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她的床前,她又一次沉浸在对爱情的向往中。这是她第一次喜欢上一个异性,她为自己的大胆而有点兴奋,但又有点羞涩,情窦初开的她,已经无暇顾及那个年代的禁忌,以及打破禁忌可能遭遇到的风险,她难以挽回并心甘情愿地成了自己情感的俘虏……那天晚上,她睡的很晚,她始终处于一种既兴奋又不安又向往的憧憬中。
第二天的午后,她被叫到连队指导员的办公室,一进门,她看到站在办公桌前的指导员手里捏着几张纸,并在她走近后直接甩给了她,那上面的字是她的笔迹,那是她昨晚写的,是她第一次向一个异性坦露心迹的情书。她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抬头一看,指导员由于气愤而变得通红的双眼正怒视着她。
这封被她夹在书里的信被她的同屋无意中发现了,随后就被交到了指导员手里。
接下来,班里连续开了几次批斗会,批判她的资产阶级情调,她被要求写过几次检查,但一直没有通过。她提出回天津一次,连队没有批准。
虽然这件事“不光彩”,但连队为了集体的荣誉还是尽一切可能封锁了消息,所以此刻,那个宁波小哥对这一切还茫然不知,他怎么也不可能想到,有一个女孩因为喜欢他给他写了封情书而被批斗。虽然平时他能感觉到她的种种暗示,他也对这位来自天津的小妹有着同样的感觉,但到目前为止,他们都心照不宣,谁也没有捅破那张纸。
率先行动的是她,可惜暴露了,被人发现了她头脑里有不健康的念头。
一天夜里,同宿舍的副班长看到她在埋头写着什么,因为劳累了一天想早点休息,也没有特在意。第二天早晨,副班长见她说要去趟卫生院,没多想就同意了。
可从此就再也没有人见到她。她的失踪惊动了连队,他们发动所有人找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但始终无果,直到十多天后人们在一个废弃的水井里发现了她冰凉的尸体。
其实,那天晚上,她写了两封信,也就是两封遗书。
一封是写给和她最要好的一位知—青,信中有这么一段话:永别了,我对不起家里。我走了以后,请把我的东西收拾一下寄给我家里,钥匙就在炕席底下,请安慰我的爸爸妈妈。
另一份遗书是写给副班长的,副班长是她在学校时的班长。遗书的大致内容是:
我没脸在连队待了,我要到一个谁都不认识我的地方。我走了,你们不要找我,只当我死了……我只有这样做才能解脱。
她死的时候,离她十八岁的生日还有三个月。
她是解脱了,可她把无尽的痛苦留给了所有爱她的人。
遗体被找到两天后,她的父母在天津接到了女儿的死讯,早已是肝肠寸断的他们,急忙向厂里借了200元钱,一起去了兵团。
指导员接待了他们,其间一个劲地向她父母道歉,说他没完成好毛主席交给的任务,对不起毛主席、对不起家长。
她父母自始至终都没有提任何补偿性要求,只希望能给孩子的墓地留下一个标志,好让他们以后能找到,方便时好把孩子的尸骨带回家。可能的话,想见一见和女儿要好的那个宁波小哥,也好了解一些女儿死前的情况,不过连队没有答应他们的要求。
过去迷信有一种说法,说人在死的时候会和远方最亲的人之间产生一种心灵感应。她妈妈从来不相信有这种事情,但怪事真的就出现了。那天她妈妈下班,走在路上忽然听见有人喊“妈妈”,听上去就像女儿的声音。妈妈回转身子到处看,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后来一回忆,那天正好是女儿离世的日子。这种奇异的感应从此让妈妈深信不疑。
她被埋在了朝阳西山陵园。当时那里有两个陵园,西山陵园埋的是兵团战士,东山陵园埋的是右派。下午,兵团某团的团长来看她的父母,指导员交给他们一封以全连名义写的致敬信,准备了一些当地的土产后,把他们送上了火车。那天正是大年三十,她父母在火车上度过了一生中最痛苦的一个年。车厢里只有四个人,空空的像个冰窟。回天津后,她父母再次给兵团写信,重复了他们唯一的要求:给孩子做个墓碑。
依然没有人承诺。
从1969年来到这里,到1971年结束生命,她用两年时间书写了她在这块黑土地上的全部故事。
她埋在了北大荒,却依然活在父母的心里。这个未满18岁的美丽姑娘没有后人,有心为她的尸骨安排最终归宿的,只有她的父母。
1999年,她妈妈去世了,临终前她留下的唯一遗愿,是要把女儿的尸骨迁回来葬在自己身边。
她爸爸一直为这事奔波,但始终得不到解决,无奈之下,他给女儿的老指导员写了封信,想请他帮忙。可指导员已经八十多岁了,他也不知道能不能帮这位父亲了却心愿。
几年之后,有个回访北大荒的上海知—青告诉他,指导员曾找过他女儿的墓地,但那一带的陵园已经变成了楼房区,叫作朝阳花园,墓地早被平了。
因此,他女儿再也找不到了。
那个宁波小哥,现在也已经六十多岁了。他比喜欢他的女孩大三岁,出生在一个资本家家庭里,在那个年代,他们是同一路人。共同的命运让他们有了种有同病相怜的感觉。
宁波小哥自称他们长相比较般配,都属于清秀型的。虽然他们的感情才刚刚跨上爱的门槛,但已经令他们无比向往。
他们只有一次单独出门散步,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也没有说多少话。那次他们相互换了一本书,他们用只有那个时代才有的方式传递爱的信息。
他们相互都有好感,但谈到感情都很谨慎,他们像做贼一样谈情说爱,像地下党一样传递信息,他们甚至连手都没有拉过,没有人知道他们在恋爱,只是那封信暴露了他们的恋情。令宁波小哥心碎的是,他做梦都想不到,那唯一的一次约会竟成为了他们之间的永别。
宁波小哥没有看到那封被送到指导员手里的信,不知道她在信里说了些什么,他唯一责怪她的是,为什么在被批斗的时候不告诉他,他会和她一起面对,一起承担,他绝对不会让她走那条路。
宁波小哥在北大荒待了整整10 年,他对北大荒的记忆,要比别人多一层痛苦,因为他的初恋以他最痛苦的方式被埋葬在那里。
他活了回来,结婚成家,可她只体会过一次朦胧的爱,而且就是因为这份爱而结束了她短暂的人生。
他找到了她父亲,告诉他许多他和她之间的事情,听着宁波小哥的深情讲述,老泪纵横之后,老人脸上最终还是露出了女儿去世以来的第一次笑容。他欣慰的是,女儿没有爱错人,尽管女儿再也找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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