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转眼间，我来到这里已快二十年了。我闲散地坐在田埂边数豆苗，他们说，这样我的神经能够较快地恢复。我想，是真的吗？应该不会有假吧！乡里人说我有福气，摊上政府给我请的专家医师。于是，我很听话的，天天数数，数豆苗，数鸡蛋，有时竟像孩童般伏在地上数蚂蚁。时过境迁，我已不再奢求年轻时候的轰轰烈烈，只盼着快点好起来，过上平平淡淡的日子。
夜幕将至，我的四个孩子也快回家了，我忙吩咐婆婆去准备饭食，我婆婆本是腿脚有疾，不便下床的。可是托我的福，请人将他治得健朗极了。也正因为这样，我才有了一反往常的优待。我从米缸旁的小木架上拿起几本关于图书馆学的书，在一边认真得看了起来，可是，过了几十年百无聊赖的日子，我一点没了印象，我仍舍不得放下，继续吃力地看起来。不久，我头开始发胀，好像有无数只恶虫在撕咬着我的大脑里的每一寸神经，大脑里闪现一些零碎的片段，我用力捶打脑袋，就像接收不到信号的收音机，捶两下总是有用的，前尘往事已去经年，我不能完全记起，可是那年代久远得如老古董般的痛却恍如昨日。
五点了，丈夫，孩子都到家了，手脚麻利的婆婆也准备好了饭食，我正准备起身去铺碗筷，可脑子一震，就没了知觉，到我醒来，家中已是一片狼藉，婆婆在整理着地上的碎片，丈夫在一旁守护着我，孩子们应该都熟睡了吧！我想，我一定又魔怔了，将家里搞得一团糟，看着他们憔悴而又无奈的神情，一眶热泪向我袭来，我用尽全身的劲儿抑制它井涌而出。只一人默默抽泣，丈夫见我这副模样，也未多问，这也正是我所欣赏的。
次日清晨，我眯着双眼，摸索得打开窗帘，所谓窗帘，也不过是用一层晒稻谷的白绿油布制成的简易遮。多年的老木桌上点着半根未燃尽的安神香，还有一旁的清粥与馒头向我问安。我想，这么多年了，清贫也好，卑微也罢，我早已习惯了这与世无争的生活。看着镜子中头发些许发白，眼角纹显露，皮肤亦褪去光华的女人，一股凉意从后背侵袭而来……
《二》
我的童年是并不缺爱的，如山般厚重的父爱，如水般温润的母爱。父亲常对我说，“晴晴啊，是我上辈子的情人”。所以每每我有什么过分的要求时，都会搬出这段“情史”，摆出一副正经的模样，半调侃着说，“阿爹，看在前世的份儿上，就答应人家这个小小的要求嘛”，我带着几分央求的模样，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父亲自然是受不住的。所以，虽然那时我家算不上富裕，但是凭借着父亲母亲的宠溺，我从来不会缺少我要的东西。那时候的小女孩最喜欢布娃娃，而我，十岁以前就组了一个娃娃乐园。
在我印象中，母亲很安静很要好，她的头发从来都是纹丝不乱，乌黑发亮的。我总忘不了冬日里，妈妈捧着一本书，坐在阳光下。默默低着头翻书，又长又密的睫毛像扇子上下扑动的样子。她时而抬头看看我和父亲，嘴角勾着笑，两颊的浅窝似隐似现。那是我生命中，母亲最幸福的样子。
就这样，我们过着童话一般幸福的日子……
《三》
可能我们太幸福了，才惹来了上帝的嫉妒。那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好日子，我的心情也异常愉悦。只因我拿了校级歌唱比赛冠军。一蹦一跳地冲往家中。嘴里不停地哼唱着我的夺冠歌曲“到如今，年复一年，我不再停止怀念，怀念你，怀念从前……”。
母亲最爱邓丽君的歌，她闲时就喜欢哼这曲《恰似你的温柔》。少年时记性总是很好，我听多了，自然也就会唱了。我依稀记得，回家的那段路我走得很快，但也走了很久很久。那时夕阳正在西下，微黄的霞光洒在我的脸上，身上，特别温暖。
我终于到家了，还没推开院子门，我就开始喊叫，“阿爹阿娘，我拿冠军了 我真的拿冠军了，阿爹……”，我欢快得高举奖状，左右摇晃着，生怕他们看不到。可是我推开门，却不见半点人影，无论我怎么叫喊。我只抬头望天，舒了一口气。天空像染了血一般。很是美丽，却也好像是一种凝重的暗示。
我心里有些失落，夜幕降临，他们还是没有半点回来的消息，我肚子开始咕咕地叫。我有些慌了，跑到隔壁家问，他们也不明白什么情况，草草蹭了顿饭便回家睡下。带着几分失落和疑虑，我进入了梦乡。梦里满是不知名的花儿，可都是血红血红的，我在花海里乱窜，好像在找寻些什么。
“晴晴，晴晴，醒醒啊晴”伴随着声音的还有一双冰冷的手，在晃动着我蜷缩的睡姿。我的梦被打断，声音很疲惫，带着一丝抽泣，但很熟悉很温柔，我睁开惺忪的双眼，看到了母亲的面庞，特别憔悴，头发散乱着，眼角湿润。睫毛上像是点缀着晶莹的露珠。“你阿爹，你阿爹他，快死了，快，我带你去医院。”她带着哭腔，死字咬的特别模糊，拖得又长又虚。好像不想让我听明白一样。其实听到“你阿爹”这三个字的时候心头就一震。或许是跟着妈妈看多了小说的缘故，再加上平日里母亲整洁的形象与那时的对比，不难猜到下半句。只是没想到这种戏剧性的情节会发生在我的身上。
然后我整个人就好像落水了一样，脑子空空的，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在和母亲去医院的一路上，她哭着给我讲下午发生的事情，语无伦次，我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父亲是死于车祸。那时，我毫无感觉，就像是在听一个悲惨的故事。因为我不能相信这一切，早上父亲还给我泡甘草水，握着拳头给我加油，才多久，怎么就要死了。我心里像是压了一块石头，喘不过气来。直至我踏进医院的那一刻，才不得不相信，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死亡的恐惧感。
“我不去，我不去，我阿爹没事，呜呜，他没事”，那一瞬间，我感觉像吞了一把刀子一样，喉咙刺痛般哽咽。。我的泪珠止不住得从眼角滑落，划过滚烫的脸颊，落在那件新的花格子衬衫上。我拽着半靠着柜台借力的母亲，想让她和我回家，“他在家等我们呢，呜呜，回家，回家吧，阿娘。”我用泪眼望着她，“晴晴，去吧，你阿爹在等着你”，妈妈眉毛下拉，双目空洞，额头皱出了一个“井”字，倍显沧桑。脸色无奈地像一个被人抢了棒棒糖的孩子。我心中生出些许心疼。这也让我不得不相信这一切，那是前些年外婆生病瘫在床上，骨瘦如柴时，她才有的模样。我抗拒这一切，想逃离这一切。可我的双腿就好像和无比纠结的大脑分离了一样，飞快地跑到重症监护室。我到了病房，等着我的只是一个通身盖着白布的，一动不动的，冰冷的身躯，我甚至怀疑躺在那白色被褥里的人不是我高大魁梧的父亲，而是一个受了委屈躲在被窝里啜泣的的小青年。”可当我慢慢靠近，鼓起勇气去证实的时候，泪水再次滴下，我撕心裂肺，歇斯底里……
就这样，我和母亲迎来了难熬的岁月……
《四》
经过父亲的事之后，我和母亲相依为命。我不再能够那么专注地做一件事，上课，歌唱，吃饭，散步，读书……无论做什么，我的心会猛地阵痛一下，然后便陷入沉思和哀痛之中。也因此，我的学习，生活成了一团乱麻……
母亲教书之余，还会打打零工来支撑这个单薄的家。。一切看起来风平浪静，只是，再没看到母亲闲适地坐在太阳底下，缕缕头发，翻翻书页的一幕了。本就寡言少语的母亲更加沉默，有时候在客厅里就只能听到时钟的嘀嗒嘀嗒声。偶尔，她会笑，可是眼睛仍是灰蒙蒙的，不像以前闪闪发亮。
还好，时间总是能冲淡一切，我们开始不再伤心，不再执着，已接受了父亲离开的事实。只是，我那段时间里养成的孤僻一如既往。所以，我是没有什么所谓好朋友的，更谈不上闺密这些个新鲜的词。
但是，生活平平淡谈也未尝不是件好事，我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便是看书，实在无事可做时，也会想想办法来消磨时间，这样也就没有什么值得倾诉的东西。所以朋友对我来说，可有可无。可能是孤僻使然，我得以不受外界影响，高考那年，我以省高分录取全国有名的高校，我很是安心，因为我觉得我对得起死去的父亲和为生活所累的母亲，我对得起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平平淡淡，弥补得了那些为其他人所拥有的真挚的友情和爱情。
如我所愿，我学到了我所钟爱的图书馆学。大学的确很美，这让我的内心泛起了一阵波澜，有了一丝丝悸动和憧憬……
《五》
学校里，我最喜欢的便是那条僻静的小路，也就是从网球场到操场的那段路，许是因为住着老教授的缘故，旁人不敢打搅。每年的春夏交接之际，我总爱捧着一本书，坐在小蘑菇亭下，闻着一路的栀子花香，轻轻翻动扉页，享受这恬静安逸的日子。这像极了记忆中妈妈年轻时候的样子。到了夜晚，我便到宿舍里换好衣服，从小路穿梭，去往操场夜跑，我抬头看着天，它老是一半儿亮，一半儿暗的。好像不是因为灯光的照射，可又是为什么呢，我到现在也想不出来。总有一些为什么是难以回答的，就像父亲为什么听到我们在病床前的叫喊，会舍得离开一样。大学里的生活我过得赏心悦目，安逸自在，就像陶渊明那般自由悠闲。
直到那一天，那个人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的生活才有了起伏，就像即将宣告死亡的病人的心电图上又重新出现了曲线。
我依稀记得，那是一个清爽的早晨，栀子花上还有滴滴露珠，空气里的花香混着泥土的气息，阳光一丝一丝地透过叶隙，驱赶着凌寒。我仍旧坐在小蘑菇下，看着那本《活着》，看到福贵拼死回家的那个片段，就在想父亲当时是否也在拼尽全力和死神做着斗争。想着想着，不觉落下泪来，泪竟难以止住，可我仿佛不只是为了父亲而哭，也许是潜意识里想释放积压多年的情绪。回想过去几年，我好像真的没有放声哭过，也没有真心笑过。心就像木乃伊一样僵硬，难以触动。我埋着头，突然一只光滑的手出现在我的眼前，白白嫩嫩的，有着十分精致的纤纤玉指。我抬头触碰到他的双目，就像黑暗中亮出了一道曙光。我从未见过那样一双如朝露般清澈澄明的眼睛。他递给我一张纸，我轻轻接过拭泪，来不及道谢，甚至来不及看清他整个面庞，留给我的，便只剩一个远去的背影和一次心灵的触动。
从此，我去往小蘑菇的次数更频繁了，如往常般带着一本书，可却时常幻想我们的下一次相遇。也许是某个爽朗的早晨，微风拂过，我抬眸，他走来，我们相视而笑，一眼万年。有时候也会想，这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吧。我从前从不相信这个词，甚至觉得它有些肤浅，我抱以鄙夷的目光。可是，真正经历了才发现，虽然没有对话，没有过多的眼神接触，但是，只要你遇上了，灵魂就会不自觉地飘起来，跟着他走。心也飘飘然，一并被他带走了。我的心像在风中摇晃的蜡烛，一直在期盼着，等待着……每每过往行人，我忍不住抬头观望，可即使这样，也未有一次见到他。我心中的蜡烛从明火变成星光，最后终于黯淡……
《六》
我想，冥冥之中，我们还是有缘分的。不然怎么会有那样近乎荒谬的巧合。
那时候，我们学校要举办海洋摄影展，我被分配到写作品介绍。可是，在去A市海洋馆收集素材的公交车上，我的裙子忽然被勾住了，司机一个急刹车，我一个趔趄，肩膀上就划了一道很大的口子。露出一大块肌肤，我惊慌失措，就只能扯着裙子，缩在角落里。就像一只流浪的猫咪，可怜巴巴地承受着如冬日冷风般刺骨的眼神。就在这时，背后有人给我披上了一个白色外套。我回头却只看到他的肩膀，我缓缓的抬头，他戴着黑色大圆眼镜。眼球又大又黑，无辜的小眼神让他看起来像个还未成年的大男孩。可是他利落的三七分又颇有几分英国19世纪绅士的风度。确实，他当时的举动也证明了这一点。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A校的新生吧，我叫朱梓，比你大一届。”他语气并不活泼，可我却看到了他眸子里的阳光。像极了小蘑菇亭的那双眼睛。
“你怎么知道？”我有些好奇。
“诺”，他指了指我的黑色半身校裙，“而且看得出来你对这里不是很熟。”
“你叫什么呢？”可能是当时情境太窘迫了，我丝毫没有要介绍自己的意思。
“许晴晴。”我反应了过来，忙说出自己的名字。在这般难堪的情况下，我真希望自己有小说里的隐身技能。我下意识地转过头去，不看他的眼睛，希望能结束这场交谈。
“额……”他好像还要说什么，可还是识相的，看出了我当时的窘迫，便不再有继续话题的意思。
我松了一口气，只是空气中的尴尬气息挥之不去。我只盼着能早点到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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