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你在我渴望爱的世界里只存在了九年，然而我，却要用一辈子去追忆你，我的父亲…

此刻我独坐书桌前，想起你，那潜积在心底的思念，顷刻像决堤的浊流，要将我淹没；就像那天偶尔间收到小学同学传来的，世界上唯一一张我和你的合影时的心情。

那张泛黄的旧相片，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你作为学校的教导主任，和四十七名同学的合影留念，其中就有我，其时我年仅九岁。照片中的你端然正坐，面容端详，脸上溢满对学生的深切的怜爱。就是在那一年的年底，车祸在无预料的当口，在你因公外出的路上，无情地夺走了你的生命…

有关你的回忆是困难的，零乱且无序；而且，一旦打开尘封得失了颜色的记忆的门，我的心，就刀剜般一阵阵的刺痛，那刺痛又使我几近窒息，以至于几乎下不了笔来缅怀，离开了我的世界将近三十年的你…

据我后来所知，你是我们村那个年代的名人之一：村里两个首届崖县师范毕业生中的一位。本来大陆的航空航天学校已招收，但我那年事已高的爷爷，死活不同意，所以就遂了他所愿，留在家乡了。你的博学多才，在村里，在镇上，在你遍布全省各地的老同学间，都是有目共睹的，无论国文，算术，书法，甚至演讲，你都独占鳌头，虽然其后你只是镇上中心小学一个小小的教导主任…

在你离去的五年后，我就读镇上中学的初二，有一天母亲叫我整理家中旧物，在一堆杂乱的旧书中，竟发现了一本已布满灰尘的你的工作札记。慌乱间用布一抹，打开一阅，你那如行云流水般的文字，深深震憾到了年少的我。想起闲暇之余，你曾说过，爸爸这辈子写不了文字发表，真是人生一大憾事——那刻翻阅着你的札记，恍惚中忽然记起你的话，少不更事的我竟感觉鼻子一酸，一时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

说到你擅长的书法和演讲，这是我稍懂事后就深有体会的。临近春节，但凡熟悉的，皆来找你写春联。递烟，递酒，你一概不接，三言两语间，摆桌，叠纸，上砚台，上笔墨，稍顿，大挥而就，痛快淋漓。这是当时充满好奇心的我所佩服的：那些死气沉沉的字，一到了爸爸的笔下，怎么就变得如此生龙活虎了呢？把对联交给来者的那刻，你在我的心里的形象，刹时变得高大而伟岸，似乎那其实不是我的爸爸，反而像当时流行的日本动画片里面的英雄，瞬间力量无穷了。

其实在学校里还有几位懂书法的老师，每逢春节前十天，他们都会去镇上摆摊设砚，写对联博取‘’外汇＂，在家务农的堂叔他们建议你像那几位一样，但倘他们一说，你不争辩也不言语，只是默默地地微笑着，微笑着…

定格在我的记忆里的你的形象，是中等的身材，卷曲的白甚于黑的短发，不算黝黑的皮肤，一副憨厚的模样，给人一种踏实的感觉。兄弟姐妹五人中，我是你最小的儿子，也是你最疼爱的小儿子。每每出差远地回来，你总像个高明的魔术师，从黑色的公文皮包里，变出不同种类的我爱吃的零食，这是那个时候的同龄农村小孩所眼馋的：白花白花的大白兔软糖，五颜六色的像缩小的现作冰激淋样的硬糖，月亮般圆的中间夹糖的饼干，抑或那时热播的电视连续剧间歇的时间里，那小伙子边追着火车跑，边大手一挥，嘴里大叫‘’华丰，华丰＂，但在我以为是‘’老公，老公＂的华丰方便面…

有一次你那当校长的朋友出差，从城里带了一套‘’西游记＂的小人书，回来给他的小孩，小孩很是得意，四处炫耀。我听得要好的小伙伴们说后，即刻去他家，找他去借。他只给我翻阅了一下，就昂着高傲的头，叫我回去。我是回家了，但什么也不说，只是大哭，只是大闹，好像无缘由般。家里只有母亲和哥哥姐姐，你出差好几天还没回。母亲花言巧语哄了我吃饭，闹太累了昏沉沉地睡着了。等醒来的时候，你已回到家里。

你从黑色的公文包里变出白花白花的大白兔软糖，我不理不睬，变出五颜六色的冰激淋硬糖，也一样摆着臭脸，最后变出我以为是‘’老公，老公＂的华丰方便面，我依旧闷闷不乐。你觉得纳闷：我最乖的儿子究竟干嘛了？最后还是我那要好的伙伴点开了：

‘’他心里就想着小人书，小人书你知道吗？＂。

我呶了呶嘴，忽然间放声大哭，是那种天崩地裂的大哭，连我的小伙伴都被我吓到，跑回去了。然而你一下子笑了起来。

我像快速行驶间突然刹住的货车，一下停住了号哭，转而傻傻的瞧着你。只见你手一转，一探，竟从似乎已干瘪了的公文包里，变出几本崭新的，带着淡淡的墨香的小书。我擦了擦眼泪，看了看，我认得封面上的几个大黑体字：西游记，我演员般高兴得跳了起来，搂住你的脖子。

你留给我的最深刻的记忆，好像就是这一回。其余的譬如带我去远的英歌海镇寻亲访友，或带学生上县城进行演讲比赛的时候，也顺并带上我，晚上在县城的大的电影院看《烈火金刚》，种种我那兄弟姐妹们所没有的殊遇，也往往确实让我高兴了好几天，不过还是没有这件让我觉得铭心刻骨，以至于现在回忆起来，我那时极意外的获得，并极高兴后的一跳，宛如是昨天发生，如今还历历在目…

我的父亲，我的爸爸，三十年电光火石，一闪而过，仿如梦境。你最爱的小儿子的女儿，你的小孙女，而今也已三岁有余，是该上学的年纪了，你可知道？很多次夜晚临睡前，我跟她提及你，这不称职的爷爷的一切，她听得很认真，并且睡意朦胧间，嘟着小嘴，歪着头定定地盯着我：

‘’爸爸，爸爸，爷爷在哪里，他去哪里了嘛？＂

  ——2019年6月16日父亲节，谨以此文祭献我久已离去的父亲，我至爱的爸爸！